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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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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陆记拉闸开铺。一股卤水香味残留在大厅。

陆父走进厨房,瞪着料理台面上卤好的鸡和一堆凌乱香料。铁锅旁还放着一盆卤汁。男人用手指蘸了尝一下,皱起眉头。

陆母见状不对赶紧冲着后厨大吼:“陆信珍!”

陆信珍放下推车,跑到明档。

“这是你做的?”陆父问。

陆信珍看看父亲的脸色,心虚承认。

昨晚和张施英吃面,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聊到各自工作。陆信珍一时兴起从后厨冷库拿来一只鸡开始给张施英示范怎么卤。

“做的什么狗屁!”

陆父板起脸,转身将整只鸡丢进垃圾桶。

陆母也没多说,推搡着陆信珍赶紧去后厨把今天要做的狮头鹅清理干净。

大锅起火,一盆猪骨倒入清水中熬汤。

陆父站在后厨系着围裙。台面上重新整齐码着卤鹅需要的香料。

男人招手对陆信嘉说:“你过来。”然后从头开始教他卤鹅。

陆信珍从仓库里拉出狮头鹅蹲在地上清洗。店里加上酒楼卖的一天需要处理上百只狮头鹅。

不同于信嘉,陆信珍在卤鹅店干活的第一天就是跟着母亲在后厨清洗堆起的鹅山。

掏食带、去脾血,洗完还要剪掉鹅掌鹅翅。处理完后,再往鹅腔内填塞南姜等香料。

“你记住这些香料配比。”

陆信珍坐直,两眼巴巴看着陆父正在教陆信嘉配卤水香料。

“手脚快点,等下来不及了。”陆母填好香料将鹅身用绳子扎紧。

陆信珍嘴上答应,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看着灶台。

卤鹅每家店都有自己的卤料配方。陆记的配方是陆信珍太公那一辈传下来经过一代代改良而形成。从填塞到炸料每一步工序都有讲究。

她干了三年打荷,爸从来没说过教她卤水香料配比。

“咳咳。”陆母把扎好的狮头鹅放在一边,眼睛盯着手里的鹅掏下食带,幽幽说道:“我不知道你在乡下阿嫲有没有教过你,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是你的就不要多看,别惹你爸生气。”

陆信珍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原来在妈眼里自己已经成了贪心不足的贼。

一整个上午,陆信嘉都跟着父亲在学卤鹅。爸妈好像有意防着她似的,信嘉在后厨,就把她支到明档。等他们来到明档又把自己赶到大厅写单。

忙到临近下午,刚过饭点。鱼档打电话过来订外卖,陆母挂了电话将单子贴在明档。

“鱼档十份卤鹅饭去送外卖!”

“哦好!”

他们和隔壁菜场街坊邻里十几年,平时要吃什么都是一个电话的事。陆信珍照例将装好的鹅饭装袋打包,提着两大袋外卖慢悠悠走在路上。尽管外面日头毒辣,她也觉得比在店里好,至少能喘口气。

哔哔!

身后一辆小电驴呼啸而过,手上拎的外卖被蹭了一下掉落在地。

袋子被划破一个大口,饭盒从里面掉落。

“哎!”陆信珍蹲在地上狼狈收拾,一双手伸过来帮忙将饭盒拾起摞好。

“谢……”她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张施英蹲在地上,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餐盒。“等等,我去前面要个袋子。”

他说完跑去路边士多店里跟老板娘要了两个塑料袋。

外卖重新装袋,两人一起朝着街市走去。

“这么巧啊!”陆信珍说。

“嗯,我等会没课,就出来买咖啡透透气。”

陆信珍瞧一眼身后的咖啡店。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里开了咖啡店,原来是卖水管的。”

“吃糖吗?”张施英摊开掌心伸过去,将两支棒棒糖放在陆信珍眼前。

荔枝味的棒棒糖。

“你的口味真像小孩子。”陆信珍拿起一根剥开吃掉。

张施英笑笑,也将另一根放进嘴里。

“晚上还是八点收铺吗?那我九点在公园等你,我们今天在湖边走走好不好?”

“今天不行。”

“没关系。那就明天好吗?”

“明天也没时间。”

张施英停住,“信珍?”

陆信珍压了压情绪,抬头笑说:“最近店里会比较忙。”

“这样啊。”张施英欲言又止,一路陪着陆信珍走到菜市场。

“阿叔,外卖你看看有没有破掉的,我回去换给你。”

陆信珍将饭盒摆在桌上。

“冇事啦!”大叔从台子后走出来,摆摆手将冰上的塑料袋递去,“鱿鱼拎返去。”

“不用啦!”陆信珍婉拒,被阿叔硬是将鱿鱼塞进手中。

“使么客气,阿妹呢个你男朋友啊?”(用不着客气,这是你男朋友吗?)

“系呀!”张施英指着箱子里的海产问,“哋虾好新鲜喔?”

“靓仔识货,哋甜虾攞返去白灼又得,刺身又得,称两斤俾你喇!”(这虾拿回去白灼也行,刺身也行,称两斤给你啦!)

碎冰上的红目鲢睁着死气的圆目。

「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女人最重要就是肚子争气。」

阿叔眉开眼笑和张施英聊得火热。

血丝渐渐覆上眼白。陆信珍闻到碎冰上阵阵死腥气。

「张施英比妹妹老公有钱那么多,你就拿两套回来,自己一套,信嘉一套。」

“不是。”

“咩唔系?”两人停住看向陆信珍。(什么不是?)

“不是我男朋友。”陆信珍捏住裤子,说完盯着脚下的泡沫空箱。

店铺里只有水箱里的进气管还在吐泡泡。

阿叔咳嗽一下,大声说:“靓仔打个八折给你。”转身拍拍张施英的胸口鼓励道,“后生仔,加油啊!”然后拿着网兜捞虾。

从菜场出来,两个失魂落魄的人走在路上。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用了!”

“不用,没关系,不需要。每次你都这样说,我已经会背了。”张施英深深叹口气,“那就一起走到前面路口吧?”

陆信珍点头,“嗯。”

“以后都没时间出来了吗?”

“店里有很多事情做。这阵子没办法常常出来。”

“信珍,你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陆信珍沉默。

马路上货柜车轰隆隆从身边穿过,等车子过去,张施英小心翼翼开口问:”是我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陆信珍停住脚步。

“我……”

手机响起,打断两人对话。张施英看一眼屏幕按下接听:“喂,妈。”

陆信珍想走,被人拉住。

挂掉电话,张施英放开她,“晚上两家约了饭局。”

陆信珍问:“是什么事?”

“不知道。”张施英摇头,“好像是伯父伯母提议的。”

陆信珍出门之后,陆父让陆信嘉在后厨看火,自己来到茶台休息。

陆母拿出新鲜的贡桔摆上神龛拜了拜坐到丈夫身边冲茶。

“阿弟学的怎么样?”

陆父端起茶杯没说话。

“还在气妹啊?”

“你把香料方子告诉她了?”

陆母大呼冤枉,“怎么可能?我哪知道方子,不是你一直宝贝一样藏着嘛?”

陆父又端起茶喝下一杯然后点上烟,“卤汤味道做出来九成像。”

陆母没好气道:“现在手机这么发达,卤料方子早就满天飞。她干了这么久会做又不奇怪。”

烟雾在空中缭绕,陆父捻灭烟头,掏出手机不知道在查什么。

“不怕她会做,就怕她有心。”陆父喝下第三杯茶,又冲上一壶,“早点把她嫁出去。”

“你以为我不想?”提起这个陆母就翻白眼,“白仁仔,跟条死鱼一样,点不通的!”

“给那边打个电话。”

*

晚上陆记早早关店,陆信珍一家出门去市中心的酒楼与张施英父母见面。

“尝尝这个五指毛桃炖花胶,招牌汤来的。”张母坐在陆信珍身边替她打开炖盅盖子。

“别客气,让她自己来。”

陆信珍的母亲嘴上嫌弃,看见女儿还算讨人家喜爱眉目间稍微舒展,“听说二位马上要出国了,我们就想请你们来吃餐便饭送行。”

“不用客气的,我们做生意常常都是来来回回做空中飞人,早习惯了。”

“就是,也不是不回来。我家臭小子还留在这,怎么说都要回来过年。”张父也顺嘴打趣。

“姐夫,你吃菜。”陆信嘉推动转台,顿了两秒又赶紧纠正,“张哥,吃菜。”

陆父陆母笑道:“小孩子口无遮拦。”

陆母端起茶壶,陆信珍顺势接过,给每个人都斟上茶水。

茶水落入空杯,拉长的流水填满沉默。

晕开的波纹荡出清香茶气混着象牙白筷子带着的特有的茶楼气味。轮到张施英,没有磕茶礼,他抬手虚扶茶壶,指尖碰上握住壶柄的手。

一个看着茶,一个盯着人。

“咳咳。”

陆信珍撤回手。

“臭小子,还叫人家伺候你。”张母剜一眼张施英教训道。

“没事。”陆父喜上眉梢,“来来,吃菜吧!”

陆信嘉也帮忙热闹场子,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

张施英一边搭话,一边拿来蟹钳压碎蟹壳,蟹肉完好剥开放在圆碟上。剥完一盘又用毛巾擦擦手转动台面去捞鱼肉。

处理好的海鲜摆在圆碟上放在转台,慢慢转动至陆信珍面前。

“信珍,吃菜。”张施英定定瞧着人。

陆信珍握住筷子回神,脸腾一下烧起。

“我去洗手间。”

“我也去。”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被长辈们尽收眼底。

陆母扬高眉毛掩不住的得意。看着两人前后脚出门,陆家夫妇对视。

随后陆母给对方父母斟茶水,笑道:“亲家,喝茶。”

八字还没一撇,称呼就先改了。

“话又说回来,施英一个人在这生活由谁照顾?当医生的可不能救了别人把自己疏忽了。”

张父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笑答:“自己照顾自己,这么大的人。”

“就是,有手有脚有什么不能照顾自己的。”张母附和。

“话不是这样说。”陆父靠在椅子上,点起一根烟,“男人在外面干事业,这些小事哪顾得上。所以要娶个女人回来打理嘛,对不对?”

“就是,那些男人五大三粗,柴米油盐这么精细的事当然要由女人来做。”陆母接话,“我是把施英当女婿的。有什么事就直接叫信珍过去。”

张母茶到嘴边顿了顿,接着便听对面继续滔滔不绝。

“我们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两个人踏实过日子要紧。仪式这些等尘埃落地再补也是没问题的,到时热热闹闹说不定还能凑个双喜临门。”

“您的菜已经上齐了。”服务员站在门口,说完拿着托盘安静退出。

饭桌上寂静,张父听得云里雾里,露出和陆信嘉同样疑惑的表情。

茶汤热气散去,张母放下杯子,重新泡上一壶给对面满上茶水。

“这是老班章的熟普,性温和,不像铁观音性凉。”她悠然道,“我们女人也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

走廊上

张施英追出去拦住陆信珍。

“让开。”

“不让。”

“刺仔。”(流氓)

“信珍,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们当初说好了。”

“说好了也可以变。”

陆信珍自觉自己不算聪明。待人接物也比别人慢半拍,但是她家开餐厅接触三教九流人还是见得多的,再蠢也该明白张施英什么心思。

“你一开始是不是就在骗我?”

走廊上的射灯忽明忽暗,两人相对而立。

明灭的灯影滑过沉沉目光,“我承认你就能给我机会吗?”

张施英握住她的手。

包厢里突然传出陆母尖刺的却嘹亮的声音就像黑夜里的大瓦灯把所到之处照成一片死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两个人踏实过日子要紧……”

陆信珍听着,脸由通红变成惨白。

她抽回手低下头,天花板的灯挣扎几下熄灭,笼罩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晦暗不清,只能看见一个僵硬的轮廓。

“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我会跟爸妈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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