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家吧
“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我会跟爸妈说清楚。”
陆信珍转身。
“别说,算我求你——”张施英拦住她,“信珍,求你了。”
水箱里的螃蟹百折不挠往上爬,爬到最高处,尖尖的蟹钳露出水面被一个网兜拍回水底,然后又是一轮周而复始。
大堂处,两家人分别。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陆信珍下车之后没上楼而是一个人散步到陆记的后巷。
天气逐渐升温,下过雨也不能缓解城市里的闷热。好像一坨雾气憋在半空,散又散不去,落又落不下,堵得人难受。
「这件事能不能以后让我来跟他们说?」
喵!
“小黄?”陆信珍看着脚边打滚的黄团子,“你怎么跑到这里?”
她抚摸着顺滑的毛发,猫咪一脸享受趴在脚边发出咕噜声。
「先忍耐一阵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再逾矩。」
陆信珍蹲在地上发呆。
猫咪爬起来,好像知道安慰人似的蹭着她的手。
喵!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家。”陆信珍将它抱进怀中自言自语,“让爸妈知道说不定会炖了你。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陆信珍将它放回地上,直到看见它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才离开。
回到家中,陆信珍洗漱完匆匆睡下。陆母躺在床上听见外头响动伸手捅了捅身边的人,拉开床头灯。
“做尼?”陆父不耐烦抬胳膊挡住眼睛。
“阿妹又去哪?”
“管她干什么?”
“不是去店里吧?”
陆父放下手,坐起身。
“讨债仔,该学的不学。”男人拉开床头柜点起一支烟,“嫁妆赶紧给她准备好。”
“光我们准备有什么用?”女人翻个白眼,“也要人家让她过门才行。”
晚上对面的话堵得女人心里那口气到现在还顺不下,他们可是拿出诚意谈婚事,没想到送上门的人家还嫌弃。
说来说去都怪自家这个太没用,争气的话现在该谈的就是满月酒。
“白送上门哪有男人会不要?”
“你什么意思?”
陆父捻灭烟头,重新躺回被窝,黑暗里干净利落吐出三个字:“赶她走。”
*
一周后
张父张母坐飞机去a国处理生意。
张施英为父母送行后回到学校。他赶回学校时还没到上课时间,于是将车停好后打算先去咖啡馆坐坐。
此时校外小摊边挤满了学生,攒动的人群中一张极熟悉的脸庞赫然映入眼帘。张施英绝对不会认错,但她这时出现在这里简直不可思议。
“陆信珍?”
“早,早啊,这么巧。”
现在快中午,这时候陆信珍应该待在陆记。
“怎么突然过来了?”他细细看去,对方脸色苍白,额际的汗沾湿发丝贴在脸上,眉目间透出一股疲惫。
“我,我休息,出来买,买东西吃。”陆信珍仓惶望向周围,选了一处站在人堆后面,摆摆手:“你去忙吧,不用管我的。”
人群来来往往,她始终站在最外围。
“我也是来买炸鸡的。”张施英站在她身边一起排队。
见他不走,陆信珍只得跟着排队。她其实不怎么爱吃这些油炸的东西,刚才被问到只是随口应付,谁知道就被赶鸭子上架。
学校里上课钟声又一次敲响,学生陆续散去。
磨磨蹭蹭终于轮到陆信珍,她站在摊子前盯着柜面印出来的餐单犹豫不决。
“两份炸鸡排。”张施英说完拿出手机扫码,“我请你吃。”
“好勒!张老师还是微辣对吧?”老板夹出两块挂浆鸡排丢入炸锅。
“另一份不要辣。”
“你常常来这吗?”陆信珍问。
张施英不好意思道:“学生们推荐的,我觉得还不错就跟着买过几次。”
他拘谨地站在陆信珍身侧,小心翼翼观察她的反应,“是不是很幼稚啊?”
“不会。”说着没有,陆信珍却用手挡住偷笑,笑着笑着眉目间又垮下来,缓缓放下手。
“张老师,炸鸡好了!”
“你要哪一份?”张施英把袋子递过去。
陆信珍随便选了一份,抬头客气说:“那我先走了。”
“信珍?”
陆信珍停下脚步,“我还要回店里。”她咧起大大的笑容,拿着鸡排的手晃一晃向张施英道别。
离开学校后陆信珍没回店里,她一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
身旁放着她的全部家当——一个旅行袋。
这时候不在店里帮忙出来瞎转只能是一个原因——她被赶出来了。
陆信珍现在想起来昨天发生的事还感到恍惚。
爸妈在店里盘账发现钱少了一笔钱,矛头瞬间指向陆信珍。两人一个骂她啃老,一个指责她是猫鼠心肝能贪就贪。
一唱一和间没等她做出反应,人已经被轰出店门。
陆信珍百口莫辩,她知道爸妈一直不喜欢自己,她真的努力做事了。
“爸妈,别赶我走。”
陆父拽起她一把丢出去呵斥道:“要不就嫁人要不就当乞丐,你自己选。”
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无家可归,只能坐在公园的椅子上。
她的家人都在这,就算是去收容所也会联系父母把自己领回去然后再一次被赶出来。
啪嗒!
一滴水打在手中的塑料袋上。
陆信珍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
这几年她帮家里干活几乎没为自己存下什么钱。微信上仅有的几千,在上次见张施英父母的时候已经花光。
陆信珍从包里拿出件衬衫挡在头上。
再下雨她就只能睡桥洞。
放在腿上的炸鸡袋子还残留余温。
陆信珍想到阿姑说的话。
“你爸交代了所有亲戚都不许帮你。你还不明白吗?找张施英啊白仁仔!”
她最不想去求的就是那个人。
啪嗒,啪嗒……
“下雨了,快走!”路人惊叫着从身边跑过。
大雨倾盆。
陆信珍钉在椅子上似的,除了家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纤瘦的身躯努力缩在湿透的衬衫下,雨水不断从布料下渗出。
雨水滴落发间,滑过额头顺着脸颊滴在腿上。
陆信珍抬手抹一把脸又拱了拱头顶的衣服继续缩成一团。
雨声越来越大,头顶却没再渗下雨水。
陆信珍放下衣服,看到站在身边的人将伞举在她头顶。
果不其然。
张施英定定凝睇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要管我。”陆信珍说,“不要管我。”
怎么能每一次都让这个人撞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跟我回去。”
陆信珍没动。
“陆信珍,你这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大雨滂沱,黑伞遮住脸庞却遮不住声音里传来的怒气。
陆信珍委屈:“无亲无故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我要回家。”
“无亲无故?”张施英嚼蜡似的反复念叨这几个字,“无亲无故,无亲无故……”
惊雷骤响。
“凭我是你的未婚夫还不行吗!”
大雨倒水似的下,酣畅淋漓,给城市铺上一层雨雾。
没等对方开口,张施英又烦躁说道:“我知道,是假的,假的。”
雨声稀稀落落。
阴霾的天空渐渐出现裂隙让阳光照进,包裹住的小芽终于被雨水剥落外壳展露嫩叶。
陆信珍被拽着慢腾腾走在后面。
“就算不想跟我回去至少也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张施英走一段又折回给她打上伞。
陆信珍用力点点头跟上脚步。步伐一瘸一拐,终于明显到身旁的人察觉异常。
她的鞋已经裂开一道口子。
暴雨落下的雨水混着泥土碎石,这时灌进鞋子就是一脚泥沙,走的久了像走在刀子上似的。
张施英将伞放进陆信珍手中,然后蹲下把人背起来。
陆信珍没有反抗,她不想再拖累别人。两人与其在这里掰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如早点回去避雨。
“背你回去不是白干活的,你要跟我约会。”
没等回答,张施英又马上说:“我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我保证过的。
“我们做朋友总可以吧?”
“哦,嗯。”
“这么冷漠。你知不知道以前读书时我多受欢迎,天天被人追。”
陆信珍蔫蔫地靠在他身上不说话。像他这么优秀,在学校里受欢迎也不奇怪。
仿佛知道她想什么,张施英继续说:“我爸有没有跟你讲过有一阵我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
陆信珍想起那天看照片的时候伯父的确提过。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就是因为我太受欢迎了。”张施英将人往上提了提继续说,“这都要怪我叔公。”
“又关你叔公什么事?”
“我叔公五大三粗纹花臂,每次又喜欢在家长开放日的时候招摇过市。所以大家就开始说我家是混道上的,每天都有一帮烂仔追在我屁股后头拜码头,我就东躲西藏搞得自己脏兮兮的。”
陆信珍笑得一直抖,又怕抖得太厉害掉下来只好紧紧搂住身下的人。
张施英微微侧头,“就是嘛,笑一笑。”
陆信珍收敛笑容,胳膊微微松开一些。
“所以你会相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张施英叹气:“是啊,我跟你一样,在学校都没什么朋友的。”
他说完意识到不妙,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更惨一点大家都躲着我,哎不是……”
“没关系。”陆信珍喃喃,“你说的是事实,我连话都不敢说怎么交朋友?”
等红绿灯的时候张施英站在马路边问陆信珍:“介不介意问你个问题,为什么当初会喜欢贤余?”
车子一辆接一辆碾着雨水呼啸而过,张施英以为对方没听见也没继续追问。本来他问的问题也是个人隐私,不回答简直再正常不过。
“……高中运动会的时候,他在台上给我加油。”
高二那年班里为了完成任务,给她填了个女子三千米。那时她不敢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上。
陆信珍没练过长跑,到最后跑道上只剩她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简直让她快窒息,步子越迈越小,她已经打算跑到前面跟老师说放弃。
张贤余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观众席上跳起来对她大喊加油。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受到别人的鼓励。
“他那时高高帅帅,突然站起来跟我说加油。我就,就喜欢了嘛!”
“那臭小子高中时这么有人性的?”
“现在也很优秀啊!”凤城观察的媒体账号总是帮助居民发声,解决纠纷。大家有什么事都习惯私信它求助。
“我也一直鼓励你,也不见你多喜欢我。”
“啊?什么?”
马路上大客车驶过溅起大片水花,尽管陆信珍已经马上拿伞挡住还是被溅了一腿泥水。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
“就是张贤余啊!”
张施英咳嗽一声,“喔,那个,我是说他鼓励你挺好的,挺好的……”
*
晚上
张施英从衣橱里翻出新的床单和被子。
“信珍——”
陆信珍从房里出来。
“新的枕头被子给你。”他将床褥搬进楼下客房,“屋子里那套被子放了很久有些霉味,闻多了会生病。”
“没关系,白天我拿去晒一晒就好了。”
“拿都拿来了,就用这套新的吧?”被子放在床上,他看一眼陆信珍问,“衣服还合身吗?”
“嗯。”
回来时行李全部浇透,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家里晾衣服的阳台有些小,平时我们都用烘干机。阳台平时都给我妈拿来晾她的真丝睡衣。”
张施英指指外面:“你没有什么不能烘干的衣服吧?”
“没有。”她的衣服就算洗坏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呃——”张施英站在门口磨蹭半天,“楼下洗手间的灯有一盏坏掉了,我这两天把它修好。贤余……他最近很晚才回来,你安心待在这。”
“嗯,没事的。”陆信珍现在无家可归,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
“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两人顿住,又不约而同笑出声。
张施英问完都觉得自己荒唐,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我来做好吗?你想吃什么?”陆信珍问他。
“做什么都行,信你了。”
“嗯。”
交代完了衣食住行张施英终于舍得出去。
“那我先出去了,你休息吧?”
“你也早点休息。”
陆信珍微笑关上门,合上门的一瞬嘴角终于撑不住垮下来,疲惫地滑坐在门边。
泪水决堤一般从脸颊滑落,她咬住胳膊努力不让啜泣声传出房门。
旁边插座还连着正在充电的手机。信息传来点亮碎裂的屏幕,上面是一连串的对不起和最后无法发送的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