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宫小径
第二天在熟悉的铃声中照常起床,从十六楼的窗户望出去,远处仍笼罩在晨雾中的群山使她感到一阵恍惚,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好像梦境是真实的世界,而此刻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切才是虚假。简单洗漱了一番,马佳佳拎起帆布包出了门,去做那份人人眼中的“好工作”。
早上七点到校,按照惯例,每个星期一是马佳佳负责打扫办公室的日子,老教师们戏称这为“轮岗”、“献爱心”、“学雷锋”,其实不过是给新老教师划分阶级的借口,马佳佳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这间学校的传统还是临时起意,同一批入校的六名教师永远被分配了比老教师多得多的教学任务、比赛任务、宣传任务以及和教学无关的许多其他任务,而这座慢慢失去活力的小城,则因为居高不下的房价、物价和远比其他地区低得多的工资导致了人口的大量流失,自马佳佳考取教师编制以来,已经两年没有再进行公开招聘。如果神明会因为失去信仰而跌坠,那这座日渐空旷的小城早已响起衰败的回声。
清理垃圾、扫拖地面、擦拭窗台,给办公室的每一株植物浇水,烧一壶开水,撕下日历迎接枯燥的新一天,这些杂务马佳佳都已经做得非常顺手,给自己冲一杯黑咖啡,一个三明治,就是简单的早餐。
三明治是自己做的,全麦面包片夹住一片生菜两片火腿一个煎蛋,抹一点沙拉酱和千岛酱,这样的早餐,马佳佳已经吃了整整两年,因为它足够朴实,足够好吃更足够简单,使她不必为每天吃什么耗费过多的心力,更因为“教师”这份工作真的在燃烧她的所有精神和□□,却悲哀地没有照亮任何人。
以“献爱心”开始的一天,显得比平时要更痛苦一些,以至于马佳佳在午饭时对着外包公司统一配送的盒饭发了好长时间的呆,隔着透明塑料盖看到那些被挤在一起的杂烩饭,青椒土豆丝和大头菜的酱汁混在一起,几块被烹制成焦褐色的红烧肉挤在饭盒边缘,油油的脏脏的样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开盖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巨大的鸭腿根部细密地排列着未处理干净的细小鸭毛。
这一瞬间马佳佳尤其怀念读大学时在冬天几乎每周都会去学校餐厅吃一次的脆皮□□腿,笑眼弯弯的阿姨总是会多给她洒一些甘梅粉,以至于马佳佳回想起校园的冬天,在那座繁华的大都市里,格外破败的校园,人声鼎沸的商业街,一堵院墙像分隔了两个世纪,从宿舍到餐厅的距离都弥漫着粉色酸甜的甘梅粉味。
没有吃午饭,初秋的下午变得难熬,饥饿、困倦使她开始心烦意乱,她拿出奖励贴纸开始剪星星,这项活动既不费脑筋又能使她看起来异常忙碌,她很享受这个过程,即使脚边的杂物箱里早已堆满了到她服务期满写好辞职报告那天也用不完的星星。
秋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日子总给人一种格外悠长的错觉,好像一生短暂的人类终于从瞌睡的神那里偷来了一点时间,但马佳佳选择把这一点走在钟表刻度以外的时间浪费在回忆上,摆弄着手上的贴纸,马佳佳想起了那许多个漫长的午后。
夏天对马佳佳来说是西瓜、冰棒、摇头风扇和从家到少年宫的距离,濡湿的小背心黏在身上,屁股底下垫一本练习册,一页吸足了潮气再翻下一页,前额的碎发湿成一片,前座的男生顶着一颗圆圆的光头,疯跑后的头皮亮晶晶的,手臂上也沁出汗珠,手埋在桌洞里翻着一本没有结局的漫画书,头顶上的风扇飞速旋转着,一丝凉意也没有的风和烦闷的暑气、辣条香气和孩子们身上的汗腥味混在一起,这就是少年宫的味道。
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的每个暑假,马佳佳都是在少年宫的暑托班里度过的,少年宫旁边有一片很大的溜冰场,以擦破皮的膝盖和胳膊为代价,马佳佳在那里学会了滑旱冰。
五升六的那个夏天,马佳佳迎来了自己的初潮,窗外的蝉没命地叫着,□□怪异的黏腻和湿滑使她在睡梦中惊醒,窗外正是天光盛放,远处的小广场的大喇叭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旧家电换菜刀”,客厅里的电视机也吵闹着,可马佳佳此刻的内心却很平静,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捂住坠胀的小腹,她换上一件干净的睡裙,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有着新鲜红色印记的白色纯棉内裤,随手把它丢在书桌旁的垃圾桶里,走出卧室,她看到母亲正半卧在贵妃榻上看电视剧,精致的丝质睡袍散落在一旁,一只脚高高地翘起来,边机上正煮着一壶玫瑰花茶,暑气正盛,母亲把风扇开到最大档,整个客厅都氤氲着玫瑰花的香气,她略微踌躇:“妈妈,我来月经了,卫生巾在哪?”
母亲的目光终于从陈道明英俊的面庞上移到了马佳佳的身上,她神色平静地凝望了一会儿马佳佳的小腹,好像那里正起着什么奇异的变化,嘴角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然后起身带马佳佳来到卫生间,在橱柜最下面一格拿了一片厚厚的卫生巾仔细教马佳佳垫上,并叮嘱她这几天不能吹风不能吃冷饮也不能再去滑旱冰。
其实这些知识马佳佳早就在书上读过,书中那些关于女孩子初潮的描绘总是很隐晦,使她并不能够完全了解这一天来临时最真实的感受。
此刻马佳佳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体内传来一阵又一阵模糊的痛,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痛,既不像水果刀划到手那样锋利,也不像被老师用大部头的词典击打背部那样迟钝,恍然间,她一会儿感觉自己的下腹仿佛变作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洞,这痛感来自于黑洞的尽头,下腹有一处皮肉像面团一样被人用涂了油的拳头捶打,湿润而滑腻,一会儿又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坠入在这处没有尽头的黑洞中,更像是一种心情,在读完一部长篇悲剧的开放式结局时常能感受到的那种钝钝的,酸酸的空虚的隐痛。
床头上放着一杯冒热气红糖姜水,肚子上松松地搭了一条毛巾被,风扇拧到二挡,却仰着头往天花板吹风,她爬起来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她想知道今天的电台会放什么歌,可微微一翻身就感到□□一股热流涌出。
本来她还在疑惑母亲为什么不为此感到高兴,她的心里忽明忽暗,书上总是说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那一刻值得庆贺,但从母亲的态度和□□湿漉漉和尿裤子一样的不适感,使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变成女人没什么可开心的,起码就现在来说,不能吃火炬冰淇淋和不能滑旱冰这两件事就是成为女人要付出的基本代价。
在家躺了两天,马佳佳又照常回到暑托班,这件事让她的心境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知道自己已经变了,但她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变了。
她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暑托班的每一个女同学,从她们疯跑的姿势和大喇喇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判断她们是否和自己一样已经迈过了那道坎儿。
经过一上午的观察,马佳佳不免失望地得出结论:她们都还是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并没有一个女孩像她那样在每次起来又坐下时总是别扭地一遍一遍地调整姿势,卫生巾厚且长,卡在□□中间的感觉时刻提醒着马佳佳作为一个女人的不便。
本来,一毛钱一根的冰棍对吃惯了火炬冰淇淋的马佳佳来说没什么可羡慕的,但此时忍着小腹的坠胀、两腿间拥挤的不适感和随时会泄露秘密的紧张感,让马佳佳觉得如果这时候能够用舌尖轻轻舔一口糖水冰棍,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暑托班的下午有着长长的自由活动时间,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打发时间,老师们也躲在办公室吹风,马佳佳向窗外望去,胆大的男孩子已经溜去旱冰场滑冰,一群笑着吵闹的女孩子围在旱冰场边的梧桐树下偷瞄男孩的身影,围坐在教室里的同学大多在小声地聊天、看漫画,还有同学借来别人的暑假作业在抄写。
教室里虽静,马佳佳的心却很乱,她从书包夹层摸出一片卫生巾,迅速地塞进连衣裙的口袋里,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有口袋的连衣裙,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片厚厚的卫生巾拿在手里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女厕,即使那只是一个露天的旱厕,连门都没有,门口用红色的油漆写了怪异淋漓的“女厕”二字用以和隔壁的男厕区分,如果她的动作不够快,那在她回到教室之前,流言就会先一步抵达。
本来马佳佳很清楚地知道路上走着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这么几天,这压根儿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母亲对这件事有些嫌恶,虽然母亲没有说,但她读懂了那往下撇的嘴角是什么含义,这让马佳佳觉得这不是一件值得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但好在暑假的少年宫永远不缺热闹和欢笑,一个总是在角落里沉默的马佳佳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迅速地换好卫生巾,把裙摆放下来检查有没有蹭上可疑的污渍,鼻尖上因为这一系列的动作沁出汗珠,马佳佳理了理汗湿的头发,打算去小卖部买一点吃食顺便绕到仓库后面去看那只刚生了一窝小猫的胖狸花。
从教学楼到小卖部的距离不算远,但太阳很大,又因为□□的不适感,她走得格外慢,比她年纪小一点的叽叽喳喳吵闹着的女孩子们围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大杨树下乘凉,手里都攥着几颗光滑的石子在打磨,偶尔抬起手来,手腕、小鱼际和大鱼际处蹭的全是尘土,但她们毫不在意,尘土混着汗水,很快变成了黑色的污渍,她们也只是在本来就已经很脏了的衣服上随便蹭一蹭。
马佳佳不被允许这样,并不是因为母亲要求她做一个文静得体的女孩子,而是母亲会因为她衣服上的脏污而大发雷霆,所以马佳佳觉得这些席地而坐在尘烟里打转的女孩子特别可爱,她们就像外婆家的小狗,乖乖地坐在院子里,身上的毛发因为脏污打着结,不时抬起左蹄在身上飞速地挠着,然后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下巴懒懒地靠在叠着的前爪上。
每次外婆用海飞丝给小狗洗过澡,那是唯一马佳佳被允许抱着它的时候,母亲不在的时候,她甚至和刚洗过澡的它一起睡午觉,只是小狗再怎样洗,也不像人那样香,尤其是它把那双软嫩肥厚的小爪搭在马佳佳胸口时,她总能闻到一股属于小狗的可爱臭味。
从小卖部往左拐就是旱冰场,五六年级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已经很懂得异性相吸的道理,如果说男孩子还因为过度贪玩而有些迟钝,那么在场边争风吃醋的女孩子已经认真得有点过分,她们在争论,谁偷偷戴了红色蝴蝶结衬男孩子的红色T恤,谁悄悄买了和男孩子一样的橡皮,谁在下午三点十五分站在那扇和风一样的男孩子擦身而过的门。
但马佳佳不关心这些,她提着一袋小面包和几袋甜牛奶准备绕过旱冰场旁边的废弃水房,并不算长的一段路,却因为人迹罕至而杂草丛生,学生们都知道这里又脏又乱,长年不再使用的巨大锅炉和它周围的管道都因为失去维护而锈迹斑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味儿,破旧的铁门没有上锁,一条只有成人手指粗细的铁链挂在门上,从一掌宽的门缝里往里瞧,像末日世界里的机械怪物被困在这里张牙舞爪,大多数人觉得这场景多多少少有些可怖,马佳佳也不例外,只几十米远,这里就静得有些出奇,也暗得有些出奇。
她打算从水房东侧溜过去,因为少年宫的保安爷爷把胖狸花一家五口安置在从水房东侧向左几米远的一个小棚子底下,突然水房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嬉笑声。
起初马佳佳没有在意,她以为是哪几个调皮的女孩子来水房“探险”,可这段路实在是太静了,马佳佳又听到有个男人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马佳佳并不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音色很有特点,她几乎立刻分辨出来了这是谁的声音,恐惧和好奇心驱使她站上水房东侧一处用来涮洗拖把的水池,那里刚好有一处两指宽的裂缝能够窥见水房内部的景象。
小小的女孩子坐在男人的怀里伸出小猫一样的舌头舔着一根奶油雪糕,鹅黄色的吊带褪下肩头,堪堪挂在双臂两侧,纯白色的舞蹈裤紧紧勒住肉肉的双腿,穿着透明塑料凉鞋的双脚调皮地前后摆动,把她搂在怀里坐着的男人把头埋在女孩子的胸前微微动着,马佳佳并不能看见他的脸,但她从那略长的头发、麻料灰色衬衣、卡其色短裤、肉色的尼龙中筒袜和一双棕色夏季皮鞋肯定他就是少年宫阅读班的辅导老师,黄老师。
马佳佳没有作声,她尚不不能判断黄老师在废弃水房里抱着这个明显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在做什么,女孩子的身上还穿着舞蹈班的班服,但是她能判断出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她虽然看不见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但她几乎能看得清女孩子鲜红的舌尖,男人的手,甚至是那双棕色皮鞋上的透气孔,那些孔洞像扎在马佳佳心上,扎得她透不过来气,扎得她像一个快爆炸了的气球。
女孩子手里的奶油冰淇淋因为高温很快开始融化,乳白色的液体顺着捧住冰淇淋的双手淋漓到双臂,男人侧过脸开始舔舐女孩子身上的液体,不停往上逡巡,甚至用舌头来回舔舐女孩子薄薄的两片嘴唇,下一秒,女孩子像是很熟悉了似的,张开了那张小小的嘴巴去迎合男人,嘴角甚至还挂着未被舔舐净的奶油冰淇淋。
马佳佳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她跳下水池,顾不得这动静是否会被水房内的男人听到,踉踉跄跄地跑到水房南侧的转角处开始大声尖叫,那是一个从教学楼、旱冰场、小卖部都能够被看到被听到的位置,很快,小卖部的老板身后跟了几个还穿着旱冰鞋的男孩子朝着这个方向来了,马佳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始干呕,小卖部老板终于踩着他并不合脚的人字拖到了,他们把跪在地上不停干呕的马佳佳扶起来,焦急地询问着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马佳佳被小卖部的老板架住胳膊,男孩子们把散落在地上的牛奶和面包捡起来,她深呼吸了几次,说:“谢谢叔叔,谢谢大家,我刚刚,我刚刚就是看到小猫死掉了我太害怕了,真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谢谢,谢谢。”
从被男孩子们团团围住的空隙里,她看到那个从水房西侧溜出来的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这处,女孩子们在他前面挤作一团朝这张望,暑托班老师慌张地从教学楼奔出,人群里并没有那个穿白色舞蹈裤的小女孩,马佳佳松了一口气。
小卖部的老板擦了擦脸上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用轻松的语气说:“咳!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小猫死了吗?我昨天刚喂过啊,应该不会吧!”男孩子们则发出“这点小事看你吓的”的嘘声。
马佳佳的心跳终于没那么快了,她用手扶了一下额头以缓解这大起大落的眩晕感:“那......叔叔,可能是我看错了,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拐到水房东侧,掀开猫窝的门帘,“一......二......三......哎?好像真的少了一只。”小卖部老板用一根木棍轻轻翻着猫窝里的小猫,“肥花,你是不是少了一个小孩?”
母猫不会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身子,露出身后一只被咬断了脖子的小狸花,小猫的眼睛尚睁着,可早已经断气多时,脖颈处撕裂的伤口十分骇人,血已经干涸,在皮毛上凝结成巨大的暗红色斑块,母猫仍温柔地试图为小猫舔去脏污,一边对众人发出哀切的叫声。
这群半大的孩子都沉默了,小卖部老板从母猫身边轻轻拾起小猫:“肥花,我们把你的孩子埋起来,就埋在这边的空地上,你看行吧?”
母猫低下头开始继续为其他小猫清理皮毛,男孩子们各自捡了树枝开始挖土,小卖部老板则取来了一些生石灰洒在小猫身上,最后一抔土被洒下时,小卖部老板惋惜地叹:“可惜了,还是这么漂亮的一只小母猫。”
晚霞在天边积聚,燃烧成一片橘红色的火海,马佳佳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的汗,她扭头朝少年宫的方向望去,一抹灰色的身影正在窗边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