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车河
父亲去世后，母亲很少跟马佳佳联系，马佳佳也明白，母女两人坐在一起，在那个缺少了父亲的家里，总显得太过冷清。
一个普通的周日早上十点，马佳佳正悠闲地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看着头条新闻，这个世界速度很快，正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很依赖网络，只要脱离网络一天，就会错过很多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着的重大事件，当然，比起政治和军事上的重大事件，人们更感兴趣的往往是当红明星的桃色绯闻，就像以前那些球星杂志，除了报道重大赛事、记录球员采访，还会留出五分之一的巨大篇幅来描写球星们的挥金如土和一夜风流，在这方面，国内与世界大家庭总是能迅速接轨。
母亲打来了电话，询问马佳佳今天是否有时间，大舅舅在家做饭时摔伤了，自己挺了三天，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才给她打了电话，母亲想让马佳佳开车带大舅舅去医院。
马佳佳迅速收拾好东西去往家属院，可父亲那辆久已未启动的汽车怎么也打不着火，打电话叫了4S店的维修人员，给汽车换了电瓶，又加满了汽油，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其实她和母亲心里都很急，大舅舅一个人在家，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勉强能认数，母亲在电话里许诺他一个小时内就赶去接他，可磨磨蹭蹭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肯定要不停地看着墙上的电子表一直算呀算地轮番体验失望和期待，这期间还要忍受身体上的痛楚。
坐上车，马佳佳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和母亲的脸，二人脸色此刻都很难看，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眉目舒展乍一看下也没有焦急的神色，有的只是平静面容下的灰败。不是因为这辆误事的汽车，马佳佳懂母亲，是这一生苦难的记忆浪潮般地袭来，那些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又从听到大舅舅的意外的那一刻逐渐清晰起来，硬生生挫去了母亲本应该如皎洁明月般的光辉。
外公在世时，花了很大的心血来建造这间院子，多年过去了，屋顶和院墙上的琉璃瓦还闪着荧光，只是院墙四角的四只小兽早已不知何时被人坏心地掰了去。为葡萄藤和南瓜藤搭建的爬架饱受风雨的侵蚀却依然安安稳稳地占据了小院一半的天景，只是那葡萄和南瓜早已无人种植。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年隆冬，外婆也去世了，一方小小的家族墓地，按照本地的规矩，人死后满一周年才可立碑，早逝的小舅舅的墓碑还未立，外公和外婆的骨灰盒却已经是与他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了，同样材质的漆黑色木制骨灰盒，不分大小地并着肩，那骨灰盒很沉，不知是这一生太过短暂也太过苦楚才造就了这样的沉重。
春天，父亲着手为大舅舅寻了一门亲事，在马佳佳眼里，没有喜悦也没有幸福，只不过是两个苦命人的结合，新娘是一个贫困村里的跛脚姑娘，天生的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了足足二十公分，手指也异于常人，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右手却有六根，可眼睛生得很大，虽然家里穷，可由于她没有劳力，不能下地做活，只能在家喂喂鸡鸭，做做饭，闲时在村集上卖些蔬菜，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可脸蛋却比一般的贫困户要细嫩一些，嘴巴也是又甜又巧，将近三十岁了，因为生得实在是不吉，没有人愿意娶，加上家里又有两个因为盖不起房子而说不上媳妇的光棍弟弟，马佳佳的大舅舅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父亲给出的条件很优厚，六万元的彩礼钱，现金，直接交到了女方父母的手上，新娘的父母咧开嘴笑了，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大门牙，自然也凑不出所谓的陪嫁。
结婚那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仪式，清早，天空飘着绵绵的小雨，新娘的父母连件像样的红衣服也没有为她准备，她只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人服，补丁打补丁，母亲叹了口气，将自己颈间的红色丝巾解下来作了红盖头，新娘的母亲和弟弟快速交换了眼神，堵住要进门的大舅舅开玩笑似地又索要了两千块的红包。
就这样，六万两千元，这座崭新却冷清孤寂的宅院迎来了一个和它同样残缺的女主人。
后面的故事，是老套的，在那些窃窃私语的村民们嘴里总结成一句：“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女人榨取完大舅舅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之后，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坐在窗明几净的新房子里，搂着自己的老婆，看着从姐姐家搬来的大彩电了，然后就是这间两进的宅院，还是在村书记和村民们的强势介入下才保住的，至于那些能搬走的东西早已被搬走，那些不好搬的则是被拆开运走，而唯一搬不走，他们也不想要的，只剩下了大舅舅。
后来，父亲和母亲也不免颓丧地承认，这场婚姻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错误，他们想把他接到城里来生活，可他不愿意离开那座已经空荡荡的宅院，父母商量过后，认为村子里的人还算是淳朴，也就随他去了。
这些年，村子里的变化很大，因为临近湖区，许多外地开发商看中了这处幽静之地，大兴土木，在依山傍水的地段修建了几处高档住宅区，村子里的多数工匠都去附近的工地谋生活了，大舅舅也得以被村里的乡亲带着做些简单的木工活，他的心思这样简单，赚得不多，除了一日三餐，根本也没有别的花销，长年累月下来，竟然还攒到了几万块钱。
宅子里大部分的房间都空着，大舅舅自己生活，却也打扫得很干净，进了主屋，床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碗吃了一半的菠菜面，碗旁的小碟子里剩了几根咸菜，他正面朝着卧室门躺着睡着了，身体很消瘦，半边脸颊却肿胀得很，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屋子里飘着淡淡的红花油味道，看来他已经尽力自救过了。
幸好，医生检查过以后除了挫伤和皮肤擦伤之外并没有伤到骨头，久久不能愈合的原因是在破损的皮肤上错误地使用了红花油，医生给开了一些口服药和外用药后也并没有嘱咐些别的，看来确实没有什么大碍，母亲和马佳佳忐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缓解。
大舅舅很久没有到城里来了，在副驾上坐着的时候总是一脸新奇地盯着路两旁新建的高楼瞧个不停，国庆节的余温还未远离，城市主干道上红黄配色的花圃仍然被修剪成国旗的模样，市政府门口红色的旗帜猎猎作响，路过购物广场时，母亲提议在五楼的餐饮区吃完晚餐再送大舅舅回家。
在外面吃饭，大舅舅总是显得很拘束，虽然他可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旁人有些不一样，但他却意识得到这种不一样，于是马佳佳选了一间有最低消费的包间，将别人探询的目光隔绝开来，无论是否恶意。
大舅舅嗜甜，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他不怎么爱吃饭店里的炒菜，马佳佳点了两罐梨汁，又点了一些甜口的拔丝地瓜、锅包肉、红烧茄子，甜丝丝油汪汪的茄汁用来拌大米饭，他高高兴兴地吃了两大碗，“妹妹”、“妹妹”的喊个不停，母亲往他的碟子里夹着菜也声声应着，大舅舅的兴致很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工地上的事情，他现在“在房子里给人打家具呢”，同村的邻居老刘大哥每天骑摩托车带他去上工，放饭的时候还会特意给他拿两盒大米饭，他不觉得累，只觉得“很有意思呢”。
母亲给他斟满了饮料，问：“这两天你没有上工，也没有人来寻你吗？”
大舅舅咬着筷子头思考了一会儿：“老刘去外边了，他儿子结婚，他跟我说要去一个星期，反正是很远的地方，来回路上都要两天呢。”
确实，老刘在村子里，也算不上近处的邻居，宅子周围的邻居们几乎搬空了，他们都是为了后代的婚娶和教育在城里购置了房产，从宽宅大院搬去高高耸立着的鸽子笼里了。
马佳佳把剩下的消费全点了他爱吃的菜，用打包盒装好，又去负一层的超市里买了两箱果汁，一箱桃汁，一箱梨汁，原本，这个年纪的人是要少吃甜食的，可母亲并没有作声，母女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是爱吃甜食，甜食吃多了是对身体有害，可他能吃多少，又能吃多久呢？每天依然快快乐乐地过着小朋友的生活，又有谁能说他不幸福呢？
分别将大舅舅和母亲送回家后，马佳佳久违地开着车沿着城市外沿漫游，这辆豪华品牌的性能车在黑夜里闪着幽幽的亮光，此刻她的思绪繁杂。
隔音效果极好的车厢里流淌着悠扬的小提琴声，不远处的河岸边星光点点，降下车窗，点燃手里的香烟。她想起来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和杜柯也是这样驾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是一辆深灰色的沃尔沃轿车，真皮座椅散发着一股特殊的味道，在隔壁城市的露天电影院里，在幽暗的车厢里，她静静地靠着他的肩膀，闻着他身上传来的草木香气，轻轻地吻了他的面颊，他两眼亮晶晶地冲着她笑，用刚喝过冰可乐的微凉嘴唇回吻。
那一年，马佳佳22岁，杜柯23岁，他们彼此拥有，也拥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