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重新出现之前
小城之小,这里的大人们既没有秘密,也没有梦想,人人都是三点一线,男人们肩上扛着妻儿讨生活,女人们多数在大厦崩塌之后在家里做些勉强维系一日三餐的活计,贫富的差异在学生们的身上就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
廉价的校服包裹着的是一颗颗年轻而脆弱敏感的心,也许只有那身并不合身、质地粗糙的校服在别人恣意张扬的青春里为他们保留了一抹亮色,家庭的拮据与否,从鞋子的品牌、款式和新旧程度就可见一斑。
学校里家庭条件极好的学生,脚上踩的多数是些的大品牌,钩子或者三道杠是他们互相攀比的时尚单品,多数学生穿的都是国产品牌的运动鞋,好一些的和那些奢侈的鞋子一样轻便柔软,而差一些的,无非就是浓重的胶皮味儿、闷不透气,外面臭,里面也臭。
家境最差的,是穿劳保鞋的学生,一般的鞋店里甚至不会售卖这种极其廉价又无比耐穿的鞋子,只有在五金店里,零零散散地用麻绳一双一双地捆着和雨靴、胶皮手套这样的劳动用品摆放在一起。劳保鞋通常只有一种款式,军绿色的,鞋面是一层厚实的帆布,从两侧到鞋底都是用绿色的胶皮直接封死,样子粗糙,味道刺鼻,父亲厂子里做活的工人们穿的都是这种鞋子,八块钱,一份盖浇饭的价格就能买到这样一双结实、耐穿的鞋子。
陈瑞泽,就是一个穿劳保鞋的男孩。
读初中时,马佳佳并不认识陈瑞泽,其实原因很简单,陈瑞泽作为矿工家属,小学和初中都是在矿区的学校读书的,那时矿区发展得像一场盛大的庆典,面积、配套设施和周边建筑迅速地膨胀,甚至用极高的年薪从市区的公立学校里挖走了不少优秀的老师,曾经一度创下100%升学率的纪录,但那时还没人知道,狂澜既倒,大厦将倾,所有依附矿区而存在的人和物,也随着矿区的枯竭而迅速衰败了。
认识陈瑞泽的时候,正是中考后的暑假,大批的煤矿工人失业后重新涌入小小的城区,他们支起各种各样的摊位勉强撑起难以为继的生活,其中就包括陈瑞泽的父母,或许是时运不济,本来,陈家爸爸一人下矿赚得的钱是能使这个三口之家不至于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但矿场把工人们遣散之后,陈家爸爸生了一场大病,花了许多的钱在省城的大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后保住了命,可自那以后年纪轻轻地走起路来就已经不灵便了,他就是拖着这样的身子,每天晚上十二点就骑着三轮车出发去郊区的蔬菜批发市场上货,别的商贩可以凌晨两点开车去,可因为没钱,陈家爸爸和陈家妈妈就两个人骑两辆三轮车,比别人早出发两个小时,还要比别人多往返一次,才勉强抵得上别人货物的三分之一,无论风霜,无论雨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如此。
赚来的辛苦钱只是在口袋里短暂停留,每一分钱都有它的最终的去处,每个月固定地还一部分治病时欠下的外债,又把脚蹬三轮车换成了电动三轮车,陈家妈妈心疼自己的男人冬天冻裂的面颊,两口子咬了咬牙又贷款买了一辆厢式小货车,日子总算是看到点希望了,但手头的拮据,仍时刻使他们感到生活的窘迫。
“其实他们夫妻俩最大的希望就在陈瑞泽身上。”从市场回来,正在择菜的母亲对马佳佳这样说道。
第一次和陈瑞泽讲话,就是在陈家父母的菜摊前。
陈家妈妈在摊位前张罗着卖菜,陈家爸爸和陈瑞泽坐在小板凳上,在货堆里清理着小山一样的蔬菜,把烂叶黄叶择掉,该剥皮的剥皮,该去根的去根,用细细的麻绳捆起来摞得整整齐齐,再用一个小小的喷壶给新鲜的蔬菜洒上水。
一家三口,做起活来是一样的细致,很多人都愿意来他们的摊位前买菜,其中就有马佳佳和她的母亲。
位于老城区中心的菜市场面积很大,逛起来很是考验脚力,市场大门的入口处几十年如一日地支着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每个周末陪母亲来买菜,她都习惯买一支去核的糖葫芦边走边吃。
热情的陈家妈妈和母亲攀谈着,骄傲地说起自己今年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儿子,母亲和马佳佳同时顺着陈家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清瘦的男孩正埋头做着手上的活儿。
他在择一把绿油油的韭菜,软得像烂泥一样的坏叶被仔细地挑出来,新鲜的菜叶拢在一起,一捆一捆地过称,,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头发短短的,有些泛黄,穿着普通的白棉布T恤,洗得有些薄了,黑色的长裤,一双人字拖,两条细细的白净胳膊从袖管里伸出来,和那双黑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亲不住地称赞陈家妈妈有这样能干又懂事的儿子,又扭头让马佳佳和男孩打个招呼:“开了学你们就是同学了,还有可能分在一个班级里呢!”
马佳佳向来很听母亲的话,她上前一步轻轻摆了摆手。
陈家妈妈赶忙称赞起马佳佳的乖巧听话,又把陈瑞泽几步拖到马佳佳面前:“瑞泽,这是你未来的高中同学,人家也考上了重点高中呢!和你一样聪明!看!多好的小姑娘啊!”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差不多的身高,陈瑞泽一双近视的眼睛还有些失焦,沾了泥污的手在裤管上蹭了又蹭,看出他的困窘,马佳佳飞快地伸出胳膊拽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晃了两下:“你好,我叫马佳佳!”
“嗯,你好,我叫陈瑞泽。”
马佳佳听到母亲不住地向陈家妈妈夸赞起了陈瑞泽:“看你的儿子不仅听话懂事,长得也这样斯文秀气呢!我看着像你!儿子总归是随妈妈多一点的嘛!”
陈家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你们娘俩生得才叫漂亮呢!”
自知是只丑小鸭的马佳佳尴尬地笑了笑,陈瑞泽大概也有些不自在,冲着自己正在聊天兴头上的母亲提醒道:“妈,有人来买菜呢!”
陈家妈妈好脾气地不气也不恼:“看我!一遇到像你这么投缘的妹子啊!聊起来都忘了招呼客人了!我先去给人家称菜哈!你先看,慢慢挑,挑好了喊我!”
陈瑞泽上前几步,主动招呼起了马佳佳的母亲,马佳佳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马佳佳就没见过对自己母亲态度不好的男人。
哪个菜最新鲜,哪个菜适合配今天刚割的肋排,哪个菜凉拌起来更解腻,他一样一样地给出建议,马佳佳的母亲也一一回应,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身上染着泥,眼神却很干净的男孩。
马佳佳倒无所谓什么喜欢不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在她眼里只分三种,第一种是爸爸妈妈,第二种是杜柯,第三种是其他人,而这第三种人,在她眼里,其实也无异于路边的电线杆,因为电线杆都一样,他们在马佳佳眼里也都一样,总之,只有杜柯是特别的。
中考后的整个暑假,马佳佳什么补习班都没去上,所以她经常有时间陪母亲去逛菜市场,当然,除了可以帮母亲多拎一些东西,自己还可以每天品尝到不同口味的糖葫芦,糖葫芦摊的老板极具创新意识,挖掉内核的山楂被塞满红豆沙、绿豆沙、糯米,甚至还有巧克力、椰果和芝麻糖,马佳佳几乎每次去都能品尝到老板的新花样。
大概从第六次去陈家父母的摊位前买菜时,马佳佳就已经会给陈瑞泽带一支糖葫芦了,陈瑞泽也很给面子,每次都是落落大方地接过来吃掉,没有那些做作的推来让去。
他甚至给马佳佳准备了一把矮矮的小马扎,两个人坐在菜堆旁,边吃糖葫芦边聊着天,陈瑞泽给她讲了很多矿区的生活,这些事情在马佳佳听来都是很新奇的体验,更重要的是,在陈瑞泽的讲解下,她终于分清了菠菜和油菜、韭菜和韭苔、蒜苗和韭葱以及莴笋和茭白。她还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种绿皮红心的萝卜,叫“心里美”,不光样子碧绿漂亮,吃起来甚至比一般的水果都要甜都要水嫩,陈瑞泽用一把小小的弯弯的去皮刀把“心里美”豁出一个井字,取了最脆甜的萝卜芯给马佳佳品尝,只小小一口,马佳佳就大为震惊,要知道,她以前一直认为萝卜都是臭的!辣的!她从来不知道萝卜还有这样脆爽鲜甜的口感!
这个暑假,几乎是马佳佳的蔬菜夏令营。
高中开学那天,陈瑞泽挤在布告栏的人群里,他在那张班级名单上看见自己和马佳佳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这件事甚至让他觉得比考上重点高中这件事本身更能使他快乐,他回过头,远远地看见了马佳佳正从教学楼走出来。
他刚想快步走上前和马佳佳分享这个好消息,可马佳佳却径直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连唤了两声马佳佳的名字,马佳佳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佳佳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慢慢走远了。
那一天,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孩身上体会到什么叫做“爱人的失落”,如果说之前马佳佳从来没有因为双方家庭巨大的差距而刻意和他保持距离这件事使他在心理上开始无比地亲近对方,他觉得这个女孩穿着洁白的长裙坐在小马扎上和他一起择菜的样子很难不令自己心动,每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快乐到忘记自己的家徒四壁,忘记自己手指甲里怎么也刷不干净的污泥。
可站在这座美丽的校园里,到处是欢声笑语,年轻的面庞和光鲜的少男少女,他的星星,他的月亮,就这样在他面前飞快地走过,而他盯着自己脚上的胶鞋,像深陷在生活的泥潭里,怎么也拔不动腿。
彼时,他还不知道杜柯的存在,也并不了解马佳佳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