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康宗主与厉翩翩相隔遥远，但在场者皆是修士，想要听清不难，康宗主又不避人，当众提起，所有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姬映华来到人群中，不免担忧厉翩翩的处境，见她一脸的无动于衷，心底担忧打消三分。
也是，她的无情道功法刚强凌厉，与合欢宗柔软魅惑的路子截然相反，给正道八百次机会，他们怕是也猜不出厉翩翩出身合欢宗。
他俊眉微蹙，心里想的另有其事。二十多年前他从碧幽潭下将厉翩翩救回以后，她性情大变，唯独一点没变的地方，就是她直来直去的性子。
眼下这个昇阳宗宗主突然发难，厉翩翩心直口快，保不齐会惹怒对方。
云崖子尚未表态，却垂眸敛目，显然正在思忖康宗主的话，顺便吩咐弟子将报名册呈上来，找到厉翩翩所写的那页。
阅完名册，康宗主道：“金丹巅峰哪来的御雷之力？四十岁的金丹期，更是荒谬，除非是万中无一的仙骨，才能有如此异禀的天赋！此女必然谎报了年纪与来历。”
康宗主转而对着下方的厉翩翩，声音灌入真气，铿锵有力地质问：“我看你出招甚是邪门，压根不是散修，说，你师承何人？你此番潜入搅乱我等盛会，究竟有何阴谋？莫非受了魔宗的指使？”
魔宗？闻者一惊，他们进入山门前都让验魔石验过，魔宗的人不可能混进来。
可要是沿着康宗主的话转念一想，非魔宗之人受了魔宗的指使，就说不定了。这番推测叫空气中多了些紧张。
厉翩翩仍旧面色平静，心无波澜。她从前没见过康宗主，他身上昇阳宗制式的法衣还是认得的，他就是康丝怡的父亲。
厉翩翩稍微想了想，大比奖励丰厚，连她都动心，人人都想要个好名次，康丝怡也不例外。
她很容易想到，康宗主故意找茬是为了他的女儿。
果然，就见康丝怡去搀扶受伤的沈折，悄悄对他耳语：“沈折哥哥别难过，我爹说的对，那个厉翩翩来历不明，里面肯定有阴谋，云崖子师伯明察秋毫，把她的名次作废再逐出山门，我们两个就有资格重新参加比试了。”
沈折不知为何，脸色更难看了。他重重咳嗽几声，不动声色挣开了康丝怡，默默自行治疗。
康宗主咄咄逼人：“妖女，你还不交待？”
厉翩翩指尖一颤，心潮忽然被牵动了下。
妖女？
她想起书中那些诛伐她的正道，就是这样口口声声，一口一个“妖女”的叫着她，她没有害过人，称号却莫名冠到她的头上，她被迫面对一张张盛满怒容的脸对她斥责咆哮。
就连今时今日也一样，她不过是赢了两个人，一个是昇阳宗宗主之女，另一个是扶摇掌门的亲传大弟子，就凭白又得了同样的称号。
原本平静的内心终于升起了愤慨，凭什么她总被如此对待？
她从来不以出身合欢宗为耻，她的娘亲、关照她的姨母和师姐们，全部都是合欢宗的女子，知春谷是她的家，她在那里无忧无虑安逸生活了几十载，她永远不可能背弃她们。
康宗主注意到了厉翩翩眼中逐渐升腾的怒气，心中愉悦，很好，这就是他想要的。
天在水感知到主人心绪，隐隐鼓噪，厉翩翩忽然看到人群中的小白。小白对她摇了摇头。
小白是她一生的挚友，救过她两次命，有他在，她总会无比安心。
她温暖的家、她的朋友、还有陪伴她的本命剑……是啊，干嘛要为不相干的人的一句话动怒，她明明拥有许多的美好。
厉翩翩的心情得以平复。
她仰起头，不客气的回怼：“你女儿康丝怡尚且接不住我三招，你再怎么搬弄是非也是白费功夫，你既是宗门之主，想必不会连教导女儿的本事都没有，与其在这里挑唆，不如回头好生敦促康丝怡修炼来得实在。”
依照书中她和康丝怡吵架吵赢的情节，厉翩翩化为己用，适时补上一句：
“莫让康丝怡一百多岁还停留在筑基初期。”
书里的她，与康丝怡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无心修炼，出门全靠法宝。但她们两个还是不同的，同等修为之下，厉翩翩的年龄比康丝怡要小一个甲子，要是拿康丝怡做衬托，前世的自己好像也没有多差。
“你！大胆！”
康宗主拍案而起，怒指厉翩翩，险些气得吐血三升。
废话，他要是能教，他会不教吗？不就是因为对康丝怡毫无办法，他才巴巴的盼着康丝怡能有机会拜温流君为师的吗！
昇阳宗弟子俱是满脸错愕，什么？小师妹不是才八十岁吗？而且小师妹平时都说她是筑基后期啊！
“小师妹，这……厉姑娘说的不是真的吧？”
来自周围的频频质疑，让康丝怡无法招架，她的脸色异彩纷呈的变幻着，忽然捂脸冲出人群，哭着跑了。
姬映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翩翩干得漂亮。
康氏父女破了大防，各派领袖眼见康宗主气得浑身颤抖，总不好坐视不理，出于各自颜面出口劝了劝，康宗主找到台阶下，这才缓和些，满肚子怨气的坐回原位。
辛夷长老和善的开口：“厉翩翩表现不俗，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
云崖子点了点头，这一点的确有目共睹，散修又不是不能拜师，不能得到机缘，康宗主夹杂了私人目的的话，云崖子当然不会全盘相信。
执法堂莫城长老却说：“从前有过魔宗中人混入大比地点，佯装正道弟子作乱的先例，此后才用验魔石在山门前查验魔气，几十年来倒是安稳无事。可正如康宗主一席话，验魔石仍有疏漏，依我之见，将可疑之人盘查一遍最妥当。”
莫城长老的身量如铁塔一般，双目炯炯，居高临下盯着厉翩翩。
“我看你们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
姬映华大步跃上擂台，挡在厉翩翩身前，手摇折扇似笑非笑。
“小白？”厉翩翩有些吃惊，姬映华合上折扇，点在厉翩翩的嘴上。厉翩翩就不说话了。
他们翻完报名册知道厉翩翩还有一个结伴同行者，莫城长老因他前一句话，脸上已有怒容，问道：“你就是另一个昆仑山的散修？”
姬映华只笑了声，“瞧你们输不起的样子，我们来此不过是想切磋，顺便瞻仰大门派的风采，结果啊，大失所望，想不到尽是些打不过就污蔑清白的家伙，呵，冠冕堂皇的令人作呕。”
在场许多人都变了表情。
厉翩翩斜眼看他，心道，小白平时总说她口无遮拦，直肠子，怎么轮到他开口，比她还毒。
瞧，莫城长老的胡子气的一抖一抖的。
姬映华心里想的是，莫城长老既然要盘查他们，再留下去可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了，说不定真的暴露，给灵狐山和合欢宗惹麻烦就不好了，骂舒服了赶紧跑路。
“我们来去潇洒不受门派拘束的散修，岂能受他们这份气？翩翩，走，不跟他们玩了。”姬映华不忘最后强调一遍他们二人是散修，可不是什么中立门派的弟子啊，妖修啊之类的。
厉翩翩心有遗憾，她没能得到九转金丹诀，可她意外察觉到前世记忆的存在，还突破了境界，也不虚此行了。
她也知道莫城长老态度如此，他们不便再留，转身跟上姬映华欲走。
“等等。”
平淡中透出清冽的声音，轻盈如蝶，传遍在场的每一个角落。
开口之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厉翩翩几乎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是他。
本来她选择把宋无焚抛到脑后，不让书里那些尴尬的剧情干扰自己的情绪，念完清心咒已经好了很多，结果听到他的声音，厉翩翩才猛然意识到，书里所有的情节，也许，大概……都是上一世发生过的事。
再用类似于“书只是书”的想法来规劝自己，就有些靠不住了。
厉翩翩的大脑轰的一下，仿佛刚才被雷劈了的人是她自己。
她僵硬缓慢的转身，一句“温流君有何指教”卡在喉咙里，无论怎样都说不出口。
“厉翩翩，你上前来。”
毫无波澜的话语，暗含不可抗拒的威仪。云崖子掌门静观其变，莫城长老等人也不敢打岔，偌大的汉白玉广场，无人大声喧哗，压力全部给到厉翩翩一人。
明明间隔老远，姬映华竟也感到自己被镇住，额间不知不觉渗出了细汗，动弹不得，宋无焚身上大乘期的威压，当真无与伦比。
厉翩翩被当众点名，不知他唤自己有何事，是福还是祸。
她的本意此生与宋无焚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如今要怪她挥出无情斩太出风头，还是宋无焚偏偏盯上了她？
脑子里一团浆糊，身体却依言行动。
她飞上高台后落下，群青色的裙摆随脚步乱晃，穿过虎视眈眈盯着她的莫城长老、康宗主身旁，厉翩翩心绪不宁，走至宋无焚的身前停住。
宋无焚的座椅安置在台阶之上，他坐着，比站着的厉翩翩还要高出一截。
“抬起头来。”
厉翩翩手掌攥紧。
她与宋无焚近在咫尺，把他袖上的竹纹看得一清二楚，连同他的气息，心跳，厉翩翩逐一感知到。
抬头便抬头，她可以摸着良心说话，这辈子她从没做过亏心事。
结果刚抬起头她就心虚移开眼眸。
好好的身体，脖子没来由的僵硬起来，一呼一吸之间，没过几息，她就感到万般煎熬，犹如身受酷刑。
对方在审视她吗？厉翩翩不得而知，总之她很慌乱。
各门派领袖都察觉到她的慌乱，可没人多想，道理很简单，在大乘期面前谁都会有种压迫感的，不碍事。
他们不知道，厉翩翩并非震慑于对方的强大，而是她自己杂乱的念头。
厉翩翩正痛苦着，对方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眉间，轻轻一点。凉意过去，有着微痒的触感。
她的额间缓缓发亮，光彩轻盈舒柔，令她有片刻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