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不想再灰溜溜的逃跑了,不论她如何的如坐针毡,都没有中途离去,强迫自己装也要装得淡定自在。
宋无焚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涓涓细流般平静通透的嗓音,难道他的身体已无恙了?厉翩翩抬头瞧他一眼,脸色不复病态的苍白,而是面目红润,整个人看不出半点不适。
厉翩翩从没忘记过自己跌入碧幽潭承受的痛苦,在水中挣扎直到筋疲力竭,缓缓沉入潭底,被救上来昏迷的三日不停做噩梦,昏迷醒来后五脏六腑和每一寸筋骨都钻心的疼,起初痛到夜里睡不着觉,若没有止痛的丹药她怕是早就活活疼死,艰难的修养数月,身体才逐渐大好。
若是某种连宋无焚都要忍耐的苦痛,一定要比她所经历的厉害得多。可又是什么样的病痛能好得这么快?
厉翩翩便猜测那不是病痛。上一世她随辛夷长老炼丹,炼出第一颗她就迫不及待的以身试丹,结果药性不对,害她整整两个时辰头昏脑涨全身冷热交替,两个时辰一过她就立即好了。
凭她浅薄的见识,实在难以猜到宋无焚先前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只是见他现已无恙,她就放心了许多。
*
到游历快结束的日子,厉翩翩与姬映华坐在冲邈峰迎客松旁一块凸出的磐石上,脚下是平缓翻腾的云海。姬映华细数他这些天的收获,除了法宝和学到的东西很有用之外,就连五千灵石的奖励就够他下山逍遥一段时间了,厉翩翩没什么话,只微笑听着。
姬映华见厉翩翩有心事,问她在想什么。
厉翩翩也不遮掩,直言她还要继续留在扶摇派一段时日,不能随他一同回裕洲了。
她必须留在扶摇派,至于要留多久,那要看她的前世记忆恢复有多快。到现在,她的记忆又找回一部分,全是她追求沈折、学炼丹以及与扶摇弟子们相处的日常,不是她需要的记忆。
“小白,我暂时留下是想办件事,办完就走,绝不耽搁,绝对不会和扶摇派有过多的牵扯。”她恨不得记忆立刻全部恢复才好。
姬映华点点头,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作为朋友,姬映华已习惯了为她考虑。
他左思右想,说道:“ 你若不好留下,便去求温流君收留你。”
厉翩翩心头一跳:“怎么连你也……”
姬映华疑惑看过来,她赶紧摇摇头,“没什么。”
辛夷长老也就罢了,怎么连小白都这样说,扶摇派之大,难道她没有其他容身的方法了吗?厉翩翩郁闷的朝云海里丢下一颗石子。
姬映华脸色一沉,对她道:“温流君看出我是妖修了。”
那日他凑热闹去求温流君的指点,回头沿着指点实际运转真元,发现竟是有益妖修的法门,想不到姬式狐族的幻化术出神入化,在大乘期高手面前竟还是暴露无遗,也来不及细想是否是他功力尚浅的原因,姬映华当时心惊肉跳,差一点就叫上厉翩翩火速逃离。
厉翩翩一怔,惊讶不已。她从没听小白提起过这事,被正道看穿来历,事关重大,她却见姬映华这几天的样子一如既往,该怎样还怎样,并无半分紧张感。
姬映华劝她放心,“温流君看了出来,却没戳破,没对任何人说起,你猜是何缘由?”
他当日想立刻飞天遁地逃离不假,好在他及时稳住心性,仔细思索其中的关节,要是真想为难他,又为何要提点他修炼的法门。
于是在耐心等待了几日后,他发现扶摇派上下都像从前那般待他,并无异常,便知道温流君无心与他为难。
姬映华敬重他的为人,想来温流君必是看出他虽为妖修,却不是为非作歹之辈,妖修分好坏,正如中立门派也不是正魔两道人人鄙视,总会有人平等的看待他们。
“温流君和莫城长老那些老顽固不一样,你若能得到他的庇护,日后就算有身份大白的一天,有我这样的例子,我想,他也不会与你一个合欢宗弟子计较什么,你会很好脱身。更何况,我听说渡妄山只有他一人住着,不像其他峰弟子如云,多清静啊,就算你和温流君闹僵,旁边又无旁人,那便不会有人以讹传讹说三道四了。”
厉翩翩心知肚明小白说的有理,在书里她给沈折偷偷下情蛊,除了她自己紧张到手抖让人看出破绽之外,还因为冲邈峰上来来往往的弟子多,人多眼杂,她才会连蛊带人当场被抓住。
合欢宗弟子在外行事,为免于遭受旁人各色各样的目光,通常会隐匿身份,改头换面,做事更是极尽低调,但求不要引人注目才好。
若她每日能落得清静,不与扶摇派上下众多的弟子经常打交道,倒与合欢宗的作风相符。别人对她的关注越少,她就越好脱身。
姬映华为厉翩翩仔细讲说一通,认为去央求温流君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厉翩翩则越听越沉默。直到姬映华把所有的想说的说完了,两个人一起沉默。
姬映华突然冒出一句:“翩翩,你无情道的道心可还稳固?”
厉翩翩不知他怎会有此一问,毫不犹豫道:“自然。”
“唉。”姬映华幽幽叹气。
姬映华联想到他们孤男寡女相处的场面,翩翩不会生情,温流君可就惨了,整日面对着一个心是铁打的女子,他一定会尝到爱而不得的滋味。那可比公孙朔那些垂涎觊觎她却苦于无缘接近的男人,还要痛苦许多啊。
善良的他为温流君默哀。
厉翩翩不懂他叹什么气,明明她才是最该叹气的那个。
“唉。”
四十年来她从未处理过这么棘手的难题,就算是修炼最艰难的那年,束玉师父让她每日在寒冰阵中负重练剑,她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愁眉苦脸。再冷再痛只要咬牙挺住就好,哪有眼下这么麻烦。
要是不知道前世记忆的存在有多好,她还可以继续轻松无忧无虑的度日,今后连小白都不能陪在她身边,不会再有好友为她挺身而出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得一人面对。
转过天去,她送行小白,小白把一只粉色灵蝶留给了她,是知春谷培育的传讯灵蝶,它们比传讯玉符还好用,可以不受里程和天气的限制,也不需要主人精血,两只灵蝶的视野互通,可以直接互传画面,倘若一方有急事找人,另一方的灵蝶会有即时的感应,飞舞到主人面前报信。
养它们不需要消耗灵石,只需每日喂食它们特制的花蜜。
厉翩翩把灵蝶收进乾坤袖的蝶舍,依依不舍的挥手告别,姬映华潇洒的乘风御剑,身影已远去了,最后的声音还在半空中回荡:“我还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呢,千万别吃男人的亏!你若遇到难处,记得用灵蝶唤我,一定唤我!”
厉翩翩挥动的手僵停。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刚回去,就见张善云气喘吁吁的跑来,生怕她如季涵公孙朔般下山去了:“厉姑娘!厉姑娘莫走!圣君要见你。”
张善云追上她,在她面前弯腰喘气,厉翩翩惊奇道:“见我?你是说温流君想见我?”
其实她本来想去求一求云崖子掌门让她多住一段时日,她不是不知道扶摇派的规矩严明,云崖子掌门又恪守山规,无缘无故绝不容外人逗留,可她还是想先试试,实在不行再去从宋无焚身上的觅寻出路。
结果却听到,宋无焚想见她?
张善云忙不迭点头,还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她:“喏,这是你朋友托我交给圣君的亲笔信,圣君看完便叫你过去。”
是小白?厉翩翩赶紧看信,是小白的字迹无疑,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读完,她险些当场晕过去。
信上以小白的口吻竟说她私下仰慕圣君的卓绝修为和高洁品性,追随之心热切,却顾忌着圣君道法高深莫测,修炼无暇,始终犹豫不决开不了口,作为朋友,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决定多管闲事,写下此信禀明她的心意,但求圣君能体察她灼热的求知欲,将她留在渡妄山好好教导一番!
信上的话真假半掺,小白深知她不善言辞,临行前还在为她做打算,心意是极好的,却把她的脸给豁出去了,什么仰慕、渴随之类的措辞,读起来十分肉麻……她现在面红耳赤,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宋无焚。
厉翩翩生无可恋的随张善云进了渡妄山,天朗气清,山景绝美,宋无焚背对他们坐在竹屋外的竹椅上,墨发如瀑,宽大的两袖随风微摆。
张善云恭敬道:“圣君,我把厉姑娘带来了。”
回完话,他便自觉退下。
厉翩翩一路在反思,连小白都敢提笔写信给宋无焚,自然是看准宋无焚温良无害的性情,对方越没脾气,就越去麻烦对方,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倘若连她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因为宋无焚好说话就央求他庇护,最大利用他的善意,是否算欺负了他。
就算最后不拖累他的名声,岂不还是对他多了一层亏欠?
厉翩翩捏紧了手中的信,开口欲作解释。
“我不收徒。”宋无焚道。
她的话一下子全憋在喉咙里。
心情却不糟糕。
相反,她放松了很多。
做完深呼吸,她说:“我也不想拜您为师。”
她从始至终都把拜师当成下下之策,辛夷长老亲口拒绝她以后,她就彻底断绝了拜师的念头。
宋无焚侧过脸,眉眼深邃,鼻梁挺拔,目光淡淡瞥向她,流露出疑惑的意味。
厉翩翩一股脑道:“我师父名叫束玉,尽心尽力传授我无情剑道,师恩如山似海,无以为报,我此生只有这一个师父。请恕我口出狂言,我敬重您,也想向您学些功法,却没办法将您视作我的师父。”
让她和宋无焚以师徒身份相处,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到。
她言辞太狂妄了,仿佛不将对方放在眼中,可惜她实在说不出捧人开心的话。
宋无焚转回了头,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她,厉翩翩看不到他的脸色。
“我想留在渡妄山,接受您的指点,还想顺便……”她快把腿掐红了,逼着自己一定要说。
“顺便照顾您。”
紧接着补上四个字:“作为报答。”
和张善云聊天她得知,张善云每个月只上山来照顾宋无焚一两回,每次也不过做些归置房间清理丹炉之类的杂事,其余时候皆是宋无焚一人度过,他紧急需要帮手的时候,根本无人及时在身侧照应。
要是她这一世对宋无焚多加照顾,多少可以抵消一点前世对他的亏欠吧。
“很好。”
宋无焚说着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来,厉翩翩这才看出他很高,比自己高一个头都不止。
雪色长衫与宋无焚十分相衬,他从喧嚣凡尘而来,却最是一尘不染。
宋无焚眸色清冷寂静,凛冽的幽香自他身上徐徐散开,厉翩翩闻得清晰。
“我不喜聒噪之人,你也不要日日都来找我,你可以住在渡妄山上,房舍自己想办法。你留下吧。”
说罢,他一甩袖回了竹屋。
厉翩翩还迟钝的来不急高兴能在扶摇派落脚,就听竹屋里继续传来他的声音。
“明日巳时来找我,带着你的剑,不要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