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夜幕降临。
弯月悬在高空,散发着清冷光辉。皇城一片寂静。宫中最巍峨的殿宇内,只窗边略有浅淡月光。
她静静地跪在漆黑的屋子正中,轻轻挪动时牵扯到了心口伤处内里,疼痛似尖刀细密地刮着她的肺腑,让她几乎无法支撑,只能努力稳住心神凝神细辨周遭环境。
可惜这里太安静了,除了龙椅上那人的呼吸声外,竟然辨不出其他任何响动。
德熙帝身旁珠帘后引而不发的那人甚是厉害,她暗想。若非刚才此人遮掩声音简短和德熙帝说了几句话,她恐怕都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
“你下去吧。”端坐龙椅上的人终于再次开口。
殿外月色更浓。暑日里夜风阵阵吹过,带来黏湿潮气。
封淮早已打着灯笼等在廊下,见状赶忙迎了过来:“你可还好?”作势就要扶她。
午思知道仁昭宫附近会有御林军把守,轻轻推却他的好意,攥紧手里纸团后做恭敬状跟在他的身旁小声把现在面临的局势简单说明。
方才德熙帝告知她是杀手,下密旨让她刺杀一人,将那人身份写在了纸团上。帝王已明示让封淮跟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两人基本上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出了事谁也跑不了。更何况她是在仁昭宫密室中醒来,而她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在旁照顾她的封淮。
这算是目前来说她唯一不得不去相信的人。既是如此,她更不能在外面表现出任何不妥来,免得他俩被有心人留意到。
封淮提灯带着她回御书房。
御书房有一密室,狭小逼仄,前胸贴后背地站着也仅能容纳数人而已。如今它里面放置了个临时搭起来的窄小床铺后,余下的空间只能容纳一个人站在旁边。
午思受伤后醒来的地方便是此处。当时封淮在旁端着喂药的汤碗一脸愕然,而她记忆全无,现在的名字也是刚才殿上德熙帝现给的。
床铺上没有多少东西,只她替换的一身干净素色衣裳。据说她被扣押在此昏迷的时候,是一位贾姑姑过来照顾她给她换药换衣裳的。可惜她傍晚刚刚醒来,入夜就接了皇上密旨。如今竟是没能见到那位贾姑姑。
既是做小太监,就要换太监服了。很快的,封淮去而复返,给她拿了一套衣裳过来,另有备下的秘制药膏,放在裹胸和伤处之间可保她刚愈合的伤口不会发炎。虽说伤口表面已经没甚大碍,可内里还未休养好,换衣裳的时候她疼得大汗淋漓,硬是强忍着一声不吭。因身子实在虚得很,这般的暑天里,她缠着裹胸又套上衣裳,竟还不觉得很热。
封淮一直在外头守着,等她换好了轻叩密室门方才进来。
他特意找了尺寸小一些的太监服,穿在她的身上却还空空荡荡。虽她身形本就娇小,如今却瘦弱得太过了。偏她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让人叹息不已。
封淮自皇上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了,少说也有十几年。许是日日劳心劳力的关系,如今已是五六十岁的模样,鬓发花白,声音苍老。
他哑着嗓子低声说:“今晚我们搬去太监所住。我和御膳房的说一声,只道我那儿来回收拾也得两三日,让他们晚一点给你派差事。那些人很有眼力见终究要给我几分颜面,你趁着这个时候多休息两天。”
午思扯出微笑:“多谢公公。”
“客气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密室。
这个时候已经是皇上安歇的时辰,仁昭宫内颇为静谧。行出院子来到外面的甬路,方才隐约可以听到有各种声响。
此时正值盛夏。
午思周身暑气难耐,内心虚浮发凉,寒热交替下竟是有些受不住了。得亏她心志坚定,不然这个时候倒下也未可知。
远离仁昭宫后,封淮专挑人多的大道走。
初时路上偶尔碰到三两宫人,他们见到封淮后都赶忙行礼,亦是诧异:“公公怎的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走动?陛下那边不用伺候么。”
封淮一脸的欲言又止,叹着气摆摆手,俨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的模样。旁人就也不敢再多问。
不过巧遇御膳房的大太监顾实后,封淮难得多说了几句:“这是我身边新收的徒儿小午子。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帮衬着不行了。”又压低声音:“皇上不念旧情,我总得为自己多盘算些。”
顾实没心思理会那小太监,而是轻声细问:“听说你今儿晚上打破了先皇后的一件贵重东西,被皇上贬来御膳房做事儿了?”
“可不是么。”封淮语气里透着浓浓不甘:“我为陛下操劳那么多年,不过打坏先皇后的一个镯子而已,并不是故意的。陛下居然就贬了我,还差点挨板子。”
说着他笑望午思:“若不是午思这小子帮我挡了二十多个板子,我这条老命怕是就没了。”
顾实恍然大悟:“怪道我看这小太监弱气得很,你却还收了他当徒儿。他既是帮公公挨了板子,这几日我就不给他安排活计了。”只字不提先皇后镯子的事儿。
他明白那东西损坏的影响远比封公公所说要严重得多。
先皇后与陛下伉俪情深,自打先皇后故去,皇上再也没有封后。便是最得宠的明贵妃,也不能成。足见先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此时此刻,顾实方才瞥向那个身形瘦弱的小太监。黑暗中就着灯笼的光亮依然看不清那小午子的相貌,只瞧他脸上黑黑灰灰的斑驳一片,似是趴在地上蹭了尘土挨打后哭得狠了抹过眼泪还没洗脸。
顾实着实挑不出赞美的话,只能勉强挤出一句:“你这小徒儿瞅着倒是个机灵的。”
封淮略作客气。
顾实道:“太监所那边交代过了,我按照您的意思,已经让人收拾出来最边上的那屋子,匆忙间打扫得不够彻底,明儿白天继续。”顾实说罢匆匆离开。他是奉命去东宫送夜宵才走这条道的,不敢耽搁太久。
看着顾实走远,封淮转了条道,带着午思抄小路往太监所去。
一路上不时有御林军经过,看到打头提灯的是封淮,他们便目不斜视过去了,甚至都没盘问一句为什么大半夜在这里行走。
行至一段黑黢黢连御林军都不去巡视的怪石嶙峋小路时,很突然的,封淮脚步微顿。
午思下意识紧跟着停住了步子。
她先是嗅到了一股异香,紧接着听到了噗通一声,似是有重物坠落的声音。午思下意识就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思及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止住了这个想法。
不远处传来了惊呼声:“有人掉下假山了!”
午思朝着那边望过去,被封淮催促了一声,两人继续往太监所赶去。
路上行至一处无人之地,午思见封淮在前认真赶路没有回头,便借了月色悄悄去看塞在腰带内的那个纸团。
上面写的是皇上命她暗杀之人。之前换衣裳的时候她匆匆扫过几眼,却总怕自己是看错了,为保险起见还是再瞧一遍为好。
偌大的一张纸上,只左下角写了触目惊心的两个小字。
太子。
宫里的公公们,除去各宫主子跟前伺候的留住各个宫殿外,其余各处做事的都住在太监所。太监所位于后宫西北角,是个独立的大院子,与宫女所挨得很近。
御膳房的太监们住的地方是一排屋子,足有十几间。大屋子都是给小太监们打地铺睡的,简陋得很。大太监们依着房间大小,二到五人住一间。
现在还有几个房间空着,封淮知道情况,之前派人往这边递消息的时候便挑选了个。
他没选择那排屋子里的任何一间,而是择了最靠里的那个独立的房子。虽然房子太偏平时没人留心打扫,却胜在清静。而且,里头进门便是小厅,厅旁一左一右有两个大屋又带个小室,小室可做净房放置恭桶浴桶,平日沐浴更衣不用和旁人挤在一起省去许多麻烦。
据说这里百年前原本是个极其讲究的宦官大人住的地方,所以造得别致些。他死在里头后没人敢住,经历过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屋子早已破败不复当年的模样。加上这儿又位置偏僻,已经很久没有人气儿了。
可封公公选中了它,那就是它的造化。匆忙间屋子大致收拾出来,已有了两个床和几个柜子椅子。
趁着午思洗脸的功夫,封淮打着灯笼四处查看:“两间房子。虽说我来帮你成事,可如今明面上我是师你是徒,只能我住大的你住小的了。不过,恭桶和浴桶你自己用就行,到时候我在外头守着免得旁人进来,稳妥些。我自己的那套东西还在仁昭宫里,我去那边用。”
“我这床是让人把我在仁昭宫睡的那一张给搬来了。”封淮点了灯,摸出钥匙打开床头一个暗格,从内掏出几样东西:“你先坐下。”
午思拖了把椅子到他的床边。封淮伸手相帮被她婉言谢绝。封淮叹息后没多说什么,给了她一个小纸包和一把短剑:“纸包是陛下给你的,说你不可随意行事,只可把此物想办法下在他的杯碗里。短剑是给你防身的,剑鞘能够防水,你贴身绑在脚腕上,沐浴时也不要取下来。”
她依着他说的一一行事。这才发现,剑鞘上还有个扣,正好扣在她的脚腕上,不松不紧刚刚好。
看来封淮是知道密旨的了,她便没有遮掩径直问道:“平日送去的吃食可会查验?”
“会。那边死士众多严防死守,莫说吃食了,便是入口的水也是要一滴滴验过的。”
午思轻轻颔首。其实她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答案。若简单就能让他入口,何至于需要她这个刺客来动手?
说话间封淮已从拿出的那些小罐里头挖出一些膏状物,调弄了会儿,开始在她脸上涂抹。许久后,封淮端详一阵子松了口气:“成了。”又拿出个镜子给她看。
肤色与之前差不多,只气色显得好了些。且五官作了改变,不复原本那秾丽娇媚的模样,赫然是个清秀小太监了。不知是不是习武的关系,她没有穿耳洞,这样一来更加半点都不会引人怀疑。
这时院子里传来嘈杂声。起先安静的太监所仿佛刹那间沸腾起来,叫嚷声充斥了整个院落。
忽然间重力拍打屋门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砰砰砰,外头有人喊道:“封淮在吗?开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