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小午子这话一出来，屋中众人神色各异。
坤华宫诸人自然喜不自胜。吕顺山当先凑过来一拱手：“请小公公解惑。”
午思朗声道：“若是自缢，绳子的勒痕应当是从下巴与脖颈交接处而上，绕至耳后，且呈紫红色。可是此刻这儿虽有痕迹，却是死后造成，因此颜色不深显得发白。反而那道从颈部缠绕至颈后的伤痕是紫红色，细触此处也有骨骼断裂的伤痕，可见这才是致命伤。而这种情况，是被人从身后用绳索大力勒死造成的。”
吕顺山听得糊里糊涂却又连声叫好。他是懒得去管傅常在自戕后会受到责罚的，他巴不得傅家因此而受到牵连。虽说凭着傅家深厚的根基这事儿撼动不了太多，却也能给他们松松土。他在意的是贵妃娘娘的身体安康。
娘娘下午刚刚众目睽睽之下训斥过傅常在，那么多人看着，整个坤华宫全都知道，晚上人就没了。娘娘生怕这事儿再惹出傅家和龚家的立时交恶，到时候傅家反咬一口把这个罪名扣到她的身上，那可真就乱了自家阵脚。
袁卫当即亲自前去主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明贵妃。不多会儿他去而复返，微笑道：“娘娘十分欣喜。今儿太晚了，娘娘疲乏歇下，明日自会召见你。”最后一句正是对午思所言。
吕顺山吩咐这偏殿留下的宫人：“你们好生守着常在尸身，明儿娘娘必然亲自过问。若是有个一丁半点的闪失，小心你们的狗命！”
袁卫和他商量：“要不要留些人手在这边帮忙看顾？”
“倒也不用。”吕顺山冷嗤道：“东宫定然会派人把守，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讨人嫌？没的给贵妃娘娘招了事儿。”
这下子诸人皆沉默不语，不多会儿各自散去。
午思回到住处后被封淮好一顿数落，却左耳进右耳出。方才她查看傅常在尸身的时候，发现傅常在的发间有零星紫色植物的碎屑。可能是换衣裳时候蹭到的，也可能是死前就有。碎屑半干半成泥，隐约瞧出是类似于花瓣的东西。
翌日，天还不亮午思便接到了御膳房新给她安排下来的差事。
为此顾实特意往这儿跑了趟，不住与封淮解释：“原本我是叮嘱过的，几日后再给小午子安排活计。谁知那吴御厨不知怎的知晓了小午子帮明贵妃的事儿，当即点名让他今日去帮忙剥蒜。我和他说了小午子有伤势在身，吴御厨却说‘那小子既是能在太监所和坤华宫跑里跑外地忙活着，想必伤势不重，剥个东西的力气还是有的’，直接把我后面的话堵了回去。您看这……这……”
封淮拧眉不语。
午思忙问：“吴御厨？可是太子殿下最信得过的那位？”
顾实：“可不是。太子的一应吃食除了东宫厨子做的外，其余都是让吴御厨做的。”
午思笑道：“既然得了御厨赏识，那我即刻便过去做活儿。劳烦顾公公了。”
顾实见这小子识时务没推脱，不由大喜，扭头向封淮保证道：“您放心，您这小徒儿在我这里，必然吃不到苦头。等会儿我让人给他放好了桌子椅子，外加厚厚的棉垫，定不会让他伤势疼到。”
封淮暗想事至如今，也只能这般了，就谢过了顾实的细心。又恨铁不成钢训斥午思：“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那两位的事情，岂是你一个小太监能掺和进去的？”
这种话昨儿晚上回来后已经听过数遍。午思知道他是在担心，笑道：“师父您放心，徒儿做事自有自己的用意。徒儿有自己的差事要办，定然诸般都要为了差事而去做的。”
封淮一愣，醒悟到她说的“差事”是那道皇上密旨，不由再次沉默。
顾实识趣地走远，留了这师徒二人单独说话。
封淮好半晌才开口：“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那我无话可说。”
午思收敛笑颜微垂眼眸：“我本就是踩在刀尖上去办事的，如今不过是在刀尖上小小挪动了一步而已，师父不必为我担忧。”而后她稍稍收拾了下去到御膳房。
宫中厨房不少，仁昭宫里有皇上专用内御膳房，每个宫殿都还配有小厨房方便主子们时常添点小吃食。午思做事之处算是外御膳房，统管着宫里皇上和大大小小主子们的主要膳食，因是宫里最大最全的食物料理之地，久而久之大家简称这里为御膳房了。
御膳房位于外殿与内宫之间的位置。御厨都是外头来的厨子，共有一百多人，按照白日到晚上四十五人夜间十五人这样的安排来轮值。他们每天早早来宫中应卯，只负责做菜做饭。太监们基本上就是负责择菜洗菜收拾碗碟的杂活儿。
这里每个人都在匆匆忙碌着。四处飘着饭香，充溢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明明周遭满是温馨的味道，午思到达时却很有些紧张。
她前脚刚踏进御膳房的院门，后脚就有人小跑着进屋传信儿了。须臾功夫，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碴相貌凶恶的男人持着大锅铲走了出来。
他见到午思后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娃那么矮小瘦弱。很快的，他浓眉竖起声音凶厉：“旁人都来了那么久，偏你磨磨蹭蹭不肯动弹，人不大架子倒不小。怎的？这宫里有人给你撑腰，你便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午思一听这话，便明白他已经知道封淮“摔了先皇后遗物且对皇上不敬”之事了。她瞧着此人面恶心善，于是作出认错的模样：“御厨训斥的是，小的虽然挨了板子身上痛得很，也着实不该耽误了差事。此乃小的不对，还请御厨责罚。”
吴御厨欲言又止了片刻，恶狠狠吩咐：“拿出那筐东西，让他收拾！”说着摔门进了屋。
这时有个姓魏的小太监正巧路过。他低头看看午思怀里的东西，压低声音：“你等我下。”又揣着手里的菜盆单手推门，扬声问：“吴御厨，这蒜是要做佐料呢，还是给贵人们生食？”
吴御厨瓮声瓮气道：“生食的。”
小魏子倒抽一口凉气，却也没把门关上，而是大大推开让门边儿靠着墙壁。原本也是开着的，毕竟是暑日里，御厨房总得通风才行。刚刚吴御厨也是气着了忽略这点给顺手关上。
小魏子拉了午思到院中空着的石桌旁：“生食的恐不好剥，要不这样，我帮你剥这个，顺便教教你。等下你也帮我择择菜，如何？”
午思欣然答允：“自然使得，多谢小公公相助。”
“那倒不用客气，谁还没做过新来的呢。”小魏子很高兴这新人识趣，喊了小午子一起净过手后，便挽起袖子动着手，顺便把需要注意的点给他说明白。
原本这辛辣之物是作为熟菜佐料的。不知何时起，宫里忽然兴起了吃饭时顺带着生食大蒜的风潮。有些贵人们喜好这一口，只吃完后需要嚼一些茶梗来去味。有的主子们觉得这东西不仅味儿大且入腹辛辣，对此厌恶。褒贬不一。
倘若是做佐料的话对剥出来的蒜品要求不高，便也罢了。倘若是要拿去生食，甚是麻烦，这便成了个精细活儿，看似简单，实则很难。
宫里的主子们见不得东西有半点的不好，呈上去的时候，那些蒜瓣需得完完整整没有丝毫的坑洼，且上面透明的粘膜也不能留下半丝儿。若说多剥一些，捡了好的完整的送上去不就得了？那也不成。进到宫里的蒜都是顶尖好的，统共就那么些。倘若剥坏了的折损的太多，扣了月钱都是小事，指不定上头一个不乐意，就被人扔到慎刑司被教导去。
吴御厨算是把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派给了午思，小魏子摇着头叹着气：“平日里吴御厨也不是小气的人啊，怎的今儿和你计较上了。”
午思却是对他提到的另一桩事更感疑惑：“主子们不会害怕吃过生蒜后，忽而被皇上传召冒犯天颜吗？”旁人就罢了，皇上若是闻着妃嫔口中的味儿不舒服，怕是对这个女子也没甚好印象。一般妃嫔不该这样做才是。
小魏子“咳”了一声，笑道：“你刚来的肯定不知道。皇上如今独宠明贵妃，再就是舒贵人和万答应那边偶尔去去。就算是尊贵如皇贵妃，也一年到头见不到皇上几次。其余娘娘小主更不用说了，压根无法见到天颜。”
“舒贵人？万答应？”午思喃喃：“这不是坤华宫偏殿的两位主子么。另外就是刚刚过世的傅常在……”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魏子抬手止住了后面的话语。小魏子缩着脖子左右看看，确认周遭没人留意到他们的谈话了，方才小声地说：“你不要命了！居然敢提傅常在！多不吉利！”而后解惑：“她们俩自然是得了明贵妃的关照才能够偶尔侍寝的。傅常在来自傅家，明贵妃不喜欢，便没这种好机会。”
小魏子这般关照小午子，其实是因为知道他是封淮唯一的徒儿。待到剥完蒜又择过菜，小魏子端起盆子笑着说：“午思，今儿晚上下了差后我去找你玩儿啊！”顺便笼络一下封公公，在他老人家跟前讨个好。
午思不知他的这般心思，却提防着旁人晚上进入那个屋子，遂道：“师父不喜旁人打扰，我们在屋中间怕是会搅了他休息。你若想找我聊天，不如白日里休息时在御膳房中说说话。”
小魏子无法，只能另做打算。
恰好这时有一对人急匆匆自院外而来，为首那人一副尖酸刻薄样正是明贵妃跟前的吕顺山。小魏子见状便驻足观望。
吕顺山进院后开始大声询问：“午思呢？小午子呢？咱家听说他来了这儿，现在何处。”
看到他的刹那，午思略微失望。她偏头看了眼御膳房院墙外远处的高高古树，继而收回目光扶着石桌边缓缓站起来：“公公。”
吕顺山循着声音朝这边看，见到他后喜不自胜：“你赶紧随我来，娘娘要见你。”又呵斥院中其他人：“一个个的不做事看我们作甚？赶紧忙起来！瞧你们一个个让人不省心的模样，远不如小午子精干！”
数道目光如利刃一般从四面八方往午思身上射来。午思苦笑着，举步跟在了吕顺山身后。
小魏子赶紧地把自己怀中菜盆和午思的蒜盘塞给了一旁的小赵子，而后小跑着到了午思身边：“我陪你去吧。”
吕顺山猛地回头：“娘娘没叫你，去去去，赶紧滚。”
小魏子有心想和小午子攀好关系，恰逢现下顺道还能在明贵妃跟前得个脸，忙谄笑：“公公，小的自有原因呐。”又侧头与午思说：“你头一回去见贵妃娘娘，我恐怕你会说话做事不得了惹了娘娘不喜，这才想跟着去，提点你一番的。”
他这般话说完，不等午思表态，吕顺山已经改了口：“既然你是怕他一个新人惹恼了娘娘，那便跟着去吧。娘娘近日有太多事情要忙碌，顾不上教导他规矩。”
小魏子喜滋滋应声。
院门处有人把守。两名身材敦实的嬷嬷趾高气昂，见到吕顺山后却瞬间变脸笑容扬了起来，却还不忘勾着手示意午、魏二人上前，竟是要搜身。
幸亏午思早有准备，她的胸前缠绕了几层素缎，甚至还不顾天热加了块板在前头。此时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嬷嬷们朝着吕顺山使了个眼色，表示二人没携带什么不好的东西在身上。吕顺山方才继续带着他们前行。
进了院门，入眼便是池塘。池塘颇大，养有锦鲤。锦鲤池中嬉戏穿过株株荷花。
不过这一处景色中最吸引人的，当属塘中浮着的繁茂水葫芦，大片大片的紫色铺在水面上，娇艳浓烈夺人眼目。
自打被搜身，小魏子便开始紧张得两股战战。午思低声提醒几句，他欲言又止后，好歹是冷静了些没有表现太过失礼。
坤华宫主殿乃是宝兴殿，是个三进的院落。殿中宫人行止有度。有四五个小宫人正在院中洒扫，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还未长足。看到首领太监吕顺山带了两个小太监进到院中，他们忙恭敬向吕顺山行礼。
吕顺山倨傲地点点头，问一声：“娘娘可在屋里？”
有小宫女低头道：“正等着公公呢。”
他甚是满意地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自顾自带着小午子和小魏子二人去给娘娘请安。
正屋廊庑下站了一排宫人，各个神色紧绷面容严肃。看到小太监们过来，有人出声询问，得知是贵妃娘娘召见的人，方才颔首上前打帘子。
屋外热浪翻涌，刚刚踏过门槛顿觉凉气袭人。屋内四角均置着冰盆，各有两名执扇宫人在旁无声扇风，带出阵阵凉意。
室内没有绿植，书架塞满书册一尘不染，其他地方倒是不见纸张书籍，显然这东西放在那儿不过是充数用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古董，旁边案几上摆放整套羊脂玉茶具，茶具旁是个红珊瑚摆件。且不说红珊瑚个大是世间罕有，单它的赤金托盘之大便足够打造一整套头面了。视线再往下略扫，便可见各个桌子架子底座都镶了赤金，尽显华贵。
明贵妃如今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明丽仪态万千。
她和德熙帝年纪相差悬殊，比太子也大不了几岁。今年年初产下一子，小孩儿才刚满月就被封为亲王，足见明贵妃所受恩宠之深。
如今半岁大的小亲王被乳母抱在怀里，正在殿内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见到午思和小魏子进来，他咿咿呀呀伸出小手摇晃着，咯咯笑个不停。
明贵妃睃了乳母一眼，乳母赶忙抱着小亲王退出屋子。
两名小太监上前行礼问安。
明贵妃抚弄着腕上镯子。指尖的紫色蔻丹划过红玉表面，她哧地声笑：“听闻有人肯定傅常在是被他杀而非自缢的。”美目轻扫，眸光锐利：“就你这般无用的小子，居然也敢如此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