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这时梁玉走到了近前。
午思偷偷看去，意外地发现他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衣着得体个头中等，眉目清秀娃娃脸，笑着时候喜气洋洋的，乍一去瞧仿佛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般。
此刻冷不丁梁玉歪头朝这边望过来。梁玉趁机快速挤了挤眼，又一本正经对明贵妃行礼问安：“娘娘言重了。不过是做奴才的听了主子的吩咐来找另一个小奴才而已，犯不着让娘娘如此大动肝火。”
明贵妃望向午思：“你倒是个有本事的，竟然能让太子对你另眼相看。”
梁玉笑着打了个千儿，眉眼弯弯地说：“贵妃娘娘这话可就说错了。太子殿下压根不知晓午思是谁，只听说要给大理寺左少卿大人帮忙的小太监被叫来了坤华宫，这才为着左少卿大人遣了小的过来一趟。”
明贵妃柳眉轻扬：“方峦进？要他？”说着横了午思一眼。
梁玉：“正是。左少卿大人听说封公公新得了个小徒儿，特求了皇上让封公公的小徒儿去帮他，说是自己人好办事。”
明贵妃冷笑连连：“好一个‘自己人’。我当东宫那小子能有什么本事，拦了刑部那边不让接手，说是不能偏私。却原来他自己先偏私用了自个儿的人，倒是反过来嘲笑我了。封淮的徒弟是吧？赶紧滚！莫要脏了本宫的地方！”
因她怒气太重，不料吓到了旁边的儿子。小亲王趴在乳母肩头开始哽咽明贵妃烦不胜烦，指了门口让乳母带着孩子出去逛逛散心。
大热的天，乳母左右为难，出屋后赶紧寻了个大些的树荫带了孩子在那儿来回走动。
梁玉朝午思使了个眼色。
午思赶忙现出自己对明贵妃的千恩万谢，在对方毫不遮掩的斜睨中走出了屋子。路过小亲王的时候，午思偏头朝小家伙睇了几眼。小家伙咯咯正笑得开心，还伸手拽了身旁垂下的柳条。
出了主殿，可见坤华宫的院中依然有穿着东宫服饰的宫人在行走，却仅限于傅常在所在的偏殿位置和其附近，并未往旁的地方去。
梁玉见状好生与午思解释：“殿下派了些人守在那儿，也免得今日来来回回吊唁的人太多，冲撞了常在。”
今日是傅常在故去的第三天，合该今日设灵堂吊唁。可她死因蹊跷，又被证实了非自缢而亡，因此皇上下旨不许大办，傅家人上书言道皇上圣明。
其余宫殿的人以为皇上和傅家既然决定不必大办了，今日便不用前来，故而一上午除了太子曾带东宫众人前来之外，竟是没其他人到过这儿。
谁知世事难料，最难揣测的更是帝王心。就在方才午膳的时候，皇上吃了一道傅常在生前喜欢的菜式后，忽地悲从中来，说要去瞧瞧她。
皇上不过在偏殿的小院儿中站了极短的时间就走了。可陛下既是来过，其他人又怎敢怠慢？这会儿功夫便断断续续地不时有人捏了帕子擦拭着干涩的眼角，去往偏殿挤着嗓子嚎哭一阵。
本朝自开国以来均是帝后恩爱，每一位皇帝的后宫妃嫔人数都不多。
不过，德熙帝却有些不同。他继位后，在龚相和诸位大臣的拼命死谏下，深觉皇家很需要开枝散叶，于是招了不少美貌官家女子充实后宫。现在后宫里住着的各位小主，加起来数量不算太少。来来往往地哭泣着，很是“热闹”。不派了人来守着确实不妥当。
午思并未驻足多看，不过行走时快速观察着而已。听闻梁玉的话后笑着谢过他。不多会儿两人走到了坤华宫的宫门处。
有人正候在那儿，身形干瘦高大，面容黝黑不苟言笑，乍一看过去跟断案的黑面判官似的。
见二人过来，宋业板着脸朝午思略一颔首，又问梁玉：“东西给他了？”
“还没呢。”梁玉从怀里掏出一物，是块乌木牌子，塞到午思手中，不忘对宋业解释：“刚才在明贵妃的眼皮子底下，我拿出这物来岂不是让她更气？何苦来哉。倒不如离她远点儿了再给小午子。”
那是一块乌木腰牌，铁画银钩的“涧”字恰在正中。字迹苍劲有力，极有风骨。
午思没想到东宫的正副两位总管都来了，更不解眼前这是何物，顺势接了过来：“谢谢公公。”东西在掌心沉沉的，竟是比那一匣银子还略重点。
“谢我做什么呀，该谢太子殿下才对。”梁玉絮絮叨叨间随口添了句：“这东西总共就三个，我和宋总管各一，最后的便是你手上这个。”
他本意是想让午思知道它的珍贵，也好珍惜着点。谁知午思听了后居然把东西塞回给他：“这可使不得。如此贵重之物我怎能用这个好东西呢。”
梁玉“啊”了一声，看他瑟缩着不敢接受，忙道：“你跟着方大人断案，没这东西的话在宫里寸步难行。殿下也是为了你好。”
他不住使着眼色示意宋业帮忙。宋业掀掀眼皮，淡淡“嗯”了声。
梁玉又道：“其实给你也不全是为了你，还为了方大人。你想你如果行动受阻的话，方大人断案的进程也得受影响不是？”
宋业：“嗯。”
其实太子吩咐下来的时候并没多交代什么。梁玉绞尽脑汁讲了半晌，实在没词儿了，索性把这差事丢给宋业：“还是你来吧。”
宋业言简意赅：“殿下命你拿着你就拿着，没甚拒绝的余地。”
午思这便双手把东西接了过来：“多谢殿下，多谢二位公公。我接下来一定尽心尽力帮助方大人行事。”
事情办妥，梁玉开心地在前头引路：“我们先带你去东宫见太子殿下，顺道在那儿等等方大人。他去皇上跟前求旨意了，说是在东宫和你汇合。”宋业朝午思略一颔首，小太监赶紧小碎步跟了上去。
三人步出宫门，本要继续前行。偏这时候守在宫门的两个老嬷嬷开始阴阳怪气：“哟，不愧是封公公的徒儿，才刚能冒头呢，就知道找个主子去贴了。枉费娘娘待你宽厚，特意赏了你银子，你却另投他人。”说着不屑地啐了口。
明晃晃的太阳下，老奴才满是皱褶的眉眼显得愈发猖狂。
梁玉挽着袖子便想冲上去教训那俩老不修的。
宋业抬手拦了他，又指了午思腰畔：“你怎的没挂上？”
午思深知自己身处宫内两大权利的旋涡中心，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来，遂慢慢回应：“公公说的是——”
宋业头也不抬朝她伸手。
午思无奈，只能将刚刚揣在怀里还没焐热的乌木牌子拿了出来。宋业接过，抖开牌子上的绳结，决然弯身，亲手把乌木牌子挂在了午思的腰畔，高声道：“殿下看重你，让你跟着方大人做事，你需得谨慎仔细，切不可辜负了殿下美意。”
午思连连应声。
宋、梁二人在太子殿下跟前是极得势的，两个老嬷嬷敢嘲笑那小太监，却不敢在这二位跟前造次。眼看着宋业对午思如此态度，她俩面面相觑后赶紧噤了声，不敢多言半字。
梁玉却没打算放过她们，叉腰扬着下巴斜睨她们。
老嬷嬷们终是无法，笑嘻嘻道：“老奴恭送二位总管，恭送午公公。”
他们三人这才并行着离开。
坤华宫不少人发觉这边的动静后，凑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幕。诸人议论纷纷，东宫的正副总管宋、梁二人，那是行在宫中都仰着头的，现下却对午思这般……
这姓午的小太监际遇太好了，先是做了封淮的徒儿，后得了左少卿大人赏识跟着做事，现下还被太子殿下看重。
宫人们顿觉不能小瞧了那小太监。无论如何，之后他来问话的时候，他们还是尽量不要为难他了。
梁玉深觉自己和宋业做了个大好事，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午思反而觉得腰畔之物重如千钧。
她本意是引起太子的注意继而去接近他，却没想着太子会如此厚待她。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却是着着实实地给了她极大的好处。
身为接到要刺杀太子密旨的刺客，午思深知自己不好和对方相处太过融洽。可如今太子不走寻常路，突然间这般做了，倒是让她一时间想不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好。
正这般思索着，不远处高高一声“小午子”把她唤回了神。
原来是方峦进到坤华宫查案，恰好见到午思从这儿走出，索性跑过来叫他一起：“小午子，太子吩咐过让你跟我办案，皇上那边我也请示过了。赶紧的，咱们一道进去问问。”
午思闻言松了口气。虽说她巴不得能早点完成密旨，可现下太子和他身边的人给了她这样多的“好处”，她一时间竟是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才好了，能够晚点见自然更妥当：“那自然是好的，我马上随大人同去。”
梁玉却是赶忙来劝：“方大人，殿下刚给了午思一块乌木牌子，现下和我宋公公正要带了他去谢殿下呢。”
“这个不急。”方峦进道：“早点晚点有什么问题。啊对了你说的什么？乌木……牌子？”眼睛低垂瞥见小太监腰畔那一抹暗色后，他的神色顿时复杂莫名：“哟，这东西，他舍不得给我，居然给了你？”目光开始在午思身上乱飘。
宋业在旁道：“此物本就是给奴才的，不然我和梁玉不会得了。您身份尊贵，此物配不上您。倒不如给了您身边的小太监，让您身边的奴才在宫里横行无阻，岂不是更添您的气势？”
方峦进哈哈大笑，指了宋业：“还是宋大总管会说。”随即下巴一扬，喊了午思跟他入到坤华宫内。
因着梁玉本就得过吩咐，脚步一转跟在了午思后头，宋业则独自回东宫禀与太子。
坤华宫偏殿院门口，五六个人正吵得热闹，太监嬷嬷宫女混作一团，吵架兴致起来甚至撸了袖子准备干架。
方峦进见状赶忙喝停：“一个个的都做什么呢？不赶紧安顿好傅常在的后事，反倒是杵在这里说些污言秽语。都滚进去！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情！”
到底是大理寺官员。他虽平时嬉笑怒骂没个正形，训斥起来的时候那股威严不容小觑。再加上他是太子伴读，宫里的老人们尽皆认识他。
有名四十多岁姓姚的嬷嬷当先变色，赔着笑到他跟前请罪：“不是老奴不识好歹，实在是东宫的欺人太甚。贵妃娘娘都好生好气地让他们走了，他们却不肯，这才闹了起来。”
姚嬷嬷原是跟在先龚太妃身边的。本来主子凭着强大的娘家定然前途一片光明，无奈主子命不好。先龚太妃过世得比先帝还早许多，没能生前走上最顶端的位置，只在逝后得了追封太妃的尊荣而已。
好在龚家人念旧，记得她是先龚太妃从娘家带进宫的，安抚她在宫里好生伺候着别的主子。待到明贵妃进宫后，便来伺候明贵妃了。
她知道这位方大人父亲乃是当年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官至内阁学士，现下虽外派做了巡抚不再是京官，权势不容小觑。如今她这般作态和言辞，也是两边都不得罪的。
方峦进正目光越过吵架的几人往院里头看，冷不丁被人行了个礼，这才视线转回跟前：“哟，姚姑姑啊。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他对她的称呼还停留在好多年前，说着又作出“请”的手势：“来来来，咱们里头叙旧。”
姚嬷嬷是奉命过来赶人的，没料想会来这么一出，赶忙推辞：“这可不行，老奴还得赶紧去贵妃娘娘跟前回话。”
方峦进知道这个老奴才跟在龚家两代主子身边，知道很多秘辛，就算没法扒开她的嘴全套出来，能忽悠出来一两件也不错。
他赶紧回头，盯着午思朝姚嬷嬷努嘴：“这么没眼力价的可怎么跟在我身边。还不赶紧请了姚姑姑进去？”
午思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梁玉却三两步赶在了午思的前头，朝着方峦进一拱手：“封公公吩咐过小的，说是他徒儿为他挨了板子还没康复，特意让小的多替他徒儿担待着。大人有甚吩咐，不如让小的来。”
说罢，他笑盈盈对着姚嬷嬷伸手：“嬷嬷，请吧。”
姚嬷嬷脸色霎时间惨白。明贵妃身边的人都知道太子身边左右手二人看着人畜无害，实则最心狠手辣。
当初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明贵妃派了三十多人硬闯东宫，结果仅一人活着回来。据那人说，里头有大半的人头都是宋、梁二人斩落的。自此宝兴殿的人见了他俩都怕得不行。
姚嬷嬷明白眼前这煞神谁的账都不买，人头落地也不过是眨个眼的功夫。她不敢违抗梁玉的意思，认命地主动往里行去。
方峦进深知宋、梁二人只听太子命令。莫说是封淮叮嘱他们了，就算是皇上对他们有所指令，若太子不同意，他们也不会去做。
……看来，太子殿下果然是十分念旧情的，待他这个伴读就是不同于旁人，连带着对他身边帮忙的小太监也很照顾。
左少卿大人顿时信心满满，昂首阔步进到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