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与狗不得入内
慕容家的下人领着林若雪往府里走时,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张口。
这些天来熬夜在灯下织刺的绣品被薛氏打包进了一个半大的荷包中,林若雪双手抱着揣在怀里。
曲径通幽,慕容止与她会面的地方没在正堂,也没在后花园中,而是在自家书馆里。
京都人尽皆知慕容侍郎酷爱藏书,自家书馆藏尽大齐过半的好书,慕容止安排林若雪以借书之名会面,名正言顺,免了他人杂话之嫌。
远远地就瞧见廊亭中那道衣袂翩然的影子,林若雪紧紧揣着荷包的动作微微松弛了些。
心想,不愧是慕容止,人若其名,处事为人都似止水,细致周到。
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慕容止顿住品茶的动作,放下手中书卷,缓缓转过身,面色和煦地笑望林若雪。
“师妹,这边请。”
说来也有趣,林若雪发现这些世家子弟穿衣的风格倒是很鲜明。
像慕容止,永远一袭白衣示人,而江淮则是每次见他都身着冷酷的一身黑,将军之女上官月似乎永远红衣飒爽勃勃英姿。
而像是富商之子邓琪,就没什么特定的风格了,每天裹着不同颜色的花里胡哨的锦衣而来。
将思绪扯回来,林若雪迈着碎步迎上去,到慕容止面亲前乖巧有礼地一福。
“雪儿见过慕容师兄。”
慕容止连忙将她扶起:“师妹不必拘礼。”
示意林若雪在对面坐下,慕容止姿态很是优雅地添了盏茶水递过去。
“上回提议的售卖绣品之事,师妹可是有主意了?”
慕容止的声色断的是平静温和,一副笑颜就像是长在脸上似的,好像从没对谁动怒过。
林若雪点点头,将怀中的荷包扯着角打开。
霎时间,五彩缤纷的缨络、荷包,还有绣着花鸟的帕子,一应露了出来。
慕容止的眸中豁然一亮。
尽量轻着手脚,动作小心地轻捻起一只络子,放在面前打量。
春光潋滟,七宝琉璃的水晶坠子在日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暖光给铺着的绣帕上晕了一层柔软光华,彩线织成的花鸟霎然间就活了过来。
慕容止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惊喜道:“师妹竟有如此绝技!”
林若雪嘿嘿一笑,歪着脑袋道:“师兄之见,我这绣活还拿得出手么?”
“那是自然!”
慕容止赞叹出声:“师妹的手艺,别说是拿来贴补家用,就是养活京城的几间铺子也是不在话下!”
林若雪做绣活的手艺,是跟母亲薛氏学来的。
薛氏原也不算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就是当初在江南,凭着自己的一双巧手绣出名堂,这才和林肃结实,嫁入高门。
随着年事渐高,灯下熬得双眼越来越花,好在自己有个兰心蕙质的女儿。
林若雪几近完全承袭了薛氏的技艺绣法,又因为饱读诗书,平添了些情怀生趣在其中。
慕容止见惯了平日里精致规整却毫无生趣的刺绣,头一回见着这样灵动活泼的,端的是赞叹出声。
当下便叫了下人上来,将林若雪带来的绣品小心收好,额外嘱咐务必要完好无损地送到铺子里。
慕容止又添一杯茶:“师妹放心,过几天有了消息,我定会第一时间通传师妹。”
林若雪眨着睫毛笑笑,忽又抬起头来,眉心微蹙着开口。
“其实这次前来,若雪还有一事要麻烦师兄…..”
慕容止停顿下动作,温和道:“师妹但说无妨。”
林若雪心下怯喜,曲了曲身子,面色愈发为难地开道。
“师兄应有所耳闻,是江小侯爷的事…….”
说着,便将那次江淮如何跌下马,如何诬陷了她,又如何让她留下伺候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口。
她越说,慕容止皱眉的动作愈深。
待她话里最后一个字落下,向来和颜悦色的慕容止竟将茶盏在桌上不轻不重地一置,眼看着零星溅出几片茶沫子来。
“江小侯爷此番,实在是不该。”
林若雪浅笑了一声,明明这样不平了,若换做是江淮早就要破口大骂,偏这位师兄心中愤懑,也就堪堪用了“不该”二字。
“师妹放心,一会儿我与你一同前去医馆,江小侯爷跌了马,我这里有上好的伤药,刚好也送些给他,以表同窗之情。”
林若雪感激地点点头,面怀欣喜地谢过。
二人一同前往医馆的时侯,江小侯正在床榻上半倚着翻看兵书。
他从小便不爱读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也是堪堪,偏生对各类军器兵法是一点就通,爱不释手。
安平侯就这一个独子,从小便十分宠爱,原本有意将他培养成一个饮茶做诗之闲散文人,却不想这个粉雕玉琢的儿子抓周礼时想都不想就将四书五经胭脂水粉扔到一边,直取远处的桃木剑。
儿子越长越高,武艺越来越强,脾气又不好,平日里没少打架斗殴捉弄同窗。
但他已然纠正不过来了。
因为他自己是一个饮茶做诗之文人……
许是天气燥热,江小侯翻动兵书的动作越发烦躁。往日全神贯注的耐性竟然离奇地消失不见。
索性将书卷往桌案上狠狠一置,下人听见动作匆忙赶过来。
江淮皱眉,不悦道:“林若雪那个臭丫头到哪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她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吗!”
两个下人愣了一下,一个老实张口答:“还没见…..”
另一个匆忙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打断,抬头看了一眼面色不悦的江小侯,恭敬道:“林姑娘许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小的这就下去看看。”
江小侯面色不耐地閤眼,算是默许。
两个小厮匆忙退下。
林若雪和慕容止正揣着伤药,并行向医馆走着。
还没到院内,就迎面撞上两个慌慌忙忙的小厮。
她一眼认出,这就是医馆下人的服饰。正欲要打招呼,两个小厮抬眼一看,相顾露出十分错愕的神色。
林若雪奇怪,刚张口“喂!” 就又见两人火急火燎地跑回去。
难道是赶着通风报信的?
她没作多想,和慕容止对视一眼,均是疑惑地相继摇摇头,继续向院内而去。
可屋里的江小侯在听见通传的下人说来的是两个人的时候,就深深拧紧了眉头。
他尽力平静,问道:“另一个人是谁?”
察觉到这个小侯爷话里的阴冷,两小厮顿生惧色,有些结巴着答道:“是…..是个高挑的白衣公子…..”
江淮心中蓦得一紧,冷厉的目光飘过来:“是哪家的公子?”
两人几乎怕得快哭了,,哆哆嗦嗦张口道:“是….是户部侍郎的嫡子,慕容止..”
下一瞬便听见杯器碎裂的声音,骨瓷做的茶盏在江淮手里被生生捏碎。
两人何曾见过金尊玉贵的江小侯爷在面前生这么大的气,虽不明就里,却还是哆嗦着跪下:“小侯爷您息怒啊……要是您不愿意见到慕容公子,小得这就帮您挡了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动怒。
先前知道她是林若风的妹妹,只想欺负她,想看她出洋相到无可奈何,想捉弄得她向自己求饶。
可近些天,接触多了些,脑子里总是不时出现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慕容止这样的文人,原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但近来想起那日茶楼里二人将他晾在堂外的情景,他便觉得愤恨难忍,想到那个丫头又带着别的人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便烦躁异常…..
江淮沉着脸目视前方,默然了好一会儿,忽又似想起什么来,收起阴沉的神色,唇角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喜欢玩是吧。”
“本侯陪着你们。”
两个下人愣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侯爷这个阴测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正要试探着寻问,却听江小侯语气干脆地命令道:“拿笔墨来!”
林若雪和慕容止一路攀谈着,便到了医馆门口。
看她脚步踌躇,慕容止很是贴心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
她点点头,抬了步子向屋子里走。
石板路蜿蜒,二人还没到屋内,就远远地瞧见医馆原本光秃秃的门框上被贴了一副什么字。
走进几步,林若雪登时怒火中烧。
门楹上,狂草一般的墨迹明晃晃挂着几个字:
“慕容与狗不得入内。”
林若雪:……….
慕容止:……….
林若雪没敢细看慕容止的神色,撩下了句“师兄你在外面等候,我先进去看看”就慌慌忙忙跑进屋里。
屋内的江小侯正坐在桌前闲闲地翻看兵书。
察觉到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林若雪,掀起眼皮懒懒地瞟了一眼,没说话。
林若雪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江淮,你什么意思!”
江小侯头都没抬一下:“如你所见。”
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林若雪怒意更甚。
“慕容师兄听说你受伤,好心给你送药来,你缘何骂人!”
修长的指节顿住翻书的动作,挑眉冷笑一声。
“一口一个慕容师兄叫得殷切,你们两人倒是亲密得很啊。”
被这么一说,林若雪顿时面色绯红,又羞又气,咬牙切齿了好久才忍住把面前人受伤的左手放在地上踩上许多脚的欲望。
“本就师出同门,我以师兄相称有什么问题!”
“哦?你竟是如此识礼数之人?”
江淮合上书,站起身,语气阴沉。
蓦得一个倾身凑到林若雪耳边。
“论辈分,你我也算远亲,怎么从没听得你叫我一声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