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笞
本朝祖制,除非是有罪或是有功行赏之时,否则,若是在其他时候见了皇室中人,并不必行跪拜之礼。
也就是说,纵然是在此迎面遇到了万氏一袭人,也只需普通行礼即可,不拜,是丝毫没有过错的。
更何况于此时的林若雪而言,万氏一行人就是突然间从身后冒出来的,她哪里瞧得见,又哪里能反应得过来要跪拜?
万氏方才还凌厉,此时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瞧着她,表情分明是计谋得逞的样子——
林若雪心里明白,寻由头支走江淮,转而来找她的碴,明晃晃的一番调虎离山,就是来专程搓磨自己的。
不必叩拜,拜也没用。
想到此处,她反而有些轻松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面向万氏乖巧地一福身子,“民女林若雪,见过贵妃娘娘。”
“了不得啊了不得。”
万氏居然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林若雪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万氏绕到她身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的面孔。
“现在的姑娘真是了不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小小年纪,心比天高。”
她挑着凤目从鼻腔中冷笑了一声,“你是觉得攀上了江家,就能飞上枝头?”
“贵妃娘娘,民女并无此意。”
“你有没有此意不重要。”
万氏眯眼瞧着远处的廊亭,又转头将目光扫向林若雪——
“但你应该了然,江氏一门的表面风光,维持不了太久。”
“所以林姑娘,还是不要太得意了好。”
她语调并不凌厉,却听得林若雪心中一紧——
因为这样的言辞,她依稀还在另一人口中听到过——
深山密林,朽屋紧锁,徐青那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孔又浮现眼前。
他神情轻佻,嘴唇翕动,讥笑着一张一合,但她想得起,他说的是“江家如今已是空壳一般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前程。”
徐青那日的诡笑仿佛就在耳边身前。
为何他们都会这样说?
江氏一门从本朝太祖起繁荣到如今,到江淮这辈已经是第四代世袭的侯位,而江皇后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江门的荣耀推至顶峰。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呐——”
万氏懒洋洋的声线又响起。
林若雪神情一滞。
可眼下的情景容不得她细想。
“大胆!娘娘说话你怎敢不回!”
见她兀自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出声,万氏身旁的侍女对着林若雪声疾厉道。
林若雪一下子又被这声吼震得回过神来。
但人受过一次惊吓后,反而会变得淡然许多,何况眼前这位目的分明,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当务之急是走过这一关。
“民女心智不熟,不通人事,绝无意冒犯于娘娘,若不慎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宽宏大量饶过。”
面对绝对权威的高位者,当然不能硬碰硬,林若雪选择低头俯首,保全自己才是要紧,周全自身才有来日。
“无意冒犯?”
万氏眉飞入鬓,望着林若雪冷笑了一声,像听见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
面对这样一个不知深浅,胆敢在宴席上叫她难堪的黄毛丫头,万氏当然不会轻易饶过,否则何必费这些功夫?
她走到林若雪面前,笑眯眯用带了三支长长护甲的手指,轻拍林若雪嫩白的一张小脸。
镶满宝石的护甲顶端坚硬,轻轻刮蹭着林若雪腻白的肌肤,留下了几道浅浅细痕。
林若雪吃痛“嘶”了一声,可万氏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真是好颜色啊。”她笑着叹道。
“可你目无纲常胆敢顶撞本宫,该怎么治你的罪呢……”
万氏用手拈着下巴,佯装思考的样子——
“芳华!”
万氏退后几步,那个叫芳华的贴身侍婢立即走上前来,狠狠瞪着林若雪,凶神恶煞地站到她面前。
“林姑娘好大排场,皇后娘娘都亲赏了一支八宝玲珑凤钗——”
万氏说着浅浅笑了一下——
“本宫作长辈的,也当赏些什么才是。”
“芳华,先赏林姑娘二十鞭吧。”
她笑看向芳华,而芳华得令,应了声“是”。便从衣衫下抽出早就备好了的藤鞭,在空中狠狠地甩了一下。
林若雪望向那藤鞭,鞭尾扫到地上,立即响出清脆“啪”的一声,地上堆积的落叶和杂草立即碎裂成几片,扬起阵阵烟尘。
彼时的林若雪不过时个十几岁的少女身形,她本能地颤了一下。
不用挨打就可想而知,这鞭子若是抽到人身上会有多痛…….
“不知死活。”
芳华冷笑了一声,伸腿踹向了林若雪的膝头。
这一下显然是鼓足了力气,林若雪感知到一阵剧痛,膝盖本能地一软,趄冽倒下去,两只手掌极力撑着,才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等待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后悔。
或许她本不该进宫来,不该费劲心思绣上一幅比所有寿礼都出挑许多的百鸟朝凤图。
或许她本不该到京都来,本该在江南水乡和娘亲哥哥平淡安稳地呆上一辈子,日后不成亲不嫁人。
难道自己忘了爹爹是因何去世的,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卷到这样波谲云诡的风波中呢……
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他么……
万千思绪中,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认命般地垂下头。
可预料中的刺痛却没有从后背传来。
她听见了藤编划过空气的猎猎风声,可那风声在她头顶什么地方停住了。
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就停在离她背部三寸的地方。
关节处还看得见一层薄薄的茧。
可那只玉白的手,生生接住了自半空中狠狠劈下的藤鞭,抽到指尖泛着青白,鲜红的血珠从指缝中溢出,顺着手腕汩汩而下。
“江淮,你…..”
林若雪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眼前少年冷然的一张面孔,她瞧不真切。
恍惚似梦中。
“起来。”
江淮低声说。
一只手伸到她的臂弯下,将她从地上近乎是抱着得扶起,另只手仍稳稳地牵制住那被攥住了另一头的藤鞭。
执着藤鞭另头的芳华反而开始慌乱异常。
她试着使劲儿牵扯出藤鞭,想将鞭子从江淮手中拽出。
可少年力气非常,他五根手指死死攥住鞭身的另一头,用力到指尖泛白。
可任谁都看得出,他一只手狠狠攥住的,是极力压制住的汹涌怒火。
芳华怎么使力,那藤鞭就是稳稳被握在江淮手中不动一下,即使仍有滴滴血珠从他的掌缝中溢出。
眼见拽不动,她几乎快哭出来了,张皇回头,眼神焦急求助几步外站着的万氏。
可万氏并未回应她,只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两人,面无表情,薄唇抿成一线。
眼见主子未应,她回过头来祈求般地望向江淮。
可刚碰上目光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咋暖还寒的缘故——
她本能地浑身一震。
身为贵妃亲使大宫女,她怎么说也算阅人无数。
可生平第一次,被少年的目光刺得周身发寒。
杀意是藏不住的,怯意也是。
少年眼中的寒光像道道利剑,芳华本能地就扔下鞭子那头,急急地向万氏身后退去。
“娘娘,江小侯他……”
她也说不清,明明见多了王公贵胄,怎么会被一个十五岁少年吓成这副模样。
几乎是仓皇逃窜,摇摇晃晃退到了万氏身后。
“没用的奴才!”
万氏冷笑一声。
年轻时,京都人人都知万家有一女儿,容色倾城。
从粉雕玉琢的少女长到名满天下的美人,无论年纪老少,只要是男子,见了她无不惊然喟叹,极尽讨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故而即使到如今她这个眼角生出细纹的年纪,亦有头次入宫门不知她身份的年轻公子,只当风姿绰约的貌美女官,是刻意上前来阿谀讨好。
可如今不同。
这名叫江淮的少年,雪肤星目,生得几乎比她还要漂亮。
可那双极尽隽秀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彻骨寒意,丝毫没有她常见到的寻常男子眼里面对美人的一丝宽恕,反而直面而刺,豪不掩锋芒地用目光刺向她——
正如数个时辰前,寿宴上的那一场风波,同样冰凉刺骨的那一眼。
竟然都是为了同一个家是落魄的少女。
为了其他平凡女子而冷遇自己——这可是她数十年来从未经过的待遇——
实在是让人生气。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嫉妒,新奇,不敢置信和愤恨不屑交集在了一起—
万氏眯起了眼,倒也不如初次宴席上那般露出怯意,拖着长长的裙裾,绕着江淮林若雪两人走了一圈,细细打量。
她重新站回到江淮身前,少年身姿颀长,比她高许多,她昂着下巴抬眼,直对上那双森然冷漠的目光,像是想极力从其中探出一丝丝的不真切。
“你喜欢她?”
少年几乎没有思索,“你待如何?”
万氏似乎觉得有趣了,“你愿意为了她,不惜得罪本宫?”
她又瞥了眼定定立着的林若雪,觉得不相信一般,刻意提高了音调,“为了这个家世落魄的女子?”
林若雪听得几乎一哆嗦。
不是,这人有病吧?
江淮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勾唇冷笑了一声。
“娘娘说笑。”
少年乌发红唇,料峭春风吹起他鬓边碎发,显得更加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