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有请
与听风堂一街之隔的闻春巷外,夜巡的小队已在约定好的石桥下汇合。
桥下水静流,桥上月正浓。铁蹄声由远而近,踏碎一地月光。
来人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桥下等候已久的数名小将齐齐躬身行礼,一人随即上前一步低声复命、正是督护参将陆子参。
“禀告督护,一刻钟前有人从听风堂逃出来,往城北的方向去了。那人手段阴毒、手脚轻得似鬼一样,暗器突袭了我们的人,张闵和周力觉察后跟出两坊的距离便跟丢了。请督护下令,通知城北戒严,彻查此人。”
邱陵沉默片刻,随后才淡淡开口道。
“我让你亲自带人守在听风堂,你为何不在?”
陆子参那张须发浓密的脸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半晌过后,他再难掩愧色,单膝跪地请罪道。
“入夜后属下发现城东有动静,便抽调人手前去查看,不承想却是先前闹得很凶的那盗贼。此人在城中作乱已久,行事越发嚣张,与那城外劫道的悍匪无异,属下实在不能容他再放肆下去,这才亲自去拿人……”
“你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年轻督护语气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怒气和责备之意,似乎一心只在分析局势,“对方有备而来,不仅摸清了城中宵禁时期的布防,还摸清了你们几个的性子,绝非等闲之辈。”
陆子参的脑袋埋得更深。
最近不知是怎地了,自己总是三番两次地被人挑唆情绪,陷入办事不利的处境。要知道,从前他可不是如此的。定是那姓李的小子带来的一股邪风,将他的胡子都给吹歪了。
“属下办事不力,任凭督护处置!”
“办事不力,军法处置。眼下就不要在我这里废话、浪费时间了,”邱陵边说边从身上取出一张标记过的城池简图交到陆子参手上,“这是我简单标记过的图纸,你即刻带少衡搜寻几处重要的石桥和码头,靠近河道的浅滩附近也不要放过,其余人按先前布控收网。不论是否有收获,天亮之前都务必回府禀报。”
对于这样一座靠水吃水的城池来说,“路”之一字有时远不止街巷干道那样简单。
陆子参瞬间会意、连忙接过图纸,众人齐声领命,各自翻身上马,依照先前分好的编号散成四五个小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陆子参走在最后,临行前实在没忍住、回头多嘴道。
“方才那听风堂里动静不小。督护若是放心不下秦姑娘他们,便去听风堂看一眼吧。”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生怕自家督护下一刻会开口斥责、为他今夜行径再记上一笔,连忙夹紧马肚、飞速离开了石桥。
石桥前再次安静下来,邱陵站在原处,许久转头望向不远处守器街的方向。
白日里鱼龙混杂的听风堂后街眼下空荡荡的,黑夜中只能看见听风堂中的一点模糊的亮光,隐约有些人声传来,慢慢又归为平静。
他站在那里观望了很久,直到那院子彻底恢复了安静、灯火也熄了,这才调转脚步、上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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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过,九皋城渐渐起了风。
月亮从云层中露出片刻,不一会又隐入阴云之下,连带着整座城都跟着明暗变幻起来。
城南城北交接处的一条安静细流中,一道影子安静破开水面而过,快得连河边新长的细草都没有被扰动,若不细瞧只怕会以为不过是一尾浮上水面透气的河鱼。
终于走出最后这段水路,那影子缓缓靠近岸边、浮出水面来。
影子的动作很慢,河水化作水珠从其身上那件特质的鱼皮水靠上滑落,几乎没有声响。
影子一步步走出河水,迅速脱下那件水靠放入背囊中,随后匆匆奔上那座岸边的石桥,石桥桥拱处挤着两个斑驳的小字,隐约是“了无”二字。
这石桥又短又窄,一眼便能望尽每一个角落。
过了这座桥便是北城。而今夜的北城,注定不会有人注意到一道从水里钻出来的影子的。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黑影转瞬间已踏上桥面。
“夜路难行,我家少爷请姑娘搭车。”
冷不丁,一道有些冷傲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那黑影顿住,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开口时竟发出的是女子的声音。
“你来看我热闹?”
红衣女子抱刀立在桥头那株老桑树的枝干上,衣摆因夜风而微微飘动,像是一卷在夜风中展开的战旗。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我家少爷好心要帮你,你又何必在这恶言恶语?”
桥上一身黑衣的女子笑起来,笑过后声音更冷。
“我便是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被人嫌弃的臭丫头来奚落。再来招惹我,我便反手在你这张小脸上扎几个眼出来,看你以后还如何伺候你家少爷。”
江湖之中,真正有本事且狠心之人是不会在口舌上浪费时间的。他们会选择直接出手,让对方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这道理姜辛儿从前是不懂的。若是以往有人这样用言语激她,她便会怒气上头、提刀而上、不战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但如今她已得了“高人”指点,能一眼看穿对方此刻的处境,只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随即缓缓开口道。
“我家管事说,你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我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真如此。”
桥面上的人没说话,但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中情绪却十分可怕。
但她此刻不能再耽搁了。黑衣女子收敛情绪,抬脚便向前而去,似乎全然未把姜辛儿放在眼中。
下一刻,红衣自树上翻身而下,一个起落间、已然欺近到那黑衣身后。
“你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若非少爷让我请你,我早就一刀砍翻你、再将你拖走了。”
黑衣女子一个灵巧的闪步退开来,面巾下发出一阵冷笑。
“你敢!你我都是一处出来的,若让庄主知道了,你以为邱家就能护你到底吗?何况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而已,哪个主子愿意为了一条狗开罪庄主……”
“我不养狗,只养鸭子。”
男子轻松愉悦的声音在石桥对岸的马车中响起。
那马车停在一片烟柳月色之下,车帘伴着一阵打扇的声响一开一合,随风带来一阵暖香。
“我既然留下她,就会护着她。她在我身旁一日,便是你那庄主亲自来要人,我也是不能让的。”
黑衣女子眼珠微转,屏息环视四周。
“月黑风高、更深露重,二少爷孤身前来,不怕被夜行的恶鬼抓去打了牙祭吗?”
许秋迟的声音听起来笑意更浓。
“姑娘说话怎地如此难听?我担心你探完听风堂不认识来府上的路,这才特意出来迎你。何况我怎会是孤身一人?辛儿不是还站在那里吗?”
黑衣女子心中已拿定注意,一个佯攻过后,不等那姜辛儿再缠上来,反手已挥出三根银针,直奔那马车中人而去。
车帘后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任凭那毒针将轻薄的车帘击出一排小洞,再无声响。
黑衣女子勾起嘴角,然而下一刻,那车帘竟被人轻轻撩起。一只养尊处优、戴着紫玉扳指的手探了出来,一如既往的悠然自得。只是今夜那双手中轻握着的不再是那把兽骨腰扇,而是换作一只木盆大小的绣绷。
那绣绷细竹作框,猛地一看似乎同闺中女子们经常把玩的没什么两样,只除了上面的那块绣布瞧着格外厚重了些,好似一面鼓皮一般,细看上面的“绣线”既不是寻常彩线,也不是金丝银线,而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麻线。
眼下,那绣布上正立着三根毒针。许秋迟手腕转动,那三根毒针便在月光下流转出一道道寒光。
绿衣女子将此物交给他时说过的话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抬手轻轻拂过那张绣绷,再开口时声音中竟有些惋惜。
“慈衣针固然刁钻有趣,可你既承袭此针,当知晓它的来历。此针能透顽石、穿利甲,却唯独对上布帛衣料时会落于下乘。尤其是以浆糊过的碎布做底、粗麻做线、行针密密的料子,俗称……”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片刻,将那绣绷上的东西取了下来,“……俗称鞋底子。这是江慈其人纵使修习杀人之术,也无法摒弃的最后一丝真情。而你既无此情,想必是不能参悟的。”
江湖之中,当面驳斥一人对自己的兵器一窍不通,这是何等的羞辱?何况对方根本不通武学,只是个四体不勤、连刀都提不起来的纨绔少爷。
饶是那黑衣女子再狡猾能忍,也实在无法忽略对方话语之中的嘲讽奚落之意,黑布上露出的那双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怒火。
她想狠狠教训那声音的主人,然而姜辛儿已经如一座座铁塔般守在了那马车前,而那马车中的人也因此变得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听闻古时曾有武学大家,正是用一只青面麻底的布鞋破了那剑痴的最得意的招式。你倒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下一刻那绣绷被缓缓放下,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从车帘后探了出来。
许秋迟的声音再次响起,虽仍悦耳、却已带了些凉意。
“你自诩聪明,却不知我那兄长最是喜欢玩弄聪明人。你该不会以为,他当真是布防疏漏,才让你顶着宵禁、穿过半个城溜进了听风堂吧?”
那黑衣女子果然身形一僵,回想自己今夜行动时种种不同寻常的顺利,心中终于有了些动摇。
似是见她沉默,对方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他与我不同,从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这城墙里的每一处暗哨、每一处布防,他都一清二楚。没人能比邱家人更了解这座城。你以为你精心规划了逃走的路线,却不知你的规划也在他的规划中。”
仿佛为了印证许秋迟所说一般,下一刻,微弱的马蹄声便在她的右后方响起、飞快逼近。
马蹄声没有徘徊停顿,几乎是直奔她所在的方向而来,听声音不止一人。她失了偷袭的先机,搞不好会陷入缠斗,而今夜的事于她而言绝不可败露……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为何帮我?”
“我虽是个闲人,可也不做亏本生意,帮你自然是有条件的,”许秋迟又拿起那把腰扇来,一边打扇一边作势眺望远处的巷口,“是选择上车、我们一边听风赏月一边闲聊几句,今夜之事便当做你我之间的小秘密。还是选择步行回府,惹上几个甩不掉的尾巴、挣不脱的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如何选择。你说对吗?心俞姑娘。”
晚风又起,将那黑衣女子的衣摆吹开些许,露出其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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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静,越显得那青石板上击起的马蹄声清脆响亮。
寻着那标记过的图纸,纵马疾驰的年轻参将终于带人赶到第一个重要排查点。
此处是从城南去往城北最近的一座石桥,黎水与黛绡河附近汇合、随后向东南方向流去,而西北方向的上游则分支众多,再想一一排查则费时费力。
若想进入城北,此处便是最捷径的水道路口。
陆子参翻身下马,阴云在此刻掀开一角,月光下的了无桥一眼能从桥头望到桥尾,空落落的桥面上不见半个人影。
他不死心,又翻身下到桥下逼仄隐蔽处细细查看,依然无所获。
河水安静流淌,平静的河道中连一尾吐泡泡的鱼都瞧不见。
身后那高眉深目、头上戴着半截鹿尾的小将在马背上极目远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图纸。
“陆兄,此处既然无人,便快些赶去下一处吧。督护交代过,不要在一处耽搁太久。”
陆子参已然立在桥头,他动了动鼻子,努力分辨着夜风中那股微弱的气味。
是香气。一种昂贵的、暖人筋骨的香气。
“不对,这里方才分明有人停留过。”
杜少衡挠挠头,骑在马上没动弹。他的目光仍望着远处那几条黑漆漆的巷子。
“就算确实有人,现下也不在了。赶紧去追才是正事……”
陆子参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乎也觉得有理、正要离开,却又突然停住。
“等下,”他快步走到桥头旁那棵枝条繁茂的柳树下,随后蹲下身子,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地上,“此处有新留下的车辙印。”
杜少衡皱了皱眉头,终于翻身下了马,凑近看了看。
那是一小片靠着树根背阴处生长的青苔,如今那苔面上被破开一道车辙印子,新鲜的泥土翻了出来,带出来的细小泥屑还散出来些许。
杜少衡啧啧嘴,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道。
“眼下还在宵禁期间,有个落单的逃走也就算了,怎可能还会有人明目张胆驾着马车出来晃悠呢?”
是啊,这推断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那些“不可能”之中。
今夜的失利令人沮丧,但也催人振奋。陆子参思绪飞转。
如果那马车是从附近的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就算撤离,也会很快,若是其间遇上夜巡的人,便将马车就近停进巷子深处,装作车内无人的样子静下来,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
“谁知道呢?或许这贼人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胆,来头也更大些,”陆子参捋了捋胡须站起身,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左右环视一番后,指了指正北方向、一座颇为显眼的大宅,“那里是什么地方?”
杜少衡看了陆子参一眼,似乎觉得对方这问题有些好笑。
可他随即想起自家督护那逢家事便闭口不谈的作风,又觉得有几分了然。
顿了顿,他顺着陆子参的手,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巨大轮廓。
“回禀参将,那是邱府。咱们督护自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