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
五月初三,云销雨霁,天朗气清,九皋城迎来一个少有的艳阳天。
一大清早,陆子参便亲自带着两个人将封在听风堂出入口处的封条正式取了下来。
当然,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封条象征着的无非是这明面上的严格约束,至于私底下究竟有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尽管如此,所有人还是摆出了皆大欢喜的样子来。
唐慎言又开始早起吊嗓子为坐堂做准备了,除此之外他还破天荒地花了几文钱买了几炷香,将那八百年没有供奉过的神祠用了起来,又早早烧了个火盆,拉着起床之后的每一个人跨一下,说是要祓除不详、驱走霉运。秦九叶不肯跨,总觉得有些邪门,疑心是杜老狗出的什么歪招,两人鸡飞狗跳地对抗了半天,最终也没争出个高下来。
那夜的事之后,杜老狗一直没有回听风堂,但许秋迟身旁那姓姜的女刀客倒是来了一趟,将杜老狗随身的那酒葫芦扔下便走了,倒也算报过平安。唐慎言起先有些担忧,还说差人去那了无桥看过了,杜老狗的老窝都让另一个要饭的给占了去。但秦九叶开导他一番后他便也暂时安分了下来。毕竟在被关在听风堂之前,杜老狗确实四海为家,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人家说不定只是不告而别罢了。
好不容易从唐慎言那里脱身开来,秦九叶叼着饼独自走到天井前,那几只鸭子如今已彻底在这里安了家,每日飞去附近河沟里觅食,傍晚又飞回来,活得很是滋润,蛋也下得很多。她自己也意识到,虽然在听风堂不过短短十日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而她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除去那些胆战心惊的夜晚和一闪而过的刀光剑影,不劳动又有吃有喝的日子,又有谁会不习惯、不向往呢?
秦九叶狠狠掐一把大腿,提醒自己要振作起来。
风波终会平息,日子还得照旧。她将大半张饼胡乱塞进嘴里,闷头回到屋里开始收拾药箱和行李,走到院子里去查看晾晒衣物被褥的时候才发现,那忙完公事的陆子参竟没有离开,就一直站在院子里。
对方见她出来,连忙收回偷看的目光,装作方才经过的样子,笑着冲她打了个招呼。
“秦掌柜,昨夜歇息得可好?”
明晃晃的日光中,陆子参方才修剪过的胡须下,一口整齐的白牙闪闪发着光。
秦九叶还记得他们十天前相见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和谐又美妙的场景。
秦九叶点点头,手上不停、飞快将晾晒的衣物翻了个面。
“多谢陆参将,在下一切都好。”
陆子参搓了搓手,高大的身躯显得前所未有的拘谨。
“既然休息得不错,可否请秦掌柜同我走一趟?”
秦九叶终于停下来,定定看向陆子参。
“督护仍怀疑我是嫌犯?”
大胡子参将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只是有些案情上的事想要你从中协助一二,一两日、最多也就三四日的时间……”
秦九叶五指收紧、手中的两只袜子瞬间缩成一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一些。
“陆参将,我本不是官府协助办案的官差,先前种种也是被逼无奈,这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好不容易结了案,我这心也落了地,只想早日回我那小药堂继续做生意。让该做这事的人去负责他该做的事,这才是为官为民之道嘛。”
她这番话说得于情于理都没什么问题,可那日在府衙、还有昨日在宝粟码头,她明明不是这样说的啊。
陆子参自知理亏,但却好似突然不明事理了一般,愣是不肯将路让开。
“秦掌柜此话在理,是以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替我家督护传个话的。”说罢他特意清了清嗓子,从衣襟中取出他那毛边纸扎成的小本本,宣圣旨一般一板一眼地说道,“督护觉得,这次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牵涉甚广,而你虽只是乡野村医,却能自始至终坚定立场、不卑不亢,屡次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可谓沉稳非常、兼有急智……”
他这厢不吝赞美之词,对方却压根一个字也不想多听,抬脚便要离开。
“代我谢过督护。这夸赞的话就不必了,陆参将若无旁的要紧事,便改日再叙吧。在下还有事要忙,就不同您闲聊了。”
陆子参僵在那里,随即面上便有些遮掩不住的着急,终于忍不住将话都倒了出来。
“督护想请你暂代我家督护身旁参佐这一职位、协助调查此案,待结案之时便可离开,其间按军中参佐待遇领取薪俸,一月可有两日沐休。秦掌柜可愿一试?”
秦九叶的背影顿住,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
“督护这回倒是想起我了?不再觉得我是个只知投机倒把的药贩子、需得好好审视一番了?可是觉得这案情棘手,又怕那苏凛背后有个更大的势力,万一触动到哪路惹不起的神仙,到时候便将我扔出去做个替罪羊?!”
眼前女子显然一开始并不想发脾气,可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便涌上一股火气,越说声越大、越说越气愤,陆子参一言不发地听完,胡子颤了颤,将小本本收了回去,搓着手低声道。
“秦掌柜的答复我听明白了,我这便去同督护禀报便是。”
他说完,拱手行了个礼,随后调头便向院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等下。”
陆子参脚步一顿、嘴角扬起,整理了一番表情后,才故作严肃地回过头去。
“秦掌柜还有何事?”
只见女子摩挲着自己那双破了洞又反复缝补过的袜子,半垂着的脸上一片纠结,半晌才幽幽开口问道。
“你老实同我说,做这督护身旁的参佐……一个月能得多少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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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背着新柴从后院往小厨房走的时候,陆子参正与秦九叶并排走过天井。
他脸上的胡子都遮不住他的眉飞色舞,天井中的鸭子听起来都没有他聒噪。
“……但凡是办案期间,不光是马随便骑,府院中也是管一日三餐的。我们府中的饭菜那可是一绝,李大厨是我们督护亲自从营里带过来的,从前在军营里管好几百人的伙食,做吃食是又快又好,关键是不限量,想吃多少吃多少!”
秦九叶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陆子参见状,又是一番喋喋不休。
“还有还有,我们府院后门出来走个几步路有家馄饨面馆,我和弟兄们都是那里的常客,每月至少得去吃上个七八回。秦掌柜喜欢吃面还是馄饨?他家这两样做得都不错。馄饨有三种馅,面有粗细两种,最妙的是汤底,那叫一个鲜!到了晚上还有宵夜可以吃,督护常请我们喝那的梅子酒,秦掌柜喜不喜欢喝酒?下次我们一起……”
下一刻,只听天井另一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陆子参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后知后觉转头望去,只见李樵手里握着两截被生生撅断的新柴、小臂粗细,被他一左一右拿在手里,看着就像两把凶器。
陆子参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失颜面,便故意不去看那少年,只对着秦九叶继续说道。
“总之,秦掌柜定不会后悔跟着我们督护做事的。”
秦九叶点点头,问出口的话仍是三句不离银子。
“所以,俸禄何时才能领到手?”
“秦掌柜若是愿意,今日我们便算是正式定下了,下月此时便可领钱领米。”
秦九叶想了想,郑重点点头。
“既是如此,便劳烦陆参将到门外稍等片刻,我很快便来。”
陆子参神色大悦,为完成了自家督护的嘱托而倍感欣慰,当下摆摆手便向外走去。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少年见“外人”已经离开,当即扔下手中的柴秧,一个翻身便从天井那头落在秦九叶面前,秦九叶一惊,还没来得及退开,那本已走到十几步远开外的陆子参却又突然回过头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抬起一根手指,在那站得格外有些近的一男一女之间徘徊了一番。
“方才想起一件事来。瞧你们这样子……莫不是……”
秦九叶一僵,她身旁的少年却挑了挑眉、有些挑衅地看向陆子参。
下一刻,便见陆子参一拍大腿,语气肯定地说道。
“莫不是还没用早膳?”
秦九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连忙讪笑着点点头。
“早上起来一直忙着收拾东西,确实还没用过。”
李樵看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抬手将她嘴边的饼渣擦掉。
秦九叶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就这么直直盯着陆子参,直到把对方盯得有些心虚。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便问问你们,我去巷口买些烧饼,正好一会带些过来。”
“多谢陆参将。”
终于送走了陆子参,秦九叶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有些不习惯这种场面,毕竟几日之前,她还像个死刑犯一般被看管起来,如今竟已和行伍中的参将讨论起那督护府院中的伙食如何了。
这世道,又有谁说得准呢?当真是为难那些算命的了。
“阿姊真的要去为那邱陵做事吗?”
李樵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秦九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没看他,五指却张开又收紧,手里的两只袜子又是一番备受□□。
“这案子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凶手都抓住了,还能耗多久?我此时加入,最多收收尾而已。”她的声音很轻,好似只是在说服自己一般,“何况人不能跟银子过不去不是?陆子参都同我说了,做这参佐满一个月便能有这个数。”
她边说边郑重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来。
李樵盯着那两根手指,半晌憋出几个字。
“两千两?”
秦九叶瞪大了眼。
“两千两?是二十两好不好?!什么活计一个月能有两千两?就算是做生意也得精打细算,那北城的松鹤酒楼一个月的油水有没有两千两都不好说,你对银子这般没有概念,难怪会混得这么穷。”
少年咬了咬嘴唇,用她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嘟囔道。
“我一日便能赚两千两。”
秦九叶掏了掏耳朵,只当他在说些赌气的话,继续闷头将晾晒好的衣物一一整理好,又取了棒子拍打起被褥来。
夏日的太阳慢慢爬高,阳光照在身上,晒得人跟着一起发烫。被褥上飞起的灰尘懒洋洋地飘在空气中,雨后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四周亮闪闪的一片,树间偶尔有飞鸟经过,随即又响起新一轮的蝉噪。
秦九叶手上不停,眼睛却在盯着地上的影子。
少年的影子就立在她身后,过了很久也没有离开。
那种熟悉的烦躁感又悄悄爬上她的身体,她暗暗叹口气,声音沉沉地说道。
“我才是这果然居的掌柜,只要你还在果然居做工,你便得听我的。我一会要跟着陆子参去看看案子的事,你先代我回一趟果然居、送些行李回去,也顺便看看金宝那废柴有没有好好干活。真怕他一个不小心将房子点了,我们回去岂不是要睡隔壁牛棚……”
“阿姊先前答应过的事,什么时候教我呢?”
手中的棒子一抖,秦九叶险些将唐慎言那打了补丁的床单又捅出一个洞来。她的背影有些僵硬,声音倒还硬气。
“谁答应你了?我那说的是以后再说。”
不远处,一阵细微声响在天井另一边响起,芭蕉树后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正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正是疑神疑鬼的唐慎言。
少年收回余光,随后蹲下身凑近前、压低嗓子说道。
“好,那我们就以后再说。”
秦九叶微微侧过一点视线,便能看到少年那张白皙年轻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认真得她恨不能回到过去将那个满口胡话的自己一掌拍死。
她得承认,若她是个瞎子,说不定便能修得这世上最冷酷的心法。昨天他拽着她的袖口、仰头央求她教教他的时候,那副模样竟莫名令她想起丁翁村村头那只流浪的黄狗。
她被他脸上的神情打动了,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
她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场旷日持久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了,因为每次回忆到这里的时候,一种难以抑制的尴尬和后悔便会如雨后的野草一般在她的脑袋里疯长,令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想别的事了。
心中那座一砖一瓦垒起来的“镇妖塔”已经崩塌,秦九叶面上还要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只见她放下手中的棒子,将那几件衣裳第三次翻过来又翻回去,声音淡淡地说道。
“总之莫要问了。时机到了,自然教你。”
少年一顿,退开来些,语带怀疑。
“阿姊是否在敷衍我?”
当时怎么说怎么是,怎么一转头这人就突然变得不好糊弄了呢?
秦九叶又是一阵沉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发现那陆子参已拎着烧饼快步走进院来。
她如蒙大赦一般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对李樵说道。
“陆子参回来了,我得赶紧走了。我交代给你的事别忘了。”
谁知李樵也跟着她走站了起来。
“那些事也不急一时。我随你一起。”
秦九叶皱起眉来,刚要以掌柜的身份开口“镇压”对方,那少年又继续说道。
“阿姊若是再拒绝,我便只能回果然居去向司徒兄请教那些事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同他解释一番,他若是还不能为我解惑,我便只能再去找秦三友……”
秦九叶几乎是原地踉跄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体。
那厢陆子参方才走近前来,又被秦九叶给推了回去。
“烧饼路上吃,陆参将赶紧带路吧。我多带个人帮手,你不介意吧?”
秦九叶不等对方回应,已经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随后越过陆子参、急匆匆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陆子参抱着一摞烧饼,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一闪而过,不过一瞬间,对方似乎也瞥了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少年的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