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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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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感觉自己在咆哮,但实际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肺腑之间的每一丝空气都被这没有尽头的亡命奔逃榨干了,每次张嘴都只能听到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

新长出的苇草在她的面颊和四肢上划过、又痒又痛,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滩涂,飞起的烂泥和受惊乱爬的小蟹充斥着她的视野,直至她一头扎进一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马匹低喑的声响与有些躁动地马蹄声一起传来,那是凌霄派撑门面用的坐骑,匹匹都是没配鞍辔的烈马,李樵却根本不管,只寻了一匹看起来最健硕的,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背,一手薅住马鬃、一手将女子提起放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肚,那匹野性难驯的枣红色大马瞬间便高高扬起了前蹄。

秦九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本能地搂紧马脖子,眼睛一闭、身体趴下。

她能感觉少年的身体将她死死压在马背上,他低喝策马,声音便透过胸腔在她后背上,震得她整个人都跟着颤起来。

马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枣红色的大马发蹄狂奔起来。

不远处,那被乱斗缠身的追云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竟还能顾得上场外的一匹马,当下便从那空音的阵法中抽身,扭头追了上来。

“偷马小贼,别跑!”

秦九叶大惊失色,她本想回过头同那追云好好解释一番,自己只是情急之下借马一用、算不得偷,一切都是误会。可她刚想开口便发现自己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江湖中人都是这般骑马的吗?那日她从督护府衙到苏府的一段路哪里算得上骑马?充其量只是在遛马而已。

她心情悲苦,只得任由那身后的少年“裹挟”着在湖岸边一阵狂奔。

涨潮过后的滩涂上积了半人高的湖水,那匹枣红色的烈马感受到了身后有人追逐,竟被激发出了潜能,扬起蹄子便破水而过,两人一马瞬间掀起一道水浪来,微凉的湖水像是一块被击碎的玉石,碎片化作无数水珠迎面拍打在秦九叶脸上,令她几乎睁不开眼。

起先的惊恐慌乱渐渐褪去,她竟在这颠簸混乱中发起呆来。

马背上规律的颠簸令她的视野上下左右地乱撞,而在这颠倒混乱的世界中,唯有远处缀满星辰的夜空和少年泛青的下颌是坚定不动的存在。

他面上没有丝毫慌乱无措,方才的一番奔袭逃难,于他而言似乎不过只是家常便饭罢了,而她却感觉像是捱过了几个缺粮少炭的严冬般漫长。

如此来看,果然居那狭小逼仄的院子确实容不下他。

这广阔无边、充满杀机的江湖场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月光似抖落开来的薄纱与绸缎,在平缓的大地上延伸。

不知何时,他们已冲出那片滩涂,马蹄离开泥地踏上坚实的土地,声音愈发清脆起来,而身后追云的声音竟还骂骂咧咧、穷追不舍。

秦九叶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一抬头只见前方路已到了尽头,夜色中漆黑的九皋城门高耸伫立,城墙上隐约可见火把长明的弩台。

那是守城的弓弩营,但凡有人在夜间接近城楼,示警无用过后便会将其瞬间射成筛子。

然而那少年却一点要减速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夹紧马肚,直冲那护城河后紧闭的城门而去。

秦九叶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才发现嗓子眼一阵阵发紧,声音也随着剧烈的颠簸而颤抖着。

“你、你要做什么?前面没路了啊!”

少年因奔袭而剧烈跳动的胸腔就抵在她的后背,像一面被疯狂擂响的战鼓,不到城破的一刻决不罢休。

“翻城墙。”

他话音方才消散在风中,下一刻,秦九叶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她的腰,带着她直冲夜空而去。

秦九叶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从前,她去过最高险的地方不过是那长着毒草的悬崖峭壁。她花了一日时间爬上、又花了一日时间爬下,每踏出一步都要喘息很久,每爬升一丈都要大汗淋漓。

而此刻不过一呼一吸之间,她却已跃过那传闻中藏着水怪的漆黑护城河,直奔焦州第一高的城墙而上。

她的双脚离开了那匹飞奔中的枣红色骏马,短暂逃离了尘土飞扬的地面,向着头顶那片星光明月而去。

她能看到古老而斑驳的城墙在她脚下飞速退去,守夜士兵的长枪在火把的映衬下闪着寒光,夜鹰夹紧翅膀与她并肩而行随后调转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快到那城墙上飞起的灰尘几乎来不及落在她身上,快到那守夜的士兵合上的眼睑还未睁开,快到那夜鹰因胆怯而放弃了它的驱逐与狩猎。

秦九叶闭上了眼。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不同于当初姜辛儿带她翻过那听风堂的城墙,这次的一切都像是加了速一般。

她能感觉到少年发力腾空时身体的紧绷,她随他跃起到达顶点,心也随着那一瞬间的滞空而停跳一拍,落下时每一根发丝都因失重而飞起,又随着他落脚的一刻回到原位。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料,他似乎感觉到了,低低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阿姊怕高吗?”

秦九叶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并看不到,这才哑着嗓子答道。

“不怕。”

“那你可以睁眼了。”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秦九叶垂着头、慢慢睁开眼。

入目的第一样东西,便是九皋城墙特有的粗糙墙体,掺杂了礓石的夯土石块上是岁月打磨过的痕迹,而她那双有些发软的脚就立在最边缘的那块石头上,再往前一些,便是悬崖一般垂直而下的城墙墙壁。

他们此刻就站在突出的弩台城楼顶上,守夜士兵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晃动着,呼啸的夜风带着火把燃烧时的火油气味,将他们的声音和气味一并掩去。

李樵挑选了弩台守卫转身进入死角前的一刻落脚,眼下那些换岗的士兵正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什么,时而远眺今夜格外晴朗的夜空,随后在她的视线中一掠而过,转身间,长枪上迎风而起的红缨几乎擦着她的脚底板而过。

秦九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要后撤,却忘了此处几乎难寻落脚之地,本就发软的脚底板一个踩空,身形也跟着摇晃起来。

下一刻,她身后的少年已将牢牢她抱起,随后轻轻放在了一处更稳妥的地方。

秦九叶低头望了望,发现她的脚就踏在他的靴子上。

他站得很稳,身躯似听风堂里那株筋骨匀称的芭蕉,没有树的通直,但比树多了些许柔韧,她背靠着他,心下最后一丝慌乱便也渐渐褪去。

秦九叶咽了咽口水,下一刻抬起头来时,整个人却顿住了。

她望见了与这座石头城池日夜相对的景色。

天地似是悄悄开启的妆奁,那万顷碧波的璃心湖便是一面平铺其中的琉璃宝镜,夜空则像是一条盖在其上、点缀着宝石珠子的魔毯。那些白日里看起来巨大不可接近的船只,如今好似飘落在那宝镜上的一粒灰尘。世界在她眼前蔓延伸展,仿佛没有边界也没有轮廓。

秦九叶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忘却了方才奔逃时的惊险和自己眼下的处境,直到一阵疾风吹起,将她的袴角高高扬起。

她心下一凛,下意识又向后靠了靠。

她同他已经离得很近,可她似乎还嫌不够近,几乎是拼了命地贴着他,只因此处墙壁是如此陡峭,而她总觉得自己但凡再探出一点身子,便有可能被那下方巡视的士兵发现。

若曾有一刻能令她觉得,离他越近便越安心,便是眼前这一刻了吧?

李樵盯着女子耳后碎发露出的一点侧颜,许久才收回目光,压低声音问道。

“阿姊喜欢这里的景色吗?”

“喜欢。”她从未如此肯定过一件事,说出那两个字后,又有些感慨地低下头去,“原来在高处见到的景色,是这般模样啊。”

原来她不是不喜欢高处,她只是从没有过登高远眺的机会罢了。她的前半生都趴伏在那些低矮的屋舍间,连爬上四条子街后巷破院的老桑树都觉得是奢求,更莫要提那些身份显赫之人才能登上的殿台楼阁。就算去到悬崖绝壁之上,她的眼中也只有那些能换银子的草药,从未装下过更多的风景。

但高处的风景原来是如此开阔的,像是一眼能将世界望到尽头,又像是看到了这世界目之不能及的无穷。

少年似乎很喜欢她的答案,不知想起什么,又靠近些追问道。

“是那姜辛儿的功夫好些,还是我的功夫好些?”

秦九叶闻言,不由得转头看向对方。

他向来以乖巧示人,很少带着这种自然生动的语气说话。此时此刻,他似乎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郎,正热切地期盼着她的称赞,同村口那放牧归来、报数后一只羊也没有少的牧羊少年没什么两样。

秦九叶细想一番,如实开口答道。

“她更稳些,你更快些。”

然而对方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又一字一句地给她分析道。

“她那日不过是带你翻了个墙头,同走平地没什么分别。我可是带你出了翻上了九皋城的城墙。这里的城墙放眼龙枢各地,也算得上险峻了。”

那听风堂的院墙再不济也有一人多高,总不至于同平地一样吧?

秦九叶觉得有些好笑,但终究还是认真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所以还是你更厉害些。”

少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中瞬间放出光彩来,笑意像永不枯竭的泉、几乎从那瞳仁深处溢出来。

他还在调整气息,方才那一番奔袭动作使得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奔腾起来,夏夜高空里风的味道在他周身流转,有种说不出的躁动与热度。

有什么东西就藏在其中。

“阿姊如果喜欢,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饶是心中有所预感,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她想,这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

同眼下这个神情相比,过往岁月中他勾动嘴角的样子根本算不上笑。原来少年的笑是这样清澈而热烈的,像那晚听风堂里醉人的大庐酿,也像炽热日光下不见边际的湛蓝湖水。

他笑得那样好看。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秦九叶也笑了。

尽管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只是说说而已,但看着那样一张生动明媚的年轻脸庞,谁会不想跟着笑笑呢?

“我若说想去那都城皇宫金顶、极北雪山之巅、南海仙岛迷窟,你也能带我去吗?”

她话说得有几分玩笑意味,她本来是很不会同人开玩笑的那种人。

“金顶和雪山需得等待合适的时机。南海我没去过,你可以等我先打听一番……”

对方答得很认真,而他本不是会这样认真回答这种问题的人。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似乎有些死心眼?其实她也不过随口一说,他那样伶俐的人怎会看不出呢?

他仍望着她,似乎只要她点头,他便真的会去打听那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为她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但她终究还是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笑意已淡了许多。

“等你打听出来,我怕是头发都要白了。”

不远处,那追杀未果的追云在护城河外徘徊了一阵,便牵着马离开了,许是又回到湖面上参与那场乱斗了,弩台上巡视的士兵正在换岗。

秦九叶知道,她这“一晌贪欢”该结束了。

她轻轻拉了拉少年的手,低声道。

“走吧。”

那些鲜活的神情从少年脸上渐渐褪去,他转瞬间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沉默乖巧的样子,随后带着她从城墙上小心跃下。

城外荒草掩埋的土路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进着。

穿出一片低矮的树丛,秦九叶站定后左右张望一番,终于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

“此处离湖边那条小路倒是不远,等一会那些人走远了,我们便去寻个落脚的地方……”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去的时候,却见李樵浑身紧绷地望着前方。

秦九叶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望去,只见不远处靠近水边的浅滩上有一株枯萎的柳树,树下似乎斜倚着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肤白似雪、细眉红唇,一头乌发散落在肩,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更是肤如凝脂。她穿了件通体雪白、不见一点杂色的雪缎袿衣,唯有一双缠丝绣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这样从头到脚都白得刺眼的装扮,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在那殷红的唇和血色的足上。

她很安静,安静得同她身后的那棵枯树没什么两样,以至于若非李樵提醒,秦九叶根本没有留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但她此刻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样危险,就连秦九叶这样的普通人也觉得背脊发凉、不寒而栗。

下一刻,女子红唇轻启,声音魅如鬼语。

“那些老家伙们实在没什么看头,本以为今夜这风是要白吹了,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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