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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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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心湖的水汽中有种熟悉的气味。

又或者这天下河海江湖之水的气味都是差不多的,并不强烈,却萦绕不散。

李樵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白色的混沌之中,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水腥气。

他向前望去,那片灰白色便在他眼前分割成上下两片,依稀是一片笼罩在雾气中的水面。

那水是漆黑的,雾气是苍白的,两相交织,无边无际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着,下一刻,雾气中钻出一道白色的影子,正是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对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下的那颗痣突然便动了,由点成线、变做一条蠕动的细虫钻进皮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随之渐渐变宽、变长,成了另一张中年人脸的模样。

中年男人就站在水边、无声地望过来,不论他如何倒退,亦或是转身狂奔,那张脸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只在他身后越逼越近。

他在没有尽头的木栈道上狂奔着,左右是掩藏在雾气中的万顷荷塘,巨大的菡萏花苞伸出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绽放。

他不敢去看那些盛开的花,却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先前似是无穷无尽的栈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毫无防备地跌落荷塘之中,漆黑不见底的湖水转瞬间便将他淹没。

他看到日月星辰被湖水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光亮渐渐离他远去,不论他如何挣扎、摆动手臂和双腿,他的身体还是缓缓向黑暗的湖心沉去。

然后,熟悉的蛙鸣声在黑暗中响起,像是邪恶的军队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无数破碎的影子从黑暗中探出头来,化作细长身体的虫子,透过耳朵、鼻孔、眼睛、嘴巴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努力想要将那些令人窒息的影子从身体中驱逐出去,可他越是挣扎,那些影子便缠得越深,几乎要深深勒进他的骨头里。

终于,他放弃了抵抗,任由那些影子从外到内将他吞没,他的每一寸□□和灵魂都将属于那些没有形状的魔鬼,直至死亡切断他们之间最后的连结。

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他脸上。

密不透风的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点白色轻飘飘地落下。

似乎是一片羽毛。

随即一只白色巨鸟从天而降,冲入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它做出卑飞敛翼的姿态,翅膀搅动起湖水,大张的鸟嘴似乎正在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李樵!李樵……”

李樵睁开眼,秦九叶的脸就悬在他头顶正上方,半边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莫名有些恐怖。

她正急切地拍打着他的脸,垂下的发梢在他脸上撩拨着,软软的,又有些痒。

“你发噩梦了。”

少年眨眨眼,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如常,整个人也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在外面的时候,他从未睡得这样沉过,更不会深陷梦魇几乎无法醒来。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躺在一片苇叶和细草铺成的“床榻”上,目之所及是平静无波的水面。

天色还没彻底亮起,整个璃心湖都笼罩在凌晨时分的一片乌蒙蒙之中。

许是因为今夜无风,湖中没怎么起浪,秦九叶那条几乎被追云“腰斩”的舢板并未漂远,眼下已被它的主人拖回岸边,勉强用一根缆绳系在草荡里的半截枯木上,枯木另一头挂着盏油灯,灯芯上亮着豆大的一点火苗,似乎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点光亮。

女子的身影就在那盏灯火前晃动着,见他清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舢板的方向传来一阵水沸的声响,她暗骂一声,连忙掉头去端柴火上的药罐子。船头狭窄,又缺了一半,她竟还能在其中架了个小灶出来,瘦小的身体灵活地绕在一旁转来转去,末了皱着眉闻一闻那药罐子里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仍有些不太满意。

李樵抿了抿嘴唇,想抹去后颈的冷汗,抬起手才发现右手的两根指已被重新上了药、夹上两根竹板,包得是严严实实,他盯着那两根手指看了片刻才开口道。

“只是睡得沉了些,许是阿姊的药有问题。”

秦九叶闻言放下那药锅,不由分说地抓过他左手手腕,迅速切起脉来。

她的手方才摸过那沸腾的药锅,触碰到他的一刻有种烫人的热度,但他却有些贪恋那热度,只觉得那梦魇带来的恶心感瞬间被驱散了不少。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她一脸肯定地放下手指说道。

“我诊得仔细,你体内的毒就快无大碍了,我的解药没有问题。”

不远处的浅滩上,方才停歇的蛙鸣声又隐约响起,少年缩回原处,拉过一旁的破烂草席遮住大半个脑袋,只露了一点头顶出来。

“那许是蚊子吵得有些心烦。”

她没再说话,就在他以为她已离开的时候,身下的细草一阵响动,他听到她匆匆跳上那半条舢板的脚步声。

李樵蜷缩在草席中睁着眼,直到那脚步声去而复返。

草席被掀开,她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白日里太热了,带出来的薄荷膏已教我用完了,只能摘了些叶子凑合用。喏,保准你蚊虫不侵,定能睡个好觉。”

她话音未落,青绿色的汁液便被一股脑地糊上他的耳后,辛辣的气味带着凉风钻进他的鼻子里,将最后一丝睡意也驱逐得无影无踪。

李樵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已经回到那盏灯下的女子闻声望了过来,脸上带着询问之意。

“不睡了?”

她看起来已经醒了有阵子了,正在那盏破油灯下翻弄着一些破烂册子。为了省那点灯油钱,她特意用缝衣针将灯捻劈成细细的一缕,远远看着似乎还不如草丛间的萤火来得亮堂。

她实在同寻常人不太一样。

她如此瘦弱,却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经历了这一整日的奔波劳碌、胆战心惊,此刻竟还能打起精神早起做事。

“阿姊为何不睡?”

“我习惯早起了,早起好做事嘛。”她说罢,将剩下的薄荷汁液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你若像我一般勤勉,天黑脑袋一沾席子,保准睡得听不见蚊子哼哼。”

她没有问他梦到了什么,也没有拍着他的背说些无用的安慰话。就像她没有追问他同那朱覆雪之间发生了什么,而那玉箫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是因为蚊子,她便信了。

而这样的人,平日里是精明得连一文钱的苍蝇账都能一眼揪出来错来、远远瞧见自家药僮抠一抠手指都能知道对方偷吃了几颗山楂丸的人。

他看不懂她。从前看不懂,现在更加不懂了。

沉默了一会,他从脖颈间摸出一小片被碾碎的薄荷叶。

“阿姊好像很喜欢薄荷。”

秦九叶将剩下的薄荷叶放进嘴里,手里继续翻弄着那些册子。

“谈不上喜欢,只是很合心意。薄荷能提神驱虫,还好养活。走到哪里都能瞧见,不挑地方的。一小株栽下去,一个夏天过后便能窜出一片来,拿来做些不需要本钱的生意,再好不过了……”

他不过随口问起,她便接着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过了一会,她话说完了,四周便又安静下来。

他盯着她头顶那撮倔强挺立的绒毛看了一会,终于低声开口道。

“白日里我转了湖岸附近的几处渡口,也是为打探那元岐的消息。”

她闻言,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望了过来。

“打听到什么了?”

眼前闪过那日荷花集市中的匆匆一瞥,李樵简短总结道。

“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少,但至今还无人能够得手。”

这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看着活蹦乱跳的不一定活到最后,偏生病歪歪的那个或许能拼着一口气残喘很久。

“这想必便是那天下第一庄庄主的功劳了。听闻这一次他亲自前来,总不会是特意给那元岐来撑场面的吧?”秦九叶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啧啧嘴道,“话说回来,那潜藏在苏府的慈衣针不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如此看来,那庄主岂非可疑得很?怎地桩桩事都同他有关……”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没有留意到身后那少年变得有些艰难的脸色。

“阿姊觉得,那庄主是怎样的人?”

秦九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是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半晌过后才缓缓开口道。

“听闻此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只要外出必戴面具,就连那些辈分很高的门派掌门也未曾目睹过其真正面容。老唐总说此举是为躲避孽债和仇家,我倒是觉得容貌是否被认出这件事,对那样一个人来说或许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延续他的权威,亦或是那山庄的权威。如果他本人武功并不高强,甚至有恶疾缠身,驾鹤西去不过早晚的事,那时若换个人接手他的位置,旁人甚至不会生疑。他们屈服得是那个戴着面具的天下第一庄庄主,至于面具下的人究竟是谁,可能并不重要。不信你便去瞧那铭德大道两侧的神像,差不多都是同一张脸,却从未有人质疑过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声音很放松,像是随口聊起那丁翁村里鸡鸭牛羊的闲事。

可此时若有一名江湖中人听闻此言,定会在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实在太过敏锐,以至于竟能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剖析至此,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姊答应我,日后若只是远远见到他,也要立刻躲开。”

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才缓缓看向他。

“为何?”

因为……因为……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

“因为那元岐不是找上了他?他或许会调查清平道的事。”

“话说你当初不是曾在方外观待过一阵子,应当是见过那元岐的吧?”顿了顿,秦九叶又继续问道,“所以,关于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她想问的当然不是元岐。她想问的是清平道上的事。

她不信他听不出来。

过了一会,身后才传来一句简短的回答。

“我同他不熟。”

秦九叶不说话了。

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可她不说话,便又轮到他难受了。

“阿姊不继续问我了吗?”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一句,她便也没头没尾地答他。

“我问了你便会告诉我吗?”

他不会。

他很想告诉她一切,但他不能。他不知道她听到那些答案后会是怎样的反应,而他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

他还不能对她说出关于他的一切。现在不能,或许以后也不能……

他这般想着,女子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又继续说道。

“若你不想说,便不要开口,开口说出的是谎言,我倒是宁可你一字不提。阿翁说过,谎言是烂疮疤,遮着盖着只会烂得更快,有朝一日遮不住了,迟早还是要被看见的。”

李樵的身影几乎是当即便不可控制地颤了颤。

这种情绪对眼下的他来说有些陌生。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害怕。

先前面对那要折断他十根手指的朱覆雪时,他也从未怕过,可此刻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他怕得心跳加速、手心盗汗。

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从清平道到果然居,从宝蜃楼到苏家,再到之后的种种……如果是她,一早便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手心的汗被风吹干,他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李樵飞快瞥一眼秦九叶的背影,声音低低地问道。

“阿姊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秦九叶手上的动作终于停止。她依然没有转过头看他,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用转过头去,也能描摹出他的轮廓和样子。

他很好看,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好看。她从前虽然也知道这件事,但不久前见过那玉箫之后便越发确认这个事实了。

他很安静,是那种和他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安静。他懂得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这些事她教了金宝很多遍,后者依然学不会。

他很凶猛,是那种能将本能发挥到极致的凶猛。他驱使那种本能的时候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又或者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遇见他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泛舟穿梭于江湖水之中,向那一掌能劈死十个她的高手兜售打虎丹,围观那群七老八十的掌门宗师斗殴打架,再飞上墙头、与那危险的朱覆雪周旋游走,末了请她不很熟悉的“江湖朋友”吃糕到深夜。

他是如此的鲜艳又不露声色,引人靠近又令人心生胆怯。

或许这世上危险的东西大都如此吧。

她已找到了那个词去形容他,却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因为她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正是被他身上那种危险所吸引,而喜欢危险的东西是她的底色之一。

从当初拜师时捡起那山菅兰的果子起,她的师父便已经看透了她的本质,而她直到昨夜才明白:自己为何会屡次陷入麻烦之中,明明感受到了他的危险,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推开。

或许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才对。

秦九叶在思虑中沉默着,李樵却突然出声。

“算了,不用回答了。”

秦九叶几乎暗暗松了口气。

不答便不答,省得她左右为难了。

秦九叶没有将方才这段没头没尾的闲聊放在心上,她还在为那未曾探明的真相烦忧。

“一会天亮,我便要去南岸的悬鱼矶看看,顾不上这边了。”

他立刻简短应道。

“好。”

“我方才理出的几笔账,都是这东边城外几个村的人欠下的,就压在船尾。你若得空便去将账收了吧。”

“好。”

他点点头,尽数应下。

“另还有几样东西,若是路过城东干鱼巷子可以替我看看货。只看看、问问价就行了,千万别花冤枉钱。尤其是硝石,果然居其实还存了些,只是成色不大好。欸,早知如此,那天在擎羊集的时候就该应了那老方的叫价。那天你也在的,不是我舍不得那几文钱,实在是他坐地起价、忒不厚道,但凡要是今年应了他,等到明年再碰上,指定又要被他拿捏一番,偏生好些东西只他那里有货,这便是霸市的危害……”

女子一手执着破烂医书,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肩颈,明明二十又几的年纪,却已隐约有了些结庐深山的老郎中的姿态。

她脸上的神情很淡,几乎没什么情绪,她平日里做事的时候都是如此的。可是他望着那一点侧脸,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微痒的,轻柔的,令人愉悦的感觉,像是风掠过湖边苇草,又像是水边禽鸟梳理羽尖。

她的声音算不上悦耳,语速快起来的时候甚至听起来有些聒噪。就是这样的声音,却总是有种神奇的力量。似乎只要她开口说话,那些缠绕在他灵魂深处的蛙鸣便会被压制住、进而沉默下来,再也不会响起。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说的有些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终于不再自言自语地为自己的抠门找借口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在她背后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向她靠过去,最后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抬手拿起那些整理了一半的药草,默不作声地剥弄起来。

薄荷的香气在四周萦绕不散,湖水拍打岸边的声响混着小虫的鸣叫声,反而衬得这黎明前的天地前所未有的静谧。

李樵望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如果他能就这样一直、一直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就好了。

她永远不问他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也永远不必对她说谎。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相处,坚定地站在一起,日复一日地做些琐碎而相同的事,日复一日地从同一处简陋居所的屋檐下离开再归来,就像从前一样。

只需像从前一样,他就十分满足了。

但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对他来说已经所剩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日第一缕朝阳终于钻出地平线,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已将四周照得亮晶晶的一片。

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柴火燃烧的烟气从船头飘来,混着女子走调的哼歌声,钻进那芦苇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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