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脚印
璃心湖西北方向的湖岸上,有一片寂静荒凉的河滩。
此处曾是古河河道,古河已流淌千年,如今上游百余条溪流渐渐改道黛绡河,这古河河水便渐渐枯竭,最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膝,浅滩中水流滞缓、水质也不清澈,就连附近的下古口村的村民也不再此处洗衣淘米打水了,日子久了,附近苇草丛生,入夏后更结成一片密实不透风的绿毯子,蚊虫蛇蚁聚集其中,再没有附近村民愿意来此处取水了。
每当日头沉沉落下,如火般的夕阳便会将那一片片破碎的水光染成了淡红色,就连四周的苇草仿佛都跟着烧了起来。
少有人知,在这荒草掩埋之所,每日最绚烂的一刻,竟是日薄西山之时。
因为这样的地方,本就几乎无人踏足。
只是今日,那层层叠叠的暮色中,竟隐隐传来一阵水声。
柔风吹拂,细草苇叶分开片刻,露出一道立于水中的人影来。
那是个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披散着头发立在水中,似乎是在沐浴。河水在他膝弯处打着转,再流走的时候便带上一丝血色。
李樵双手捧起一汪河水,自头顶缓缓淋下。
血水流进他的眼睛,刺痛感好似无法扑灭的火焰向他的眼底深处蔓延。
被生生遏止的杀戮没有得到满足,这使得他浑身上下沸腾的血液迟迟无法平复,五感仍处于兴奋不已的状态,他能听到孑孓在水中摆动身体、白蚁在暗处啃噬腐木的声响,能感受到视野中每一处轻微的晃动,一阵微风拂过也好似腊月的风雪裹挟着他的身体。
腊月的风雪是很冷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还记得第一次出任务后回去复命的那天,那来应门的门房是如何上下打量他的。
都城大户人家的大门完全开启后能并排走下两辆马车,可此刻却只在他面前张开半掌来宽的缝。抱着手炉的门房就藏在那道门缝后,只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许久,随后将视线落在他身后。
“不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吗?还要旁人给你擦屁股。动作快些,若让人瞧见了,不知要怎样编排老爷……”
对方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急促,呼出口的哈气瞬间便散了。
他是完成了任务才回来的,对方却连门也不打算让他进。他有些错愕,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顿在原地半晌,那门房仍没有退缩的意思,他没有办法,这才调动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
雪地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城中走人的道上遍布车辙印与行人的脚印,他的足迹掩藏其中本没什么不妥,但因为下雪了,他那行脚印上便透出些许淡淡的血色,越瞧越令人心惊。
这一瞬间,他才终于听懂了那门房话里话外的意思。
一个满身血腥的杀人者,怎可光明正大走进一户清白人家的大门?
而回想起自己方才一路走来的种种,他又明白了几分,整个人僵硬地退开几步。
为了追上那偷走账簿的账房,他不眠不休地在外奔走了一天一夜。为了抄近路,他渡了不知多少条冰冷的河水,身上的火引早已湿透。处理好一切、准备动身返回前,他那双手和泡在反复结冰又反复融化的鞋靴中的脚都生了冻疮,他忍着痛痒在河边洗净了手和脸,却唯独落下了浸透血水的双脚。
都城的街道很长,长长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做生意的贩子。他很冷,凛冽的风雪令他未干的发梢结满了冰,却没有人愿意卖他一块炭火。他很渴,为了尽快回来复命他连夜奔袭,冷风吹裂了他的双唇,却没有人愿意分他一口水喝。
而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缘由。
是那种叫雪的东西太过洁白,一瞬间便让他现了原形。
不论他多么乖巧、多么卑微、多么小心地将自己的獠牙藏起,努力维系住自己那张看起来像人的皮囊,但只需一个低头瞬间,那行脚印便将他与周遭的人区分了开来。
那是怪物的脚印。
一只狩猎归来、满身血污的怪物。吃人的怪物还妄想得到一块炭、一口水、一个和善的眼神?怪物就该独自在风雪中来,独自在风雪中离去,直至某年某月某日,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样对大家都好。
许是那门房方才的声音惊动了高墙里的其他人,不一会,一阵有些细碎的脚步声在那扇大门内响起。
他转动酸涩的脖子、抬起头来,发现那门房的小儿子正穿着干净的小袄站在他父亲身后,偷偷探出半个头看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红色的蝈蝈、一只三条腿的□□、一个奇怪的东西。
“你这孩子,大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
门房的声音低低响起,明明有些埋怨,听起来却是在笑。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水后又结了冰,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他却忘了眨眼。
他又想起许多事,比如这扇门后的人会称呼那门房的儿子为“孩子”,唤他的时候就只得一个“他”。不止是门房,这扇门后的所有人似乎都是如此。
为何他们不唤他“孩子”?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吗?可他并没有比那门房的儿子年长几岁。
或许是因为,他来自那个地方。
啪嗒。
谨慎的门房只扔了一把扫帚出来便掩上了大门,隔着厚厚的门板,他那双经过训练的灵敏耳朵仍能听到那门房的声音,那声音变得十分轻柔,招呼着自己的孩子进屋去,又亲自去提了新烧的炭盆,生怕这片刻的寒风会令人生病。
他缓缓伸出手,仿佛这样便能隔着那扇门感受到那只炭盆的温暖。
他想说,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这里,因为想要进屋暖一暖、喝上一口水,方才敲门的时候才会那般着急。下次不会了。
他想说,他有好好完成他的差事,是因为弄丢了点灯的火引、走了很久的夜路才耽搁到现在。下次不会了。
他想说,他长大的地方从未下过雪,所以他不知道在下雪天杀完人后,还要将脚底板的血迹擦干净。下次不会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盯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抬手擦了擦干裂的嘴唇,转身走下石阶、捡起那把落在地上的扫帚,然后脱掉了那双被雪水浸透的鞋子,赤着脚去清理那些透着暗红色的血脚印。
沾血的脚印在扫帚拂过后彻底与雪后的地面混做一团,再难分出孰黑孰白、哪里干净哪里乌糟。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盯着地上最后一个血脚印发起呆来。
他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刻。
小心些,还要再小心些。
但有时不论他将自己收拾得多么干净整洁,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从来都只是个满身血污、洗不干净的人。
如今他再也不会留下血脚印。
但有些颜色与气味似乎并没有消失。那些红色渗在他的每个毛孔和指甲缝里,那些血腥味就藏在他的发丝和每一次呼吸间,只有他自己能看得见、闻得到。
干净些,还要再干净些。
水声不停,冰冷的河水裹挟着一丝暗红色从他的脸颊滑落,他抬手擦了擦嘴角,那暗红色便沾了些许在他的嘴唇上。
那是玉箫的血,他本该感到恶心。可那一丝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之后,却化作另一种滋味。甜美的、热烈的、令人上瘾的。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张面孔来。冰冷的河水划过他的脸颊、好似大雨落下,他回味起在黑暗中用牙齿咬破她脖颈的那一晚……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中拖拖拉拉地跑过。
李樵睁开眼、猛地抬起头来,竖直插在河水中的长刀瞬间跃出,下一刻,那发出声响的芦苇荡已被齐齐腰斩出一片扇形来。
被切碎的草叶四散纷飞,伴随着咕咚一声坠地的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跌了出来。
那是个还没有桌面高的小童,手中握着一只脏兮兮的木鸢。
方才那一刀将将贴着他的脑瓜顶而过,兴许他上月多吃几粒米、再长高半寸,此刻便会丢掉天灵盖。
他显然有些被吓傻了,茫然四顾半晌,才发现那立在河中央的少年。
少年皮肤如雪,眉眼长得很是好看,可脸上的神情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可下一刻那跌坐在芦苇丛中的小童已被吓得大声哭喊起来,一边哭喊一边踉跄着爬起身来,向着远处村子的方向跑去。
这附近最近的村子便是下古口村,这村子和丁翁村隔得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两村有不少通亲的人家,逢年过节便会相互走动,自然也有人为了省那几块铜板的药钱辗转来到果然居问诊,若再顺便谈些闲天、聊起最近发生的事……
晃神间,那手握木鸢的小童已跑出去十几步远了。
李樵缓缓握紧手中的刀,膝盖微曲、随即自河水中一跃而起,沿着对方在芦苇丛中踏出的那条小路追了上去。
那小童奔跑的喘息声好似猎物的悲鸣,凌乱的脚步声似在催促。催促他显出本能、亮出獠牙、伸出利爪,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狩猎送上致命一击。
噗通一声响,那孩子穿出芦苇丛的一刻便被自己的裤带绊倒,整个人一头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在果然居的这些日子,他日日同那司徒金宝待在一处,许是愚蠢笨拙的东西见得多了,竟多了些耐心与定力。
是以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一步步走向对方,边走边观察着,似乎想要从那副贫瘠而笨拙的身体上看出什么值得他细细品味的东西来。
而那坐在地上的孩子显然感受到了什么,颤抖着不敢回头,只抱着自己磕破的膝盖瘫坐在原地,好似一只被吓傻的小鼠般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那猫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突然,不远处蜿蜒土路的尽头冲出个人影来。
那是个同样矮小瘦弱的女孩,她背着个几乎有她一半高的背篓,一边唤着那男孩的名字一边从土路尽头跑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打草的镰刀。
她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童,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方走到对方身旁便意识到什么,回头向水边的方向望去。
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正从那芦苇丛中踏步而出,他手中拎着一把锈刀,水珠从他身上滚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一路从河滩蔓延到这条小路上。
他长得很是清秀好看,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他手中的刀看起来并不锋利,但却散发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腥气。
磕破了膝盖的小童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女孩握紧了手里的镰刀,用那具瘦小的身体挡在了他前面,抬头望向那十数步远外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李樵突然感觉四周的景色如烈焰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破碎消散了,就只剩下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像她的眼睛,但其中的光芒却很相似。
坚定的、无畏的、盛大的光,令蜷缩在黑暗中的他不敢直视、不敢靠近、不敢亵渎。她手中明明没有刀剑,而他却在还未开战前的一刻便败下阵来。
他望着那双眼睛,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地定在了原地,按在刀柄上的左手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片刻过后,那女孩似乎见他再无其他动作,终于收回了目光,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转身飞快跑远了。
许久,少年终于垂下了手中的刀。他一步步走回河边,蹲下身来、定定望向水中那个倒影。
水珠从被打湿的发间流下,将那张白皙的脸切割得四分五裂,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很空洞,那是尚未从杀戮中走出来的眼神,莫说是个孩子,就是寻常人见了,也要下意识退开几步。
他停顿片刻,飞快捧起河水、狠狠洗着脸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迹。涟漪在水中泛起又抚平、抚平又泛起,他的脸上早已不见丝毫血痕,但他仍未停下,直到西沉的太阳几乎尽数落入地平线之下,而他面前那片浅滩上再看不见任何红色。
河水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弯了弯嘴角、眯了眯眼睛,那水面上终于映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过往七年间,他便是用这样一张脸蹚过暗流、踏遍人心的。他并不喜欢那张脸上的表情,但很多人喜欢。他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想明白。他在乎的只是如何用这样一张脸获取一些便利、省去一些麻烦。
所有人都喜欢那样一张乖巧驯良的脸,没有人想要探究他真正的样子。
而她是否也是一样呢?
如果他稍稍露出一点破绽来,她是会像方才那手拿木鸢的孩子一样,下一刻便尖叫着跑开、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还是会像那寻来的女孩一般,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然后握紧手中的镰刀?
其实那本没有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情形。
可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哪一种神情,他都不能忍受它们出现在她脸上。
谁都可以这般对他,唯独她……不可以。
他害怕她对他失望、疏离、怨恨乃至唾弃,甚至只要略微分神去思索那样一种可能,便令他整个人如同置身那琼壶岛的热泉沸水中一般,每分每刻都充满烧灼与煎熬。
不,他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这张面孔。
从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最好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