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的礼物
龙枢一带的江河之上,有种仲夏之夜才会开始红火的生意,便是这花船的生意。
古时花船游湖曾在蠡州一带颇为盛行,明面上是画舫游船,实则大都是官妓的营生,有官府在背后撑腰,这生意自然一时间做得是风生水起。
然而不知到了哪一年,河岸两边开始有怪闻传出,说是某条河中出了河神,入夜便占了河道,若见过往船只上载着俊美少年或美貌娘子,便会将船弄沉后掳走美人。
起先有人不信邪,之后果然被弄沉了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传闻又渐渐平息。直至二十多年前,洹河上游发了大水,半个龙枢曾尽数被淹没,河道变迁、再瞧不出从前的模样,时间久了也没人忌讳那些八百年前发生过的事了,这花船的生意竟然又起死回生起来,每逢春夏时节的夜晚便尤其热闹,而那传说也无人避讳了,竟还被拿到了戏台上,编成了一出“河神截亲”的大戏供人赏玩。
秦九叶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戏台上费劲扭动腰肢的伶人,那伶人扮得正是那河神,此刻正一边吊着嗓子、一边追着那簪花戴冠的“新娘”跑。
这河神就算涂抹得再厚实,行事如此跋扈,唱腔又那般矫揉造作,便也难怪讨不到媳妇、只能去抢别家的娘子。
她想着想着,下一刻将目光挪到眼前之人的身上,手不由得一顿、握满的瓜子壳应声掉下一块碎渣渣来。
不仅是她,整艘船上迎来过往的人们都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到许秋迟身上来。那当中不光有女子目光,也有男子目光。探寻的、好奇的、略带审视或充满欲望的,种种夹杂在一起,当真说不出的精彩。
他今日穿得是一身深棠色绣紫金暗线的圆领袍,头上一顶夺目的珊瑚紫玉冠,手中一把腰扇轻摇着,一副富贵人家人傻钱多少爷的做派,虽是斜倚在阑干旁等那船娘为他引座,整个人仍是笑盈盈的,似是心情极好。
饶是先前已见过这张脸数次,秦九叶还是不得不感慨,这位邱府二少爷定是有个貌美的娘亲,否则断然生不出这么一张脸来。
若非他顶着这样一张脸,过往这些年应当会经常挨揍。
秦九叶收回目光,将手里的瓜子壳尽数倒进一旁那镶着金边的小钵中。
“我劝二少爷还是莫要笑得如此开心了。谁说那河神只喜欢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说不定哪日它换了胃口,偏生喜欢上你这心肠乌漆墨黑、笑起来又花枝招展的小少爷。”
许秋迟闻言手中那把腰扇一顿,转身打量起那语出不逊的女子来。
“我倒是觉得,秦掌柜今日这身衣裙格外合身,瞧着不比台上扮新妇的那位差到哪里去。”
秦九叶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新换上的襦裙,又摸了摸头上那新盘的发髻和上面的宝钗,左拉拉衣带、右扯扯裙摆,倒是丝毫不介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调侃之意。
她上一次穿这般像样的衣裳还是在那苏府寿宴上。只是彼时她心情忐忑,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身上的衣裙,今日倒是有些闲心,怎么看怎么欢喜。从前秦三友要为她做新衣的时候,她都说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繁复的衣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非是不喜欢这样的衣裳,只是知道伺候不起,才会干脆说是不喜欢。
是她不喜欢,不是她要不起。
摆弄衣裙的手缓缓放下,秦九叶生生将翘起的嘴角拉下来。
“二少爷此番邀我前来,总不会是为了让我试这身衣裳吧?此处可不是那苏府后花园,这江湖中人也不比那位不现身的河神和善到哪里去,若是哪位豪侠魔头看上了你,兴许你下半生便要在某个山洞洞里做面首了。”
她说这些看似只是玩笑话,实则也是在提点对方。
自从方才他们登船之后,明里暗里有不少目光都在打量他们。这些目光中除了有些探究之意,显然还有些别的。
许秋迟觉察到了她的言外之意,语气一转、压低嗓音问道。
“秦掌柜可知晓,这些江湖中人为何会盯着你我瞧个不停?”
秦九叶思索一番,毫不客气地将心底的话如实倒了出来。
“因为你穿得太过招摇。”
经历了先前的种种,他们之间说话已全无遮拦。也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道眼前之人或许没安好心,但秦九叶却总觉得自己在同许秋迟说话时,整个人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就好似她知晓对方虽然有些讨人嫌,但绝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更不会真的对自己不利似的。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淡一些。
奇怪,她真正该信任的人,应该是邱府家的大少爷才对。而这二少爷,向来是不得人心的。
“不得人心”的二少爷察言观色,面上笑意更深。
“秦掌柜当真不懂江湖人的心思。他们会多看我几眼,只是因为我与他们不同罢了。而人都是如此,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警惕些。你说对吗?秦掌柜?”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对方,还没来得及品出对方这阴阳怪气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却是那扮相艳丽的船娘从船舱另一侧匆匆走来。
她见了许秋迟,行了个利落的江湖礼,声音中有股生意人的精明和干练。
“二少爷久等了,三楼的雅座已清理好了。这边请。”
清理?这夜游船才刚刚开始,难道先前还有客人不成?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纳闷,目光掠过那船娘行礼的双手,突然发现那船娘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向一旁望去,只见一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被从楼梯处连拖带拽地扔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那几个拳脚不利落、只能干瞪眼的家仆。
难怪他们等了这般久,原来是有人“鸠占鹊巢”。
秦九叶望了望那被拖下去的富家公子,忍不住低声问道。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只是其一。能上得了这花船的第一层,却登不到第二层,更不要说第三层。”
秦九叶哑然,眼前又闪过那日璃心湖畔那三层高的石舫。
人与人之间一定要分出这么多层来吗?她这辈子就算拼上一条老命,或许也只能在最底下的一层挣扎徘徊,而有些人生来便在那最高一层俯视人间了。
那厢许秋迟说罢,已头也不回地跟着那船娘向楼梯上走去。秦九叶看着对方那华丽的衣袍消失在转角处,随即想起什么,突然便有了底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她连九皋城的城墙都登过,还会对着一艘三层楼高的破船犯怵吗?笑话。
不同于那些货船上需得上下拉动的舷梯,这画舫之中的木楼梯瞧着同城中寻常酒楼里的梯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只略显狭窄些,将将能容一人转身通过,木板间嵌着上好的铜条,将潮湿的水汽和霉味挡在外面,可谓处处透着讲究。
那船娘亲自在前引着路,姿态殷切得好似在为皇帝开道的内侍总管。她对自家的花船显然格外有信心,不过上个三层楼的工夫,嘴上几乎一刻不停地介绍着。
“今晚有些热闹可看呢。亥初三刻,那白日里鸣金胜出的门派会准时在湖上燃起烟火作为庆贺,咱们的位置是最好的,两位贵客到时候可别忘了走到甲板上去瞧一瞧。咱家船是今夜这璃心湖上不多的几艘三层花船,站在顶层视野绝无死角,两位若善使暗器,无须多费气力,便可制霸全场。我们还为贵客中的贵客准备了应急的小舟,就在船底层两侧隐蔽处,掌船的是前任鬼水帮护法,保准各位只要上了船就没人追得上……”
秦九叶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下总有几分想笑。
这江湖里的规矩当真变幻莫测,时而翻起脸来连银子也不认,时而又微笑着为你引路。人们总说刀剑无眼,依她来看,还是人心最难防备。所有变幻无常,大抵都来自于此。
她边想边埋头继续往前爬着楼梯,冷不丁前方男子突然停住脚步,她也跟着一个急停,脑袋撞上一侧包着软布的木板,梳得有些紧的发髻拉扯得她头皮生疼,连带着那根宝钗也跟着一歪,似乎变得更沉了些。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抬眼望去,这才发现这楼梯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
下一刻,许秋迟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前方悠悠响起。
“秦掌柜可知晓这龙枢一带关于河神的传说故事?”
他今日很是不对头的样子,似乎总是话里有话。
秦九叶心中绷紧了无数根弦,默念自己今日上的不是什么花船,而是名副其实的贼船。
她瞥他一眼,用一种极其刻板的声音答道。
“在下八岁时也曾拜过道长、跪过仙人的,只可惜早早便被判定神窍闭塞、仙根断绝,同这鬼神一事向来是没什么缘分的。至于那河神庙,只怕都在水里头泡了八百年了,二少爷总不至于今夜突发奇想要去拜神吧?”
她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对方莫要拐弯抹角地说话,而许秋迟却似全然未觉。
“不论河神还是水神,这传说故事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告诉世人,若能狠下心来、献祭自己的珍贵之物,便有机会得到神的祝福。”
他说罢,目光落在那木楼梯的尽头处。
秦九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两扇巨大的落地明造隔扇门就立在那梯口处,扇门以螺钿装饰,雕镂着一幅旭日出海图,海上高嵌着两面刻着涡纹的阴阳玉轮,海下则以青玉做底、珊瑚白蜃镶嵌出两条首尾相咬的怪鱼,那怪鱼吻长齿利、长尾卷曲,伴着那屏风后隐隐传来的顿挫丝竹声,威严中又透出一种怪诞之感来。
下一刻,许秋迟便在那扇门前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望向秦九叶。
“不过我方才所说,只是传说的上篇。这河神的故事,可还有下篇。”
几日不见,这纨绔讲起故事来倒是得了老唐真传。唐慎言那“装不满的茶壶”倒消息便从来只肯倒一半。她听来的许多事,都是只有一半的。
秦九叶没说话。
她压根不好奇那故事的下篇。只要她不开口,便不会落得下风。
那厢引路的船娘已挽起袖口、伸出粗壮的胳膊,扳住那隔扇门一侧的一只磨得有些发亮地木轮、向着一个方向转动起来,只听一阵机括运转的声响,那巨大扇门上雕镂的海图细节竟也跟着缓缓转动起来,只见那两尾怪鱼便由潜渊之姿变为鱼跃出海的模样,而那一左一右悬挂在两侧的阴阳两块圆盘也随之逆转、变为日月颠倒的模样,最终由那怪鱼首尾相接处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绚丽诡谲的世界来。
笔直的走廊好似一条四面裹上彩带的筒子,编织成巨大莲花状的彩绦尾端坠着金色的铃铛,高低错落地垂下来,随着船身的晃动而左右摇摆着,一点微风拂过便会热闹地响成一片,被层层帷幔分隔开来的喧闹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有种奇异的香气,明明是香粉燃烧后散出的气味,却有种水生植物特有的阴凉之感。
再往前去,视野豁然开朗。
四面密闭的走廊延伸成一半悬空的阁道,阁道一侧是一扇扇用大漆彩罩隔开的小窗,另一侧正对一片挑高的空旷之所,秦九叶怔怔望去,只见那正中有一木竹彩布搭起的戏台,台上鼓笙不断,正演得热闹。
九皋一带的民船间,兴的是那种锣鼓喧天的大河调,听起来热闹而有烟火气,老人家没事时都喜欢跟着哼上两句。而眼下传入秦九叶耳中的调子她从没听过,说是吹弹的曲调,却叫不出曲牌名来,说是戏词又似乎同城中那些戏楼里的戏都不大一样。那些伶人的唱腔很是怪异,听不清念词,调子也没什么起伏,只是众多音色叠加在一起,回音悠长、往复不绝,听久了竟有种在听咒的感觉。
而细瞧这些台上之人,装扮亦是少见。有的头上戴着鹆羽为饰的羽冠,有的双臂绘着暗青色的鳞纹,有的则兽皮兽尾加身。秦九叶远远观望了一会,这才有些看明白过来,那些人的扮相似乎都与动物有关,许是人们对上古时期神明的一种想象和描绘。只可惜她目力有限,依稀只能看得出其中两三种动物来。
这三层楼上的傩戏显然同那底层上演的“河神截亲”不是一个档次,虽有浓烈的江湖色彩,却也处处透着庄重,只为讨那席间贵客的一点欢心。
这是傩戏,不是寻常的戏曲歌舞。
怪异之感从心底升起,秦九叶本已打算收回视线,可耳边一阵叮叮当当的细响,她的目光便又定住。
先前那以兽骨鸟羽为饰的伶人悄然退场,身着金线彩裙的舞姬跃上戏台。舞姬纤细笔直的双腿在那金线织成的网裙下若隐若现,那些金线上坠着无数只金色的小铃铛,她的动作缓慢却极具张力,绘着青色暗纹的关节每每旋转拧拉时,便好似鱼背破水一般从那留有间隙的薄纱中钻出、勾人至极,下一刻便又随着她动作的变幻隐入其中、引人探寻。从极动到极静,不过转瞬之间,那舞姬身体绷紧到极限之时,竟仍能操纵身体上一寸细微的肌肉去拨动足尖上的某只铃铛,而其余铃铛皆静默没有发出声响,这等功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
一舞终了,四周席位皆安静无声,只待那最后一声铃响终止,才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要知晓,这席间坐着的同昨日那石舫上的看客们可不是一回事。要想以奇险惊异来取悦那些江湖中人,可谓是难上加难。
或许这便是江湖的真面目。
江湖是金玲狂舞的美丽伶人,也是那缺了两根手指的船娘;是精雕细琢、宝蜃为饰,也是山海逆转、日月颠倒;是戏楼之上还有戏楼,诡谲之后还有诡谲。江湖是循规蹈矩的另一面,是种种新奇刺激的总和。
亦或者,这才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本质。而她过往种种平淡生活,不过只是湖面上露出的一点岛屿罢了。
戏台下氛围正热烈,战栗感却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出,秦九叶在这温暖的夏夜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苏家的事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无法抹去的阴影。此时此刻再听到那铃铛声,她便会本能地想到和沅舟向自己扑来时的恐怖模样,怎还会有心情去欣赏那舞姬曼妙的身姿?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舞姬也已退场,戏台角落的灯笼不知为何灭了半数,四周光线暗了下来,最后一批伶人踏着各自的影子出现在台上,个个都戴着纸糊的面具,面具上却无半点描绘与装饰,瞧着甚是诡异。
秦九叶盯着那些空白的面孔瞧得出神,许秋迟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这才是真正的河神舞,同前面的都不大一样。别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秦九叶一抖,下意识收回视线,转过头去才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她方才看得太过入神,竟未察觉那引路的船娘已经消失不见,许是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此时此刻,这幽深的走廊中只剩她与许秋迟两人。
秦九叶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随口敷衍道。
“只可惜这里没有河,只有湖。”
“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从前那清浊合流的沮水河就是从这里流过的。”戏台上的丝竹声消失不见,只余扇鼓单调的敲击声,许秋迟的声音也随之压低了些,“传闻那时龙枢一带总是洪水滔天,沮水一入夏便时常泛滥,人们害怕河神发怒,便用纸糊出巨大的纸船,载着祭品投入到河水中,以祈求能够平复河神之怒。后来待河患有所平息,沮水便改名洹河,这河神舞也少有人提起了。”
秦九叶没有再转头望向那戏台,余光却控制不住地一瞥。只见那些伶人纷纷将手背在身后、做出被捆绑束缚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显得格外僵硬滞缓。只这一瞥,她心下便有些明白了,那些戴着面具的伶人并非在表演那些举行仪式的人们,而是在扮演那些坐上纸船、即将被投入江中的祭品。
单调的鼓点声越发密集,伶人们的动作也越发激烈。那是在模仿被捆绑住后沉入江水、因溺水窒息而挣扎的样子。
怎会有人编出这种舞?编出来后又跳给谁看?
秦九叶面色有些难看,抬手摸了摸后颈,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再一抬头看见那纨绔无辜中透出些许恶劣的脸来,顿时有些回过味来。
他这是吓唬谁呢?
冷哼一声,她缓缓开口道。
“我年岁不大,去得地方也不算多,这世间是否真有所谓神明我不得而知,但若有人以残虐他人为乐,便不要假借神的名义,还是早早认清自己是个败类的事实,寻个机会自己去沉河便是。”
许秋迟眨了眨眼,又恢复了日常那副有些慵懒的样子。
“我只是想带秦掌柜见识一下这江湖的真面目罢了。或许这世上的败类远比你想象中要多,你若决意要来,可要擦亮眼睛了。”对方说罢,视线自那戏台下席间、廊道两侧紧闭的小窗上一一扫过,“那河神传说的下半篇是这样说的。若河神对那人献出的祭品不满意,便会转身离去,只留下平静无波的河水。它会赐予那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一个对镜自顾的机会。那人必须正视这水面中倒映出的真面目,亦或是……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