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出殡当晚,戴忆卿睡在了姑姑以前的卧室里,可她在床上滚了半天也睡不着,这板床不比城里的床柔软,被褥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湿气。
她翻了个身,眼睛盯着那面糊了旧挂历的玻璃窗,屋外昏黄的灯光隐隐地通过玻璃窗透了进来,大人的窃窃低语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什么!你要回来?不行!绝对不行!我和你爸辛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有出息,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爸在天之灵吗!”
听到奶奶气愤的喊声和抑制不住的哭声,戴忆卿却不敢出去,从小她就习惯了大人们遮遮掩掩地面对她,即使她什么都知道,却也常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会问她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她背对着光源,蜷缩在墙边,眼睛一闭便看到了妈妈的模样,她觉察到脸颊上有些湿润,有些冰冷,她告诉自己,习惯,习惯就好。
从爸爸那里得知他们从此以后就要留在星途镇生活的时候,戴忆卿也没有多问一句。
为了生计,戴继海决定继续维持父亲留下来的鱼摊,他负责进货运货,忆卿奶奶则负责售卖和管账。
戴忆卿曾暗自疑惑为什么爸爸不去自己所上的中学去教书,可她终究不敢开口问。
从星途镇考出去的大学生没几个,所以当戴继海出现在鱼市场里时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议论,戴家的境遇也被大家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戴忆卿一进学校,就被同学们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
康城的环球游乐园好不好玩?康城是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汽车?你妈妈得了什么病?
起初,为了融入这个新环境,戴忆卿会对各种问题笑脸相迎,可日子久了,她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样,没有人真的关心她,大家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嫉妒和疏离。
戴忆卿变得越来越内向,慢慢的,她开始独来独往,也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些许自在,可一个女人的出现,却把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某天放学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其他同学都被家长陆续接走了,戴忆卿却一个人站在学校大堂的门边上等雨停,平日爸爸和奶奶忙着顾生意,她都是自己走回家。
雨水砸在门廊上,戴忆卿一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子和小腿都被溅湿了,她躬身擦了擦雨水,犹豫着该在这里等下去,还是冒雨跑回家。
此时,一辆黑色轿车在校门口停了下来,驾驶位上下来了一个男人,他打着一把伞往大堂走来。
镇上有轿车的人家不多,戴忆卿好奇地盯着那个向她走来的男人,肩头却突然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哎呀!”
戴忆卿吃痛地捂着胳膊,一转头,与另一双眼四目相对。
男孩高了她一头,身形清瘦,炯炯有神的双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中却没有丝毫歉意,只瞥了她一眼便歪过头去,看向那个走近的男人。
“怎么这么晚才来!”男孩钻到男人的伞下,不耐烦地质问。
男人接过男孩递过去的书包,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在男孩的肩头轻轻擦拭。
“太太路上给你买了些糕点,就有些迟了。”
“我妈也来了?”男孩惊讶道。
男人点点头,随即撑着伞把男孩往轿车的方向护送。
戴忆卿一动不动地站在廊檐下,盯着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她认得这个男孩,应该说,整个学校,整个镇子都认识这个男孩,因为他是孟家的独子,孟金生。
戴忆卿虽然从不和其他同学闲聊,可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却无法回避那些刚刚萌动的女同学们对这个人的议论。
爸爸孟世雄是当地最富庶人家的继承人,妈妈林生瑶是镇长的女儿,也是镇上少数上过大学的女孩,在外人看来,他们是那样的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孟金生生得俊朗,高挺的眉骨和鼻梁都像极了母亲,眼睛却随了父亲,隐隐的内双眼皮中透着傲气和不可一世。
虽是同班同学,可戴忆卿进校快一个月了,却从没和孟金生说过一句话,戴忆卿个子矮,被老师安排在了第一排靠墙的角落。
孟金生不是个爱学习的主儿,他主动跟老师要求坐最后一排,就这样,最后几排那些插科打诨的男生们都成了孟金生的玩伴。
戴忆卿知道,那几个整天讨论新鞋和游戏的男生家境都极其殷实,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平日见了都绕着走。
眼看着孟金生上了车,戴忆卿长舒一口气,可那辆轿车却迟迟没有发动,不一会儿,那个开车的男人竟又下车向她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家里没人来接你吗?”男人和善地问。
戴忆卿睁大了眼,犹豫着是否可以告诉这个陌生人自己的真实情况。
男人见她不说话,随即弯下了腰,“我家太太想送你一程,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你别怕,我们是孟家的。”
戴忆卿好奇地向不远处的轿车望去,可那车窗不透光,看不清车里的人是什么模样。
“叔叔,那就谢谢您了。”
戴忆卿心里有些忐忑,可她怕耽误了回家做饭的时间,因为每天放学后,她都要负责煮米饭。
她刚走到车旁,后座的车门就开了,她抱紧书包向后退了一步,只见坐在后座上的孟金生正冷冷地打量着她。
“金生,快去!”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后座里侧传来,戴忆卿低了低头,企图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
孟金生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这才慢悠悠地下了车,向副驾走去。
“小姑娘,快上来吧!”车里的女人连连招手。
戴忆卿恭敬地点了点头,连忙钻进车的后排。
车门关闭的瞬间,安静的车内与喧闹的车外立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戴忆卿垂着眼,两手紧紧地抱着身前的书包,不敢乱动分毫。
“小姑娘,你家住哪?我们把你送回家。”
近在咫尺的女人柔声开口,戴忆卿忍不住抬头望向她,只是那一眼,她便移不开眼了。
女人的五官深邃,鼻梁立挺,眼睛也大大的,可瞳仁中却缺少了一点神采和生机。
一头长发乌黑顺滑,披散在肩头,像是平日精心护理过的,她的衣着也很朴素,一件灰棕色的亚麻长裙衬得她单薄又清冷。
眼前的女人浑身透着一种庸脂俗粉所远远不能比拟的清丽,惹得戴忆卿看直了眼,一时之间竟忘了回答对方。
“刚才听金生说,你是班上新来的同学,你叫什么?”见女孩拘谨得很,女人主动开腔。
戴忆卿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正要开口,却被座位前面的人抢了先。
“戴忆卿,她叫戴忆卿。”
戴忆卿用力地点点头,末了,又忍不住向她身前那个高高的座位椅背望去。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姓戴?那你家……是在藤萝巷里吗?”
这回换戴忆卿一脸的惊讶,“您怎么知道?您认识我爷爷奶奶吗?”
听到戴忆卿的反问,女人却没有回答。
孟金生倚靠在副驾上,默默地瞥向后视镜,在镜中,看到母亲脸上压抑着的紧张。
“老于,我们先把这小姑娘送去藤萝巷。”
吩咐完司机,女人突然沉默了下来,戴忆卿见对方不想交谈,也不敢作声。
十几分钟后,轿车停在了藤萝巷的巷口,戴忆卿与女人致过谢,便下车跑进巷子里,可直到她把拴着钥匙的红绳掏出来,巷子外都没有传来轿车离开的声音。
“阿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雨这么大怎么不等爸爸去接你?”
戴忆卿刚要开门,门却被戴继海从里面打开了,他的身上套着雨衣,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同学家有车,他们送我回来的。”戴忆卿解释道。
“车?”戴继海张开雨伞,罩在戴忆卿的头顶。
“嗯!就是那辆!”戴忆卿抬手朝巷子口指去。
戴继海顺着手指的方向向外望去,可惜雨太大,根本看不清车牌,那辆轿车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掉了头,朝远方快速驶离。
戴继海的目光仍停留在巷子口,戴忆卿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神,连忙带她回了屋。
在学校再看到孟金生时,虽然对方依旧对她熟视无睹,可戴忆卿的心态却悄悄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甚至天真地认为,有那样一个温柔如水的母亲,即使外表看上去再高傲冷漠的人,应该也会有内心柔软的一面吧!
可后来的遭遇却让戴忆卿明白,蔷薇虽美丽,却带着致命的刺。
期中考试后的周末,为了奖励考试成绩优异的戴忆卿,戴继海这天早早便收了摊,又在小卖部买了一袋虾条和一瓶橘子味汽水,准备带着女儿去海边玩儿。
去海边的路上,戴忆卿一直紧紧地抱着那袋虾条,想吃又舍不得。
“爸爸,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戴忆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运动鞋,见上面沾了些泥土,赶忙蹲下身,用手将泥土拂去。
戴继海停下脚步,仰头环视着周围的密林。
“快了,穿过这个林子就到了!”
父女俩又在林间走了一会儿,这才来到了一片偏僻无人的荒滩,几块巨石突兀地耸立在海滩上,浪头虽大,风却被遮挡了不少。
“哇!这里好漂亮啊!爸爸,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戴忆卿兴奋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戴继海没有回答,他紧盯着远处的大海,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戴忆卿回过头,看到爸爸双眉紧锁的样子,不禁有些疑惑,自从回了星途镇,她就常常看到爸爸一个人发呆,她说不清他的眼神中是悲伤还是喜悦,或许既有悲伤也有喜悦。
总之,那不是她以前印象中的爸爸,以前的爸爸一直是冷静的,理智的,好像即使天塌下来了他都不会害怕。
见爸爸不说话,戴忆卿感到有些无聊,她交代了一声,便沿着海边向前走,边走边吃她心爱的虾条。
如果妈妈也能来看看大海,那该多好啊!
正想着,戴忆卿却突然听到了模糊的喊声,那是从远处传来的,她听得不真切。
巨大的好奇心引得她快速向远处跑去,当她逐渐靠近那个声源时才发现,眼前沙滩上正站着两个人,还不偏不倚地全都是戴忆卿认识的人。
女人双眼泛红,正无力地弓着脊背,全然没了戴忆卿初见她时的优雅,此时只剩下了一身的狼狈。
而她身后不远处的少年正背对着她站在海岸线的边缘上,任由海水打湿着他的裤脚。
女人看到戴忆卿,慌忙地背过身去,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少年双手叉着腰,胸腔猛烈地起起伏伏,发现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出声,他扭过头,却在无意间看到了不远处的戴忆卿。
戴忆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赫然发现他的眼神竟像一头狼看见一只猎物一般凶狠,她有些害怕,心想一定是自己冒失地打扰了别人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