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钟鹤青被叫孙元景的急事叫了出去。
只是他刚走到外院,就见门前不仅站着孙元景,还有卢高萧。
钟鹤青皱了皱眉,刚要问一句什么,却见身侧倏忽有疾风掠过,有人影忽然越过他,向后院飞了过去。
他一愣,转身看去,只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道士,竟自四面八方做起了阵法。
金光法阵骤然现于眼前。
“你们做什么?!”
孙元景两步上前。
“少卿不必害怕,你那‘娘子’是冒用凡人身份的妖,我集结了京中捉妖师,这就将她拿下!”
钟鹤青闻言,脚下一晃。
却见孙元景说完此话,便也同众捉妖道士一样,朝着阵法里飞身而去。
金光法阵自地底向上结起,又从八方点位围拢聚合而来,那阵法浓重的罡气连钟鹤青一个凡人都能察觉到了。
“住手,住手!”
他急急朝着阵法里奔了过去。
*
“此女就在那里!诸位,快快结阵捉妖!”
捉妖道士的喊声如雷贯耳。
九姬有一瞬的恍惚,第一反应竟觉得这些捉妖师不是来捉她的。
可不是她,还有谁呢?
有人用捉妖镜反来天光,那强光一下照到了她身上,刺得九姬两眼一痛,踉跄了一步。
她只听道士呼喊开来。
“此女果然是妖!冒用凡人身份乃是大罪,兀那妖孽,还不伏法!”
呼喊之间,她已看到孙元景孙道长提剑跃上了半空。
这阵仗,果然是来捉她的啊。
视野里早已没有了钟鹤青的踪迹。
九姬眼看着八方都有道士坐镇结阵,镇内还有近十名捉妖师,这阵仗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大,来的道士比王府那日还要多。
怎么有这么大的阵仗?
九姬念及此,突然就想起了钟鹤青此番出门前后的话。
走之前,他连番嘱咐她一定要留在家里等他回来。
而今日,他提前回来了。
进了门就问下面的人,她在不在家。
见到了她在,更是盯着她看,目露笑意,还道了一句。
“娘子在家,我就放心了。”
是放心了什么?
放心了他找来镇压她的大阵仗,没有扑空吗?
九姬恍惚了一下。
他所有的忍耐、等待、试探、虚与委蛇,都是为了今天,是吗?
心间惊诧震荡开来。
凡人都是这样狡猾到无有破绽的吗?她难以置信。
只是她抬头看向半空的捉妖师。
他们就确信她会被困其中?
九姬眼睛眯了起来,神思一敛,脚下一跃,向半空飞了过去。
......
漫天皆是捉妖师,镇压妖邪的
金光法阵罡气盎然。
钟鹤青心头乱颤,快步向阵法里跑去。
卢高萧只见钟鹤青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只紧紧看着他那“妖妻()”急跑过去,也跟着急了起来。
平素这钟闻野比谁都聪明,怎么这种时候糊涂起来了?!
他只怕刀剑无言伤着老友,把胆子一壮,飞速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你别在进去,他们随便一个法术,就把咱们弄死了!快跟我走开!那妖自有孙道长来降!孙道长可是把在京的有头有脸的捉妖师都叫来了!必能把她降住!?()_[(()”
他连着说了一句,只见好友忽的转头直直向他瞪了过来。
“是你?是你叫人来降她的?!”
卢高萧被他问得一顿。
“对呀是我呀!闻野你别痴了,她是妖,你娶回家的那是妖!”
“妖?是妖又怎么了?!”
钟鹤青突然甩开了卢高萧。
卢高萧猝不及防地被他甩在了地上,抬头看去,只见他已不管不顾地在阵法闭合前,闯了进去。
“天呢,天呢......”
卢高萧惊诧不已。
而结界之内。
孙元景一剑向九姬斩来。
“兀那妖物,胆敢冒充少卿娘子,快快现出原身跪地伏法,我等自会留你性命!”
九姬闻言一笑。
碍于幻珠,孙道长看不出她的真容,却还讲究规矩,给她留了条退路。
可她九姬却不肯跪地求饶,由着旁人来处置她呢!
九姬手下一幻,持住一条金色长棒,反身迎了上去,瞬间与孙元景斗在了一起。
道士们不断催出的阵法光亮射眼,一人一妖斗法的闪光,更是将人的眼睛闪得发痛。
又有道士招呼着众捉妖师一起飞了过去,协助孙元景,将九姬团团围了起来,纷纷亮出了兵刃。
兵刃淬满了寒光,齐齐朝着她刺了过去。
地上,闯入阵法中的钟鹤青,在漫天的兵刃冷光间,眼瞳震荡。
“住手!都住手!”
他嘶声喊去,可短兵相接的当头,哪还有人能停得下来?
男人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刀剑破空的声音中。
九姬腹背受敌。
一众道士自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只见一人当头朝她就是一棒打去,九姬侧身回退,双手举棒生挡了下来,与此同时,接连避开后背两剑。
正当她左右闪避之际,忽然一阵破空之声划破耳畔。
一条细鞭狡柔如毒蛇,诡异缠绕着向她腰间抽来。
周遭全是刀剑寒光,她再来不及避开这鞭。
生生被这一鞭,重重抽在腰上。
九姬腰身一痛,脚下连跌三步,险些从半空上坠落下来。
地面上。
钟鹤青指尖发颤,眼见她腰间,水绿色的衣裙上,猩红的鲜血渗了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
() ,刺着人眼。
钟鹤青目眦尽裂。
他越发嘶喊着“住手”,可上面打斗的众人根本听不见,反而有个捉妖师用功法朝着众人喊道。
“众位道友都提提精神,咱们齐心协力,今次捉了这妖,少不得在衙门领个大赏啊!”
这话说完,众人看向九姬的眼里都起了精光。
但那些精光和喊话,落在钟鹤青眼中耳里,他只觉如同长针扎向了他心头。
那是他家中的娘子,是他费心留在身边的人,可在这些道士眼中,却只是即将领到的巨额赏钱。
......
九姬被一鞭子甩在了腰间,痛意令手下的动作都迟缓了起来。
但围攻她的捉妖师却不会停歇,当下有人忽然向她甩来裹满罡气的拂尘,她急急避开,却被如剑的罡气割伤了手臂,向后退去,又被一枪刮破了小腿。
鼬玉尚在炼化之中,九姬十成功力只能使出三成。
九姬心下怒火噌起,却被压制得使不出力来,双眼渐红。
而那些只为领赏的捉妖师见她颓败下来,反而目露松快。
其中一人甚至轻蔑地嘲笑道。
“还以为是只大妖,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卑微小妖还敢冒用大理寺少卿娘子身份,妄图勾引少卿,谁给你的胆子?!”
那捉妖师嗤笑说完,九姬开了开口,回了一个字。
他没听清,“说什么?”
九姬低头笑了一声,嗓音响亮了许多。
“我说,是我啊,我给我的胆子!”
话音落地,九姬突然反守为攻。
她一掌凝力朝着那捉妖师直直击去,棕金色的光亮击在捉妖师身上。
只一下,打得那人一口鲜血吐出来,从半空直接坠落下去。
众人皆惊。
“妖物胆敢伤人?!罪加一等!”
九姬却顾不得罪加几等了,她倏忽现出了妖身,矫健的狸花猫瞬间膨胀开来,妖力也随着幻化回原身而加倍释放出来。
一众道士被她周身妖气震得向后踉跄。
就趁这时,九姬上前扑到了一个捉妖师,踩着他的肩膀,直直向天顶的结界生撞了过去。
她周身幻化出金色光芒,好似金刚铸就的铠甲。
那结界登时被撞出了裂纹。
可是结界没碎!
九姬心下不由地一坠。
这一撞已消耗了她大量的妖力,结界没能碎出空洞,她无法趁机逃离。
而道士们又都缠斗了上来,再这样下去,她真就要被抓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结界的八方之一,突然有一方界法松动地晃了一晃。
九姬不知这结界的松动从何而来,却立刻抓住机会又是一撞。
这一次,碎裂出了一个婴孩大小的窗洞!
九姬登时向外跳去。
她大半身子都已跳出了结界之外。
要逃脱了!
可尾上忽然一痛。
她回头看去,只见孙元景手中的锁妖绳好似一条荆棘长藤,死死缠住了她的尾巴,锁妖绳中幻化出的细刺,根根刺到了她的尾间。
九姬脸色白了下来。
结界在不断修复,孙道长灌入锁妖绳中的法力越来越多,更有方才被震开的道士又追了上来。
偌大的钟府过去三月她几乎可以随便地进出,但此时此刻,却变成了一只牢笼,她只要堕入,就再也没无出逃之日了。
九姬心下一沉,蓦地凝力于尾巴上。
他们既然要她的尾,她断了就是!
就在她最后回头向尾看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了院中地上的一人。
男人双眼猩红地向上看来,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她的窘境,嘶声喊了句什么。
可九姬却不待听清了。
她凝力一挣,猫尾生生扯断的瞬间,剖心一般的痛意直冲大脑,痛意令人几乎昏厥。
九姬却紧紧咬着牙关向上一跃,彻底跃出了结界,逃出了钟府。
......
“放开......放开她......放她走!”
钟鹤青嘶声喊去,心肝俱碎。
可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仿佛有血雨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半条断尾也随着雪雨无力坠落。
啪嗒一下,一滴血落在了钟鹤青的眼角下。
男人伸手摸去,猩红刺目。
仰头看去,空中已没有了她的踪迹。
她走了......
只剩下半条生生扯断的断尾,沾满鲜血地自半空落下,坠落在了钟鹤青脚前的青石板上。
“小九......阿幺......”
生生扯断尾巴,那得多疼啊......
破损的结界没了再凝聚的必要,卢高萧闯进来看到了神色僵硬的钟鹤青。
男人眼角挂着半空飘落的血珠,血珠映衬之下他脸色更加苍白,怔怔地看着那根断尾。
钟鹤青一步一步,缓慢极了地走到那半条断开的猫尾旁。
毛茸茸的一段狸花尾巴,此刻沾满了血污,又落在地上沾了泥。
孙元景叫着他不要动那猫的断尾。
“妖血猫尾,说不定残留妖法,少卿莫动!”
钟鹤青却恍若未闻,他蹲下身,双手将那截断尾拾了起来。
他用袖中白帕轻轻将猫尾裹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上面的血污与泥土。
他一句话都不说,沉默伫立。
卢高萧却觉得周遭就要下起雨雪一般,寒云低压、湿气沉沉的。
他想开口,竟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恰好孙元景这时飞身下来,开口便道。
“少卿快丢开那断尾,让我用法术收了此尾,狸妖虽然逃了,但凭此断尾就能找到她本尊,届时可要妖界协通捉拿,她
犯了这样的大罪,至少要流放枯海三十年不得回!”
钟鹤青低头听着,忽的颤声笑出了声来。
他已经逼得她断尾脱身了,还要用她的尾巴四处捉拿,让她在妖界也不得安生,被流放枯海三十年吗?
他这个她的凡人夫君,在方才她被围剿的时候,只会呼喊阻止,一点用都没有。
除了替她短暂地扯开了布置结界的人以外,还做了什么呢?
他护不住她,也帮不了她,还要任着人,天涯海角地追杀她吗?
不时,追缉无果的道士们也都返了回来,众人一回便道。
“此妖很是熟悉京城路线,亦善躲藏,生性狡猾的很,可惜没能追到了。”
“对了,她断尾在何处?我等用绞碎她的断尾以血肉做法,应该还追踪到她的去处!”
绞碎......
钟鹤青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心都被绞碎了。
他忽的开口看向众人。
“是钟某何时得罪了诸位吗?是钟某请各位进门来的吗?缘何、缘何要捉拿我妻?”
捉妖道士们闻言皆是一愣。
“这......少卿方才看见了吧?那是狸妖,说不准还是个大妖!”
可话音未落,他们就见那位少卿双眼泛红,问了过来。
“妖怎么了?她是我钟鹤青拜了天地娶进门来的妻子,是妖又怎么了?”
一众道士被问得彻底愣住了,都搞不清状况地向孙元景和卢高萧看了过去。
旁人不知情形,这两人总还是知道的。
两人相互对了一眼,孙元景愣了一会,刚要说什么,却听钟鹤青又开了口。
他将那包裹在他白色帕子的断尾,细细放进了怀里,强打了几分精神,突然跟一众道士开口道。
“此事是误会,也是钟某的私事,万不该有这样的阵仗。各位辛苦了。”
他嗓音低暗沙哑,但转头叫了早已看呆了的观星。
“观星去账房把赏银拿来。”
他看向一众捉妖道士。
“虽是误会,但各位辛苦一遭,该拿的银钱还是要拿的。”
孙元景和卢高萧都在他这番怪异的行径中,怔了怔。
所以,虽是误会,钟鹤青却还是认了这结果是吧?
那毕竟是妖啊,钟鹤青怎么会真的维护一个犯了妖法的妖呢?
只是两人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定。
就见钟鹤青顿了一下,旋即,话锋忽的一转。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我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娶得是谁,她更没有伤我分毫,反而、反而屡次救我性命......还请各位高抬贵手,莫要再对她紧追不舍,亦不要将此事说于外人。
他嗓音低哑道。
“只当做今日钟府什么都没发生。”
话音落地,钟鹤青拱手同一众捉妖道士行了礼。
“钟某拜托各位了
。”
卢高萧和孙元景全然愣在了原地。
他不是认了这结果,是要替那妖尽力遮掩?
生怕她被其他人和妖界盯上来?!
要替她把所有后路都扫清了。
观星瘸着腿拿来了银钱,一众捉妖道士,虽然没能捉到妖,却仍是拿了钱,便也没有追究下去的道理。
这世间的事,尤其是人与妖之间的事,他们见的多了,这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也多了。
众人都道不会乱讲,让少卿放心。
而且方才是起了结界才捉得妖,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事,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道士们,也就只有钟鹤青、卢高萧和小厮观星了。
道士们领了银钱,做了保证,散去了。
观星虽然见到了大场面,但日日与郎君娘子相处,只觉此事就如郎君说得那般。
反倒是卢高萧心下不安起来,他只看着好友吩咐完这些事之后,一句话都不说了,亦不再看他一眼,只垂着眼帘,看着怀中的那截断尾。
“闻野你......”
他刚把手搭在钟鹤青肩上,就见男人冷淡至极的一眼瞥了过来。
他从没在好友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他惊得把手连忙收了回去。
“你这......我这不是怕你被妖迷惑了吗?人没有妖力,妖也不能像人一样在世间生活,你跟她根本也......”
他说着,见钟鹤青眼神更加凌厉仿佛冰刀割人,又急急改了口。
“反正也这样了,你就当她从没来过就是了。”
人总还要继续过人的日子。
孙元景虽然觉得今日的事怪诞极了,但这会在这位少卿的眼神下,也不便多言,亦跟着点了点头。
“对呀少卿,事已至此,只当此妖从未来过也就罢了。”
钟鹤青不许人追究,此事也没有人能再追究了。
可他们却见钟鹤青忽的哑声笑了起来。
从未来过吗?
男人低笑不已。
可他笑过、抬头,眸中如聚磐岩,一字一顿。
“我、若、偏、不、呢?”
*
东京城外,火神庙。
九姬逃至此地时,天已经黑透了,空气里湿沉沉的,有雨要落。
她避在火神庙帷幔间。
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了的缘故,火神庙没什么人,也可能这庙本来就小,连诵经点香的小道士都没有,又或许道士都去城里捉她了,此处反而成了灯下黑。
不过,除了最初紧追在后的一拨道士,被她几个闪身甩掉了之外,这许久都没有捉妖道士追来了。
是跟丢了,还是什么旁的缘故?总不能是抓了一半,被叫停了吧?
九姬低声嗤笑,她想不到内里缘由,只是猫身蜷缩在火神帷幔的锦缎里,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断处的伤口。
一下一下,痛意让她无法加快。
可这么久了,还时不时冒出血珠来。
一直出血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被道士做法跟上来就麻烦了。
九姬留了半截猫尾在身上,勉力变回了人身,扯下一条布带将尾巴断处小心缠了起来,又施加了一道法术。
体内没能炼化完成的鼬玉,隐隐有了压制不住的迹象。
她只能一边调息一边唤须尺出来帮忙,只是这时,放出去的听觉突然捕捉到了一个急促渐近的脚步声。
火神庙外的寂静树林里,那脚步声明晰又熟悉极了,从树林边缘向火神庙的方向走了进来。
不巧,是她那凡人夫君。
九姬一怔,暗暗警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