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走到楼下的时候,钟鹤青又跌撞了一下,但他扶着楼梯边缘的扶手站稳了。
不过声音惊扰了正在外面不知如何是好的卢高萧。
卢高萧还以为是观星怎么了,回头一眼看见钟鹤青吓了一跳。
“闻野你出来了?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你......”
他紧张地说着,却见一身伤痕的男人,摸索着向外面快步走来。
“你这是要出门?你要去哪呀?外面天都黑了,你看不见别出去了!”
可钟鹤青一声都不回应他,当他不存在一样,只让门外的小厮给他打灯。
卢高萧追在后面懊恼不已,他不由地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这样,我本意是怕你被摄了心神,怕她冒用身份,朝你施术,我们毕竟是凡人......”
他说到这,见钟鹤青忽的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一双血色布满的眼睛里隐有水光波动。
“所以你就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找来那么多捉妖的道士,告诉他们她犯了妖法,镇压了她能领巨额赏银,一连来了十多个捉妖道士......”
钟鹤青说着,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天,她还亲自出门迎了我回家,可我给她带回来什么?给她八人联手布置的捉妖大阵,给她数名京里的捉妖师提剑向她砍去,给她逃不出的困境......
“最后,最后......只能生生扯断自己的尾巴,才满身是伤的堪堪逃出结界!”
他问向卢高萧。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她是我亲自娶回家、拜了天地的正经妻子。这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卢高萧愕然沉默。
钟鹤青突然不想说了,他夜间双眼看不见了,却抬手指向门外的方向。
“你自己走吧,别让我撵你。”
两人也算是相识于微,在卢大郎眼里,钟闻野自来都是脾气最温和的那个,可今日,他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冷厉决然的话。
卢高萧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可是他还不知道,天都黑了钟鹤青还要去哪。
他刚想厚着脸皮开口问上一句,恰见着孙元景孙道长来了。
孙元景自然是来看这位少卿如何了,眼下见着人摸着黑,跌跌撞撞地要出门,赶紧走上前来。
他一上前,钟鹤青就开口问了过来。
“孙道长?”
卢高萧一脸挨了骂的苦恼神色,见孙元景来了,心道孙道长也是来挨骂的吗?
谁料孙元景应了钟鹤青一声,那人却没骂他,反而道了一句。
“烦请孙道长此刻送我去趟妖坊。钟某感激不尽。”
卢高萧:?
你怎么不骂他?
但他更惊疑的是,钟鹤青去妖坊干什么?
总不能要从妖界去找他娘子
吧?
那他也太、太疯了吧?
*
东京妖坊。
孙元景怕某人骂死,劝卢高萧回家去了。
“令尊本就厌恶卢大郎你与妖事有联系,这妖界你还是莫要再进的好。”
卢高萧从前总想知道点妖界的事情,捕风捉影地都要打听打听,暗暗同老爹对抗。
经了钟鹤青的事情,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已经把爹的话听进去了,觉得人和妖确实不该交集太多。
所以,也害了钟鹤青......
他没要求再进妖坊,只是拜托孙元景看顾好半瞎了的钟鹤青,他不敢跟钟鹤青说话,最后走的时候,才小声道。
“闻野你理智点,别、别太疯,我走了,不碍你的眼了。”
钟鹤青没理会他,只一遍就把进入妖坊的拗口口令念了下来,身影倏忽消失在了原地。
这会,孙道长亲自带着钟鹤青,照着他的意思去了安家的灵药铺。
翡翠琼木下的妖坊原址还在建设当中,安三娘的铺子暂时还在原处拥挤的小巷子口开着门。
安三娘正打理着铺子里的药草,见着有客人前来,刚要招呼,一眼看清来人是谁,却吓了一跳。
“少卿?”
她旋即又看到了孙道长,连忙同二人行礼,让小权瑞看茶。
孙元景连道不必客气,同安三娘道,“是少卿有点事想要问你。”
他说着,干脆道自己在妖坊里有些东西要采买,过一会再来。
孙元景一走,安三娘看着这位少卿心里就不太稳。
昨日,权瑞去了钟府,想让九姬再指导指导他术法上的事,可是到了钟府却发现九姬不在了。
不仅如此,权瑞还嗅到了府里浓厚的血腥味,是狸猫的血的味道,而那味道之外,还有捉妖阵法的残留气息。
权瑞当即就惊得跑回了妖坊,把情况同她说了。
安三娘一听就道不好,可是她当晚打听了一番,并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按理说,九姬冒用凡人身份的罪名可不小,又在凡间弄出了阵仗,说不定都能同玉鼠洞宫失窃的事情连在一起,怎么就没动静呢?
她让权琅权瑞他们暗暗寻找了一番,没有九姬的下落,正心里嘀咕,不想钟少卿就找上了门来。
她谨慎道,“少卿向问些什么?”
她听这位少卿开了口,嗓音低沉中发哑。
“三娘知道,内子眼下在何处吗?”
内子......
这词用的三娘愣了愣,不由地多看了那少卿一眼,但她只当是听不懂。
“少卿说笑了,夫人在何处,我怎么能知道呢?”
不想这位少卿的语气却急了三分。
“昨日,府里误来了许多捉妖道士,是我没护住她,她受了伤不肯见我了,也没来找过你吗?”
安三娘听得耳边的毛都惊了起来。
竟是这般?!
她开口想道九姬没来寻她,可话到嘴边,心里又顾虑起来。
她细细看向这位少卿的神色,只见他眼中血丝遍布,双眉紧缩,脸上浑然不见从前的沉稳姿态,焦灼与懊悔写满英俊的脸颊。
可是,九姬出了事是真的,但若这位是少卿的姿态都是作假,只是想来从自己这里骗话,她据实以告岂不是害了九姬?
安三娘心下犹豫再三,还是道。
“我不知道少卿再说什么,令正我亦不认识,少卿还是去旁处寻人吧。”
钟鹤青闻言默了一默。
在安三娘这样的妖灵眼里也好,在凡人眼中也罢,他都是不该和她有太多联系的人,甚至是可能会害她的人。
他知道安三娘越谨慎,对她来说越安全,而他观安三娘的神色,也不像是了解小九行踪的样子。
毕竟妖坊进出都会显现在名录上,她怎么敢冒险回来呢?
安三娘不知,钟鹤青多问无益。
他抿了抿唇,又问了另一桩。
“那三娘能否告诉我,狸族的主城在哪里?”
他问,“是太行九洲城,九城之中的山之阿吗?”
这位少卿连这个都知道了?
安三娘冒了汗。
他都弄清到了这里,眼下要做什么呢?
是去山之阿捉妖,还是只是去寻找他的“妻子”而已?
三娘心里两个声音来回响起。
一边响着少卿是什么样的人品他们还不信吗?
另一边,又不敢拿九姬的命途,来试凡人男子有几分真心。
这世间的真心犹如水雾里望月,映在水里的假的多,悬在天上的真的少,谁能看得真切?
安三娘暗叹一气,最后横了心道。
“少卿不是妖灵,也不是修炼的道人,那通往妖界九大主城的道路,都设有法术禁制,凡人是过不去的。”
她道,“非是我不肯帮您,但您到底是凡人,实在没必要去妖界。”
没必要。
钟鹤青闻言不由地低头轻声苦笑。
所有人都以为没必要,所有人都觉得妖凡有别,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她,本也不该有什么联系。
可他若是偏不呢?
他抬头向安三娘看去。
“妖界的路我可能走不了,但是妖界亦在凡间,我从凡间的路一步步走过去,也能到的吧?”
就像东京妖坊就在东京,只是一“墙”之隔看不到罢了,但从东京外城过去只需要一道口令。
这话问得三娘心下暗颤,心道确实,但问题是,她到底要不要讲?
可巧就在这时,坊主熊友突然从路边经过,一眼看见了安家铺子里的稀客。
“呀,少卿?!”
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来行礼问安,钟鹤青只得也站了起来同他回礼。
安三娘被打断询问,松了口气。
熊坊主不知前情,还以为这位少卿是来寻他的,忙问。()
少卿来此何时?难道是落蜃草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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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还给他了?
谁料他这一问,就听这位少卿道。
“坊主的落蜃草效用甚好,只是钟某一时无法归还,不知可否完全赠予钟某,我愿以等价的银钱来买。”
熊坊主一愣,但旋即连忙摆手道不必。
那落蜃草他已经顺利报给了妖廷,相当于自己没花半分钱,那何不用此来在大理寺少卿面前讨个好?
“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那落蜃草您只管用便是。”
只是他说着,发现这少卿的眼睛有点不对劲。
“呀!您这眼睛......难不成连着两日用了那草?!”
他见男人点了点头,还补了一句。
“也曾有一日之内,连用过两回。”
话音落地,熊坊主倒吸一口冷气。
“一日连用两次,连妖都是受不住的!少卿这眼睛,晚间不会不能视物了吧?!”
安三娘也在旁惊到了,却也从中明白了九姬暴露的原因。
不过那位少卿并没有隐瞒她的意思。
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天一黑,是有些看不清了。”
熊坊主急的不成,恰好安三娘开的就是灵药铺,他赶紧催促安三娘配一副灵药,来替这位少卿修复眼睛。
安三娘一边快快配起来灵药,一边默默看了那少卿好几眼。
如果只是为了识破,那么落蜃草用一两次就够了,何须连这两日都用,更不必一日用上两次。
除非,他是为了看到他那“妻子”原本的样貌。
三娘心里的犹豫有了偏斜。
不时配好了护眼的真露,拿给这位少卿,嘱咐他每晚睡前滴落几滴在眼睛里,慢慢就可以恢复视力了。
熊坊主也连道落蜃草不能再用,好好用灵药养着眼睛,过一年半载就能恢复过来。
只是那为少卿虽道谢应着,却多少有些敷衍之意。
敷衍,是因为只想找到九姬吧?
她不禁又多看了男人一眼,却看到男人双手好像被烫伤了一大片。
而他腰间,紧紧系着一块黑金色的避厄石牌。
九姬曾满妖坊地寻找过能炼制避厄吉物的金石,也曾重金买过一只炼器炉鼎,最后炼出来的,是这块石牌吧?
而这位少卿烫伤的双手,是不是炼制刚成,就急急拿了出来?
安三娘心里翻江倒海。
恰孙道长回来了,熊坊主又同他客气地行礼问安。
钟鹤青见在安三娘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沉默了一阵,起身准备告辞。
然而就在这时,安三娘突然快步走到了他身侧。
“狸族的族城山之阿,在太行山西南麓,就在凡间河东道泽州附近的地界里!”
话音落地,钟鹤青眼眸轻颤着凝了光亮。
() 哪怕安三娘又是补了一句。
“只是妖界毕竟不在凡间,非机缘巧合不能入内,少卿还是遵循天意吧。()”
莫要太执意了。
只是她这般说了,钟鹤青却只是轻轻笑了笑。
安三娘见这位少卿眼中染上淡如月华的柔色。
听他道。
我曾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与这天下众生都无法产生牵连,我在人潮之中,却又不在人潮之内,从来都只能做个过客。直到......直到我也说不清哪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世间产生了牵绊。□()”
他说着,眼中柔色更甚,唇角抿了极轻而柔的笑意。
“三娘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但他这样说着,眼帘又垂下了三分。
“虽然这牵连很纤细很微弱,虽然她生气了想当即斩断,虽然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强求,但我、但我可能还想再执意强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安三娘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看着这位少卿,知道他所说的“一下”,恐怕将是不知多久的无数次执意地尝试。
她彻底沉默。
半晌,直到钟鹤青已经离去,她才长长地叹了一气,站在门前,往着山之阿的方向默然看了许久。
如果这世间的执意都能得偿所愿,似乎,也未尝不可吧。
......
*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注】
云雾飘渺的太行山间,青翠绵延的山林之中,晨起的山雾里,远远地有孩童唱着山鬼之歌。
孩童的身影与脚下的山间小路,一起若隐若现,明明方才还相隔数里,转眼却忽至眼前。
只见那唱着歌谣的孩童,穿着凡人孩童一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可仔细看去,三人发髻间竟都长着毛茸茸的狸猫耳朵,而身后则脱出一根长长的猫尾来。
他们一蹦一跳地背着竹篓唱着歌往山里去。
正同去路来的一人遇了个正着。
来人穿着一身白若仙雾的衣衫,腰间淡黄色的绦子上系了一只巴掌大小的葫芦,葫芦下系着三枚铜钱。
她看见三只小狸妖,就笑着拍了手。
“凡人有句诗,叫‘如听仙乐耳暂明’,便是指你们唱的了。唱的可真好!”
三个小童听见她夸赞都高兴了起来,有个调皮的问。
“那有姐姐你长得那么好吗?”
这话引得女子笑出了声来。
“那自是有的。”
不想小童却都摇头,“怎么可能?姐姐你不是山之阿里最漂亮的狸妖吗?”
这话说得女子更要笑了。
她说是,“所以你们的歌儿就唱的同我一般漂亮。”
她这么说,小童更高兴了,取了
() 山间采来的一串白玲兰帮她簪在发间。
她并不拒绝,眼角含笑地由着他们簪了。
又听他们问。
“姐姐今日也是要下山摆摊算命去吗?”
女子笑着点头,“是呢。”
说着见时候不早了,正要同小童作别,忽的看见山下有什么在一块巨石旁的草丛里动了一下。
她腰间葫芦下的铜钱齐齐转成了反面。
她眼皮一跳,一时顾不得小童,快步朝着那巨石旁的草丛而去。
她脚下生风,几息就到了巨石旁边,只是定睛看去,吸了一口冷气。
她只见那草丛里窝了一只断了尾巴的狸花猫。
“小九!”
她一步上前,急急将受了伤的猫儿抱进了怀里。
柔美姣好的面容上,此刻眉头紧皱,目露焦灼。
她连番喊着怀里狸花猫的小名,猫儿在她的连番呼唤之下,终于睁开了半边眼睛,只是看着她目露迷茫。
她连忙道。
“小九,是我啊,是双姒,是姐姐呀!”
“双姒?”
怀里受了伤的猫儿终于出了声。
双姒连忙抚向她的身子,掌心有白雾般的灵力慢慢输向猫儿体内。
双姒看向九姬,目光自她身上凌乱的伤口一路向下,定在猫儿断了一半的尾巴上,眸光颤动。
而九姬亦在此时缓缓开了口。
“双姒,我......受伤了,我被、被凡人伤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还暗含着三分自嘲的笑。
双姒却心疼地着急不已,掌下虚抚着她的伤处。
“还疼吗?”
九姬默了一默,半晌,才回。
“嗯。”
她的嗓音很低。
“......有点疼。”
连最不怕痛的小九都说有点痛,那是得多痛呀?
双姒指尖轻颤,抱着九姬的手臂越发紧了起来。
她忽的转身,白色的裙摆飘飞指尖,快步往山中云雾里,隐隐有城池显露的地方而去。
“好了好了小九,没事了没事了,姐姐这就带你回家,咱们这就回家了!”
她脚下快步走着,腾起了薄薄的云雾来。
狸花猫倚在了她怀里,闭上了眼睛。
“嗯。”
回家。
回妖界,回山之阿。
这才是她的家。
*
注:出自《九歌·山鬼》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