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惑梦之术彻底结束,当晚再没有发生三县百姓,在梦中跑出家门的事情。
这天夜晚,所有人都安然入梦,又在一夜安稳之后看到了翌日的朝阳。
街道上,开始有百姓相互问起昨晚的情况,可再怎么来回询问,也没有一人出事。
“是不是害人的妖被抓了?”
“有可能诶,昨日城里的井水都热了起来,有几口井打上来的水跟烧开了一样,忒般吓人。但没过多久,水又凉了,再打了水上来喝,只觉那水都泛着甜!”
“我也觉得水泛甘甜滋味,而且昨晚胆战心惊地睡了一觉,睡醒却浑身有力,连家中病了大半年的老娘都觉得好多了......”
“你们说,是不是昨日神仙来了,洒下甘露,把咱们都救了?”
高坪县的人们再次围到了县衙门口,这次没人围堵、吵闹,只见县令自县衙门内走了出来,将那位大理寺少卿也送了出来。
众人见那位大理寺少卿一出来,他们就赶紧闭了嘴,吵闹都止息了下来,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令人沉定的暗香,街道上一阵安静。
县城的百姓这般态度,钟鹤青不由地向他们看了过去,跟众人缓缓点头,问去。
“诸位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众人连声道安稳。
有人问了一句,“少卿,祸事是平了吗?”
钟鹤青微微笑着点头。
“是,此间祸乱已经平息了,大家不必再担心了。”
众人一听,禁不住地都欢腾起来。
“哎呀,这个年关终于好过了!”
“是,多亏了少卿!多亏了少卿!”
众人都朝着他道谢,钟鹤青却摆手并不领功。
“此番平息祸乱,首功并不在我,甚至不在凡人之间。”
他这么一说,一众百姓全都抬头向他看去。
他一字一顿,“今次,是妖界的诸位,是与大家一起生于此长于此的妖界的妖灵们,鼎力相助,才落定平息了此事的。头功在妖,不在我。”
这功勋在贺兰亭、在萧丛雪、在妖廷的三太子,也在九姬。
是远胜于凡人之力的妖灵,才镇压下了这样的大祸。
百姓们闻言都愣了一愣。
是了,凡人才有多少力量,而昨日县城内外的井水滚烫又凉下,这可不是凡人能做的来的事。
只有妖,用妖法才能成。
而妖,早就生活在他们之间了,若要妖想害人,他们哪有家园可守?反倒是数百上千年来,人与妖都安稳相处,才有眼下的日子。
“那,作恶的是妖吗?如何处置了那妖?”有人在人群里跳出来问了一句。
钟鹤青不慌不忙。
“此妖已被斩杀,斩杀他的正是此间妖灵之主。”
百姓们皆睁大了眼睛,而钟鹤青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
“太行山西南麓有一座妖灵之城
,唤作山之阿,这座妖城里大多都是本地的狸妖,如今他们推选了一位新妖主,守护山野安定,维护妖凡安危。()
今次,就是这位新妖主,斩杀了恶人,并将此人尸身移交妖界朝廷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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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妖主。
百姓们不知哪位是那新妖主,但听到这般名号,就如同听到了萧城隍和眠水娘娘这等本地的“仙人”一般。
本地的仙人,会保佑治下的凡人吧。
......
当天,有关新妖主大显神威、拯救三县百姓的事迹,迅速传播开来。
山之阿一时间在百姓口中,名声大噪,九姬这位新妖主也被凡人赞颂起来,妖们与有荣焉,开口闭口都是自家新主上。
钟鹤青则离开县衙之后,去了一趟城隍庙。
城隍庙因着之前打斗的摧毁,眼下尚在修葺之中,大殿房顶被掀起大半,殿内供奉着的城隍萧丛雪的半边神面,在日头下金光闪烁。
钟鹤青远远地给他敬上三炷香。
他也许还有机会复活,也许再也不会了,不管如何,他为三县凡人的所作所为,都值得此间万世为他建庙奉香。
只是他本就是修道世家萧氏的子弟,他负有家学,他天资聪颖,他在道法之上,未及而立之年就精深博通。
也是因为如此,面对天命的既定、卦上的预言,他赌上身家性命,才堪堪为妻子夺得生机。
那若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呢?一点道法都不懂的凡人呢?
是只能亲眼看着妻子一步步赴死吗?
钟鹤青站在香炉前,看着三柱清香在火星中缓缓燃烧。
他想到了那日在水月幻影之中,看到的萧丛雪的记忆:
彼时那位老道长说出了全部的预言。
他说预言中,能够掌控眠水的鹤姬,会在耗尽强大的妖力后死去。
他说这是早就定在命途之中的事,谁都无法改变。
“......强者既拥有弱者所没有的庞大力量,那么若有一日天塌之时为弱者牺牲,也是天道的制衡。”
“谁让凡人力量如此微弱呢......”
清香不住燃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
城内城外的百姓无不因着祸乱消除,而露出了迎接新年的喜悦之情。
孩子们在雪片下蹦跳,钟鹤青却觉雪片好似落在了自己心头似得,丝丝发凉。
他在城隍庙前未动,雪落了满身。
有人忽的从后走过来,不满地道了一句。
“喂,你在萧道长这里站这么久,是不是在想什么不该想的事?”
这不满的声音随着脚步到了他身后,落音之后,还哼了一声。
男人眼中的温柔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他转头向身后看去,看到他的阿幺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正抱臂瞥着他。
钟鹤青要解下披风给她裹去,她开口止了他,扬着小下巴。
() “我不冷,如今人人都赞颂我,且山之阿还有了这等灵气充沛的灵脉,妖众们也都认了我这新主上,我被捧得浑身冒汗,用不着你的披风。”
她满脸神气,钟鹤青忍不住笑了一声。
但九姬说着,又转了话头。
她见钟鹤青不知在萧丛雪庙前站了多久,肩头都落了些积雪。
跟他相处久了,她大约也能猜出这凡人心中的的想法。
“萧道长和贺兰亭的事情,寻常人是根本不会碰到的。你不许把他们的事情,套到旁的地方胡思乱想。”
从东京离开,到他苦苦寻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接受他,到了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地步。
她瞅着那心思最多的人,道。
“妖也好,凡人也罢,相遇即是缘分,我一直觉得缘尽了不可强求,但你这番强求之后,说明我们还是有些缘分没续完,既如此,就该好好地把这段缘分续下去。”
钟鹤青不由地向她看了过去。
她说着,不忘又跟他又重复了一遍。
“萧城隍用不到你来上香,你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到没有?”
钟鹤青看着她半嗔半训的样子,两条长眉微拧着,小巧的鼻尖在冬日的风中泛了红,而她一双红唇嘟着,满脸写着,但凡他真的胡思乱想下去,她可就要生气了。
钟鹤青心上荡漾起他也说不清的感觉,一浪一浪拍在心间。
他的阿幺,怎么就这么好呢?
他上前牵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没有接上她方才的话头,只柔声道。
“虽然此间灵气充沛了,但灵气不是暑气,”他捏着她微凉的手,“受寒就不好了。”
他还是要将披风脱下给她。
她却只是摇头。
“那我也不用你脱衣裳来暖我。”
她不肯他受冻,小下巴高傲地仰着,钟鹤青想了想,轻声叫了她一声。
他敞开披风,指了指自己的怀里。
“阿幺不若到这里来避避风?”
堂堂妖主,怎么能去那里面避寒?
可那温热的怀抱,就像是温柔暖窝一样,勾引着一只狸花猫。
九姬脸上一副拒绝的模样,但四下一看,无人察觉,腾得一下,就幻成猫身跳进了那“温柔乡”里。
温暖瞬间将她包裹,熟悉的气息充盈在她鼻尖。
猫儿舒服地盘起小身子,耳朵尖颤了两颤。
她昨日生怕县城和眠水还会再出事,一夜没怎么睡,这会跳进了某人怀里,只觉困意来了。
她说要眯一会,但睡前不忘又提醒了钟鹤青一边。
“我先睡了,但不许你不思乱想,不然以后不给你抱了。”
她说完,小脑袋枕在钟鹤青的手臂上,闭起了眼睛。
男人禁不住低头,鼻尖抵在她的耳朵边,唇下深吸着吻了她浓密毛发下的小脑袋。
她被他的扰乱哼哼两声,钟鹤青笑了起来
。
若一切都如她所言,只要不胡思乱想就可以,那该多好。
*
下晌,九姬一觉睡醒,回了一趟山之阿。
有关“王道长”和虎族的各种猜测,她需要和嫦熙以及长老们商议一番。
钟鹤青没有跟着去,他只是见随他一道前来的寺丞廖春,正高高兴兴地收拾行囊。
年关近在眼前,眼下回东京,恰能赶得上过年。
钟鹤青回到自己下榻的房中,也将书册重新整理了一番。
他这里还有许多从城隍庙里寻来的萧丛雪的旧书,他看着萧丛雪的旧书,突然转身出了门去。
他出门去了旁边的院子里,恰瞧见孙元景孙道长从外面回来。
孙元景见了他立刻问。
“少卿寻我是有什么事吗?吩咐回东京的事?”
钟鹤青没有提及回京,只是问想孙元景。
“孙道长知道双姒姑娘眼下在何处吗?”
孙元景一顿,他不光知道,他刚从双姒算命的地方回来。
只是双姒姑娘在何处,钟少卿不问旁人,专程来问他,是看出了什么吗?
孙元景脸色有些尴尬,但还是诚实地告知了双姒的位置。
他说完,想问一下少卿有何事寻双姒姑娘,话没出口,这位少卿就转身离去了。
*
县城集市东口。
午间下起了雪,哪怕是集市,行人也稀少了些。
双姒坐在算命摊前,裹了两层大衣,还觉得寒气直往衣襟里钻。
她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旁边卖鸡鸭的大娘便道。
“这么冷的天,身子不好还出门算卦?姑娘这般得不偿失。”
这样劝慰的话,双姒方才已听那位孙道长说过了,不过孙道长还送了她几道暖符,双姒这会拿出来贴在前胸后背各一张,登时暖了许多,咳嗽也缓解了下来。
好一阵都没有人来寻她算命了,若是过会天色晚了还没人,她也只能回去了。
但此时,来了一人,站在了她的卦摊前。
双姒抬头看去,愣了一愣。
......
钟鹤青将双姒请进了旁边的茶馆里,让小二奉上热茶,说明了来意。
他想让双姒帮他算一卦,为自己,也为九姬。
双姒闻言没有太过于惊讶。
她双手抱着茶盅暖了暖,她说她其实早就替他和九姬,大约地算过一遍了。
彼时的卦象上,两人的命线反复纠缠,但最后都没入到了白雾之中。
“后面的,我也看不到了。”
钟鹤青听闻命线的纠缠,便顿了顿。
他问双姒,“那还能再算一遍吗?”
“这自是可以,若是九姬也在,可能看得更多一点。”
但钟鹤青并不准备让九姬知道。
双姒了然。
她自葫芦下面解出三枚
铜钱(),铜钱在她手下骤然幻化出无数幻影(),每一种变幻,都仿佛一种人生的际遇与可能。
须臾之间,三枚铜钱抛下又落定,落在了双姒面前。
命数已定。
她缓缓闭起眼睛,以灵台之中的冥眼看了过去。
钟鹤青自然无法看到,双姒都卜到了什么。
可下一息,他却见双姒额头渗出了细汗,汗珠啪嗒滴落的瞬间,双姒睁开了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眉向钟鹤青看去。
钟鹤青见状,眸色落下,心中已明了三分。
*
山之阿。
九姬把那虎精“王道长”的事情说了。
她说到钟鹤青算到了作恶之人就在附近冷眼旁观,然后设下陷阱,孤身以自己为饵,这才引得那人上钩,一众长老都倒吸气。
易长老更是道,“少卿料事如神咱们是都知道的,但这般,也太以身犯险了。”
他长叹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是少卿放出自己作为诱饵,那作恶的虎精还不知道隐遁去了何处,此人不露面,我们在明他在暗,之后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一下让山之阿看到了暗中之人的面目,不可谓不重要。
洪长老也道,“少卿这一招虽险,却替山之阿解了后顾之忧啊!”
九姬怎么不知他这一招出奇制胜,可想到彼时的惊险,她汗毛都又竖了竖。
她对那人的行径,只有三个字评价。
“他有病。”
众长老:“......”
九姬不想再说这个了,她倒是想到了“一不留神”弄死那虎精的事。
她说自己彼时被另外的力量裹挟,一时没收住手,弄死了那虎精。
“是有人想杀人灭口,还是另有目的?”
九姬更倾向于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但嫦熙却道不一定。
“三太子殿下说他觉得此人和虎族的丞相琥尊,相貌有几分相似。我倒是听说,琥尊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会不会是此人?”
易长老也晓得这情况,“如果真是琥尊之弟,那恐怕山之阿要同威临城结仇了。”
但洪长老却不这么想。
“结仇又如何?他们虎族的人在山之阿连番犯事,这俨然欺负到了我们头上,难道还怕结仇?”
九姬也是这般想。
“事已至此,虎族就算真有心针对山之阿,妖廷也已经知晓了。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要怎么跟鹿君交代。”
先看看虎族怎么解释,再商议山之阿后续的作为。
不过嫦熙还是提醒九姬。
“我暗中查过,那浒宗约莫就是受了虎族的意思,想要争夺山之阿城主之位,如今又有了这番事,主君千万小心,莫要丢失了妖君赐下的两件法宝,那可是妖主的象征。”
青珠之链和城主印玺。
妖界是以妖力为
() 尊,得者得妖主宝座。
九姬晓得,“我一直戴在身上,放心吧。”
说完此事,九姬又提起了眠水湖底灵气涌出的事。
这可是大喜,莫说那三县的妖弹冠相庆,连山之阿都感受到了风里的灵沁之气。
九姬不由地交代嫦熙。
“丞相不若安排下人手去,把整个山之阿从前的灵脉,重新查上一遍,也许还有灵脉重启也未可知。”
她笑起来。
“毕竟天下灵气流转不息,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如今也该轮到我山之阿了!”
众人闻言都目露了喜色。
山之阿沉寂多年,是不是真的要熬出来了!
*
九姬没在妖宫宿下,返回到高坪县的时候,见钟鹤青仍在他的下榻院落里。
她把步子放轻,悄悄溜进了房中,凡人的耳力完全听不到她的猫步。
她直到溜到了他身后,刚要突然拍他一下,把他手中理着的书都吓掉。
不想他正巧放下了书来,拿起了一只小匣子。
他打开匣子,流光溢彩满室。
他没有发现她,只是看向那块他要送给她、却又被她退回来的贝牌。
九姬当时正在跟他又或是跟自己较劲,所以才把贝牌还了回来。
不过眼下,他若是再给她,她必然收了的。
可他看着那块刻了繁复花纹、却不能起效的贝牌,仍旧放回了匣子里,连同他诸多的书册一道,放进了书箱里。
九姬不由出了声。
“你怎么放起来了,不是给我的吗?”
她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后,男人一顿,转身看到不知何时进来的人,正睁着眼睛等着他回答。
九姬正等他回应,不巧这时,廖寺丞忽的来寻他。
九姬只能先放了他去。
“你先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她转身跳坐上了他的书案,从他的书箱里翻了翻,把那块贝牌掏了出来。
贝牌拿在手上的瞬间,九姬妖力自掌心而起,那块贝牌就像是干皱的绸缎遇到了水,瞬间舒展开来。
贝牌贯通,九姬看到灵气缓缓流动了过来。
她把这块他给她亲手刻的祈吉贝牌,挂在了腰间。
她翘着脚,坐在他的书案上,莫名就想到了眠水那日,她慌乱之后扑上去的亲吻,和他彼时说得没有完全准备好的回吻。
那会没准备好,眼下呢?
思绪一掠,他就从外面撩了帘子走了回来。
回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挂到了腰间的贝牌。
九姬勾了勾嘴角,突然问了他一句。
“你准备好了吗?”
钟鹤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九姬见他眸色了然,缓步上了前来,突然又后悔了。
坏了,她好像还没准备好。
可她问都问了,怎么还能又缩又怂?
她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干脆心一横,把眼睛闭了起来,翘着踢来踢去的脚也不动了。
钟鹤青看到她小脸被房内的炭火一熏,红彤彤的,樱唇有些不自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下软成一片,神色却在她不见的地方,星月坠落一般暗了下来。
他轻轻吻上了她的唇,好似羽毛落在唇上。
九姬还以为他会攻城略地,没想到温柔如羽。
九姬额头上的小汗毛都支棱了起来,她有点热心跳有点快,好像数百只狸奴在她心里练爪子一般,挠来挠去的。
好在他及时停了下来。
九姬在心里暗暗赞了他一声,他可真是懂得把握时机呀。
只是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他开口轻声道了一句。
“阿幺,我......要回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