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流线”
格琳妮与国王告别,从肖像的房间离开后便早早地跟老师请了假回到家中,通过召唤诗将“奥维里安”召唤出来。
她有些事必须马上解决。
“桂妮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维莱的灵魂没有回归天山,反而被我的召唤诗吸引过来了?”
“也许……是现任国王做了什么吧,他是神的凭依,也是维莱的爱人,或许为了某种目的放逐了他的灵魂。”
“都下杀手了还有什么意……算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维莱的灵魂因为刚刚的水梦被打碎,现在已经抑制不住地开始溃散了,不管怎么注入星力都没用!”
“嗯?怎么,小格琳妮你要救他吗?我觉得对他来说,就这么死去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结局呢……”
朋友尽数离世,自己被爱人背叛,不管那位君王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思,对于维莱.奥威尔来说,这世间或许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本就已经死去,在一切信念消亡之时。
桂妮娅并不是因此就觉得,这位奥威尔的后代不值得拯救,只是对方此时的状态太奇怪了。
奇怪到……她甚至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去救他。
沾染冥河的味道,本不应被流放的灵魂,残破不堪的本源,莫名牵连的召唤诗,再次被“他人”打碎的水梦……
桂妮娅不知道怎样的巧合才能造就这一切,她只觉得荒诞,无常得荒诞。
短暂的邂逅仿佛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世界好像只是为了让这青年再死一次,于是把他送到了尚未成长的魔女身边……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带出无力的真相吗?
此时的她,无法不想起过去的自己。
她也曾被命运裹挟着走向自己的终末,在同一位“神明”的注视下软弱无力,一如眼前虚幻的青年。
命运是那般宏大地倾轧着,被它选中的猎物除了瞥见模糊的预兆,根本无力于波涛的湍急中逆流而上。
她们只能在盲目中黯然跌落,看着自己的身躯于磅礴的齿轮间碾落成泥,化为乌有。
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和这位维莱.奥威尔,都是这样的。
“小格琳妮,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当你看清真相时早已错过了补救的时机,无法后退,更无法向前,甚至还会因为错误的偶然注定走向破灭……”
“不,桂妮娅,我要救他……我得救他。”
格琳妮只是有些恍惚地出声,轻声打断了桂妮娅的宣判,像是下意识地反驳。
话语被截住,可是桂妮娅并不气恼。
她能够理解。
如果说最初的维莱.奥威尔是见面不相识的陌生人,召唤的奥维里安是亲自创作的诗歌,那么此时破碎的水梦虚影,则是与格琳妮产生纠葛的一个具体的人。
一个曾经与她的父母相识相知,私交甚笃的好友。
年幼时的温馨让少女怀念至深,父母的存在毫无疑问是格琳妮的软肋。
在重现的水梦中,她见证了名为“维莱”的灰发青年与他们的友情,以及事后对于他们死亡的追索。
转瞬即逝的泡影浅淡而真实,却仍旧彰显出那份坚持与不懈,即便怀疑的对象是自己的爱人。
想必是这一层关系唤醒了格琳妮的不忍,让年轻的少女无法轻易放下,无法只是冷漠地看着对方走向终结。
可是桂妮娅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格琳妮正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错觉。
……她的耳边,正回荡着一个女孩的声音。
“轻语……轻语……”
“我好疼……这里好暗……我好害怕……”
“轻语……对不起……救我……”
那是来自前世的呼唤,是温轻语失踪的朋友,程粼溪的声音。
这不是格琳妮第一次听见这些话语了。
之前在成人式上,桂妮娅初次附身、温轻语的记忆刚刚苏醒时,她就已经在昏迷中经历了一次虚妄的追逐。
可是现在,在看到奥维里安破碎的水梦时,在心中生出想要拯救对方的渴望时,粼溪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的话语在格琳妮的耳中变得更加清晰,却也越发显得真实痛苦。
……就仿佛,粼溪真的在不知道什么地方陷入了濒死,于绝望之际向她请求救援。
一时间,她仿佛分不清眼前的是谁,那个浸没在水中,绝望地等待着救援的人是谁。
她只觉得,那是自己必须拯救的人。
胸中属于温轻语的心在这种呼唤下强烈地揪了起来,越发让人精神迷失。
不知是不是这种幻听太过真实了,格琳妮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认知上就是无法剥离那种情绪。
迫切,焦急,对于友人的担心,连带着她对奥维里安这件事也变得越发偏执。
对方与父母的关系在这时更是成为了强烈的催化,她已经失去了很多了,所以更想抓住每一分与父母的牵绊。
什么命运什么注定她都不想知道,她不愿意相信那些,不想就这么看着世界默默坠向背离想望的深渊。
如果眼前濒临消失的真的是粼溪,她是不可能放弃一丝一毫拯救对方的可能的。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难道真的……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吗……
她想抓住……还是不愿放弃。
她想试着,亲手去主宰命运。
心脏中的“魔女之种”只是安静地生长矗立,毫无存在感地催动着最深邃的野心。
“我得救他……桂妮娅!我得救他!”
“粼溪、粼溪还在等着我……父亲母亲,他们也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奥维里安是我创作的诗歌,不应该缺失修复的可能才对……我应该知道的!应该知道……”
纷繁杂乱的思绪一时混乱了话语,桂妮娅这时才发现格琳妮的异常。
可是她刚想上前,却发现一股诡异的魔力从少女的身上散发出来,形成了一层存在感极为尖锐的扭曲屏障。
……这层屏障没有拒绝任何人,只是彰显着一种极为压抑的异质感,将少女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
区别于世界,隔绝于世界,鲜明的偏差。
“魔女……”
桂妮娅对这个模样太过熟悉了,她当年觉醒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她自己身上。
可是即使如此,格琳妮的情况还是与她的认知中有些不同。
……这种情况出现的时机太早了,她还没有真正觉醒,却已经招来了异象。
就和“魔女之种”一样,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事物,过于诡异地显现在少女的身上。
桂妮娅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即便她们都是星星的族裔,是灵魂亘古不变的“星野之子”,可是她自己身上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异变。
到了这一刻,她才惊觉一切早已失去了掌控,“魔女之种”带来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难以阐明的怪奇之事。
格琳妮止不住地低声轻语,仿佛癔症,她说的话胡乱到无人理解也无法听清,唯有那股源于灵魂的异动逐渐攀升。
桂妮娅想让她镇定下来,可是本就只是幻影的她失去了借用的法力,无法再直接干涉这个世界。
她只能看着眼前的少女宛若一颗缓缓苏醒的星辰,周身被心脏中的异质魔力笼罩吞噬,不断向着未知进发……
格琳妮的脑海中,无数学过的魔法在一种奇异的感召下从记忆深处翻滚而出。
它们是那样的熟悉,曾经被她一一实现,却又在真正地掌握后于记忆中束之高阁。
现在,这些知识分解成了无数神秘的咒文,以它们最深奥的姿态显现少女的面前,向她诉说着世界的真理。
深藏于灵魂中的本性,催发“魔女之种”的存在根源让她的想望不断叫嚣,在杂乱无章的轻语中逐渐剥离出清晰的意图。
“……死去的灵魂缺失了心脏,朦胧的水梦破碎于幻想……”
“如果没有替代品……如果不存在修复的事物,那么……重新创造一个不就好了?”
“凭什么一切都要依托于现实?凭什么被否定了就只能选择放弃?”
“虚幻的存在,虚幻的空缺,那么使用虚幻的事物填补,也是可以的吧?”
“……没有过去的经验,没有合适的魔法,呵……那又怎么样?没有……就自己创造一个吧,创造一个符合心意的,符合需求的,最完美的魔法……”
似是宣告,又像是自言自语,少女的眼中逐渐掀起可怕扭曲的风暴。
抬起的手掌于虚无中聚合诡谲的幻光,那极富色彩的模样,仿佛不存在于世间任何角落的虚构空想。
直到幻彩褪去,一圈只有两色的极简虚线缠绕交错,纯白与绯红的丝织在轻盈的手掌中肆意欢舞,仿佛幻想的波澜。
“幻想流线,虚构的真实……”
“只要能够真正影响世界……即便是幻想又如何?只有真正握在手中的,才是最终的现实……!”
虚幻的狂风吹乱了深蓝色的长发,瞳孔中刺破冰蓝的幻彩越发明亮。
红白相构的虚线之圈陡然膨胀,它们从最初的渺小不断分裂出无数的同伴,最终化作笼罩世界的帷幕。
手指一挑,那极为异质疯狂扩展的虚线就停滞了,它们仿佛最乖巧的孩子,遵从执掌者的意愿瞬间坍缩,收束成了唯一的实体。
那是一颗被流线拼凑出来的怪异绘画,却真正拥有了温度与触感,具现于现实中的微小心脏。
仍未褪去狂乱偏差的少女闲庭信步,轻慢地走到了模糊的人影身前。
“维莱叔叔……你的生命虽然在遗憾中落下帷幕,可是却意外在死后与我重逢了。”
“这一定是有意义的,你还不能放弃。”
“既然终结了过去,那么也抛弃曾经的姓名,接受新生吧……从今天起,你便只是奥维里安,只是诗歌中虚妄的存在……”
“我将用虚构的心脏,弥补你的残缺,赐予你幻想的生……”
格琳妮轻轻将手中的心脏放入胸口,纯白与绯红的虚线瞬间连接起了虚幻的器官,在空荡中与破碎的灵魂一起缓慢跳动。
一直静默无声的“魔女之种”,突然在嫩芽的色泽上明显深了一分。
直到此时,她眼中的诡谲才渐渐褪去,可是少女仍旧表情不变,只是维持着肃穆,仿佛固执着自己的错误。
“……叔叔,对不起,也许你并不愿意……是我趁人之危,没能成为善良的人。”
“我想救你,也想为父亲母亲复仇,我无法原谅高高在上的君王,无法原谅神,所以期待着意料之外的未来……”
桂妮娅重新靠过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看到格琳妮的眉眼微微舒展,却不是放松,而是逐渐展露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无力的悲伤。
少女淡漠地用手拨开弥漫在身旁的水纹,就像是刻意的玩弄,嘴唇一张一合,用几乎没人能听清的声音轻声感叹道。
“也许那一天很遥远……也许他们也不在意……”
“可是我还是想看到,生命复苏之时,命运重逢之时,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我还是想看到遥远的未来,他再次见到你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
那一天之后,凯门家的宅邸中突然多出了一个特殊的仆人。
他沉默寡言,就像一个哑巴,时常神出鬼没于宅邸的各个地方,却无人知道他到底从何而来。
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叫“奥维里安”。
这世上再也不存在维莱.奥威尔,只有除了诗歌的创作者外无人识得的“水波侍者”。
虚幻的心脏虽然支撑住了溃散的本源,但是却仍旧处在诞生初期,需要成长。
因此,此时的奥维里安暂时还没有恢复记忆,甚至没有恢复人类的思维与能力,只是一个新生的召唤物,略显懵懂,独留本能。
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孩童,只知道听从契约者的命令,学习着见到的一切。
只是时不时地,他会露出迷茫而忧伤的神情,在夜晚抬头凝视月光,或是静静地俯瞰透明的水面。
他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只是无意识地这么做。
格琳妮让杜安教导他,帮助他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尽量隐藏异常。
不知是不是维莱本身的资质太过优秀了,即便没有记忆他也学习得很快,马上就成为了格琳妮的魔法随侍与养猫助手。
期间她还发现,对方有着极为出色的小提琴技巧,于是便理所当然地重新训练了一下,让他当起了自己的伴奏。
因为特殊的状态和模糊的面影,格琳妮也不用担心他的真实身份被发现。
或许是经历了现任国王陛下擦肩而过都没能感应到他的存在,在隐蔽性上,格琳妮莫名有着出奇的自信。
渐渐地,周围人也习惯了她的身边总是伴随着这样一个幽影。
毕竟法师本就千奇百怪,这位虽然有着人形,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召唤物,在他们眼里就和温蒂的魔植差不多。
又是一段和平的日子过去了。
这一天,格琳妮正在学院里和往常一样,与埃米一起上着音乐课。
原本热烈交流的课堂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引人入胜的氛围中。
……突然,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个穿透灵魂的乐声从心中响起,充满乐声的教室倏然一静,所有人的声音都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那突兀的乐声仿佛有着奇妙的魔力,让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原本的动作,抬头向窗外看去。
只见天边的烈日不知何时被遮蔽了光芒,一道宛如乐谱的栈桥从地面射入天空,于最显眼的中心围成一个圆。
神秘繁复的纹样在中间交杂融合,最终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音符纹章,轻微振动,下一刻便发出了响彻世界的乐鸣。
随之而来的,是宛如整片大陆的欢呼一般,宏大虚幻的叫喊。
不过这种异象只存在了一瞬,眨眼的功夫,天便暗了。
远方的音符一下子变得模糊,声音也听不清,最后的残影剧烈抖动。
这感觉,仿佛有一层更伟大的薄纱笼罩了世界,想将对方完全抹去。
天穹之上,顿时飘起了天空神力凝聚而成的白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