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精灵之歌
“师父……那是什么?演奏那座钢琴……还会引发这种异象的吗?”
“……不,不只是那座钢琴,还有那个演奏者……悠莱那个女人果然死性不改,我还说她为什么会……”
芮涟的话语未尽,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从而皱起眉头。
作为从灵魂层面联通着“海精灵”这一族群的魔女,她只是目视异象就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本质,也明白了悠莱的意图。
透明的钢琴是媒介,而那个女孩是祭品。
准确地说,这次瑟尼芬的整场音乐盛典,都只是一场献祭的仪式。
悠莱还是那个任性妄为的魔女,她会时隔那么久再次召开盛典,为的就是这一刻。
从那位名为“狄亚娜”的少女选择演奏的时点起,一切预备好的神秘,便都开始了自己的运转。
一旦开始,就不可转圜。
此刻的芮涟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这片土地上所有魔力的流向。
条件已经凑齐了,魔法宛如暴涨的雨水倾泻而出,向着面前的演奏会场聚集而去。
那是这几日高强度的演奏对决所激发的本源的神秘,是万千各放异彩的音乐所孕育而出的力量的争鸣。
这场狂欢只有得到结果,才能迎来终结。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仪式,一场宏大而又单纯的仪式。
用无数海精灵的尸骸构筑而成的乐器,倾注多年心血绽放才华的少女,汇聚了整片大陆最多音乐的国家,无数强者的交锋汇聚而来的魔力。
一切的一切,为的只是满足魔女的私欲。
而冠以“响乐”之名的魔女,悠莱的愿望从未掩饰,众所周知,那便是创造一件无与伦比的乐器。
一件能够代表“响乐”,代表音乐本身的,极致的乐器。
魔女悠莱,自诞生以来从未放弃过音乐的追求,为了这个目的,她百无禁忌,随心所欲地尝试着任何事。
她统治国家,却保留战火,为的是音乐。
她宠爱奏者,却残杀精灵,为的是音乐。
既然如此,那么她培养爱徒,又轻易献祭,为的自然也是音乐。
多年的呵护是真的,隐藏的冰冷也是真的,她甚至不认为那是恶意,只是又一次为了追求所做出的努力。
魔女都是疯子,并且她们习以为常。
创造乐器只是一种手段,是悠莱尝试的可能性之一,就算这种可能不一定成功,可是那些过程对她来说并无所谓。
谁会对成功前的无数尝试另眼相看,不过是繁花路上不起眼的石子。
即便是玩弄他人的生命与感情,也是如此,眼前发生的,不过是又一次魔女的玩乐。
赛场中演奏的少女未必知道这一点,甚至都未必知道自己参加比赛的真正原因。
她只是乖巧地听从了恩师的教导,站上了被准备好的舞台。
青冰色的神光迅速从眼眸浸染到全身,让演奏的少女像是傀儡一般与指下的乐器融为了一体。
属于她的意识已经不在了,站在那里的,是那座钢琴本身。
乐音盛绽,清冷而透彻,不断充实着钢琴上空海精灵的虚影,将“她”勾勒得越发神秘,甚至隐约带上了远古的气息。
“她”的鳞片渐渐沾染上深海的光泽,“她”的背鳍宛若羽翼伸展成巨兽。
悠久从而生出可怖,野性却又不失美丽,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神圣的光辉。
……看来悠莱在这架钢琴中实在掺入了不少东西,旁边希比昂的首座之处,隐约还传来了几声少女的咒骂。
不过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在场的强者似乎都选择了静观其变。
眼前的仪式是瑟尼芬主人的手笔,说实在的,这种魔法除了参赛者并不会影响他人,他们当然没有必要冒着惹怒主人的风险插手此事。
如果真正有可能出手,那也只会是一人。
看着赛场中随着演奏不停消瘦的狄亚娜,芮涟的表情复杂难辨。
她和薇露这次愿意前来瑟尼芬是有目的的,而绝佳的机会此刻就摆在眼前。
摧毁乐器的打算并未改变,可是芮涟也知道,此时如果出手,那位少女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仪式中断,献祭失败,祭品只会就此消亡。
同样身为魔女,甚至是从世界裂缝中诞生的原生魔女,芮涟可以说是十分理解悠莱的行径,甚至她自己有时也是如此。
可是理解,并不代表认同,她与悠莱之间横亘着深仇大恨,不可能就这么看着她利用海精灵的尸骸完成仪式。
她是海妖,对人类不可能怜悯,所以也不会在乎祭品的死活。
本来,应是如此……
可是当芮涟的视线划过狄亚娜,最终落到自己身旁的薇露身上时,口中却迟迟没有发出号令。
她不怜悯人类,可是她已拥有牵挂。
天生拥有情感的人类疯狂起来会抛却理性,天生缺乏牵绊的海妖学会关心则再难冰冷。
如果是没有遇到薇露的芮涟,兴许早就动手了,可是已经有了继承者的海妖却触景生情,不愿就这么痛下杀手。
狄亚娜的身份让芮涟生出了疑虑,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残忍,一种她曾经从未在意,现在却无法忽视的残忍。
……她不敢想象,若是薇露被人如此对待,她是否还能保持理性。
可是悠莱能,悠莱可以。
她能毫无顾忌地献祭自己的徒弟,即便她也曾耗费多年心血去守护对方,养育成人。
曾经芮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女人看得够透了,即便对方为了乐器杀死数千精灵,她也只是愤怒和仇恨,不曾震惊。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好似悲伤,又像害怕。
残杀精灵,和献祭徒弟是不同的,即使芮涟无法说清其中的差别,可是她的本能却分辨出了那种扭曲。
一种更加深邃的扭曲。
她从没有过任何一个瞬间,比这一刻更清晰地认识到,悠莱是疯子,魔女是疯子。
她们这种存在,与世界之间有着多大的“偏差”,是多么的疯狂。
也许这本是件太过平常的事,也许她也曾见过相似的瞬间,只是此时的巧合,碰巧触动了她的心,让她意识到了异常的存在。
这种惊醒般的恍然让她迟疑,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可是,现实不会等她决定才开始运转。
青冰色的神光终于在乐声中膨胀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在场的观众们突然感受到了一层触及皮肤的凛冽触感。
巨大的海精灵虚影已经具现出了无比真实的轮廓,紧接着,“她”睁开了眼,宛如初生的怪兽降临人间。
一道歌声,从盛绽的琴音中缓缓升起。
那是梦幻而锐利的冰河,是如泣如诉却又带着绝对意志的波纹。
自然,海浪,神秘,消亡。
数千海精灵的尸骨仿佛在透明中苏醒,以那宏大而又瘦骨嶙峋的姿态嘶吼着极致瑰丽的死亡。
随着歌声,透明的海从琴盖中汹涌而来,瞬间弥漫了虚影的裙摆。
这座钢琴的精灵肆意舒展开背鳍的羽翼,宛若海兽的神明降临人间,歌唱着自己诞生的旋律。
那些被唤醒的魔力洪流在她的歌声下具现出无比梦幻的姿态,不停向着半空中透明的躯体汇聚而来。
越是精妙的演奏越是碰撞出强大的魔力,这是一场连主办者都无法预期的大赛,自然孕育了无比庞大的本源。
洪流滋润了虚影,近乎让她化作实体,无限的透明从钢琴中涌现,浸润成天空的海域。
除了几片虚空的坐席被结界覆盖,其他地方都已染上透明的水色。
悠莱忍不住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在她看来,这场仪式已经近乎完成了。
薇露眼见事态严重,不由得感到焦急,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家师父的不对劲。
“……师父?我们还不动手吗?”
少女的嗓音唤醒了芮涟,让她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无法再在意祭品的情况了,在这里阻止仪式才最重要,她不能让海精灵的尸骸作为乐器降世。
天命约束了她的职责,那会是“海妖之魔女”毕生的耻辱。
可当她刚想出手时,却突然遇到了意外的阻拦。
那力量的来源并不是预想中的悠莱,而是另一位尊敬的贵客。
皇冠之魔女,雷媞瑟丝,在脑海中出声阻止了她。
“芮涟卿,不要着急,现在还不是你们出手的时候。”
只是瞬间的凝滞,却已失去了插手的时机。
第一魔女的力量非比寻常,只是脑海中的轻声细语,直接导致了芮涟短暂失去了反应能力,无法动作。
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出手?
然而还没等她发出质疑,就立刻发现了赛场情况的不对。
此时的变化,不止出现在她身上。
海妖在不解与震惊之余,只得见证了一场“意外”的发生。
……
歌声启奏,仪式入轨。
认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的人,都觉得接下来的事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响乐之魔女得偿所愿,即将拥有一件特别的乐器,虽然不知这是否能够令她满意。
包括悠莱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他们忘了,这是一场演奏对决。
原本作为仪式钥匙所设置的会场,此时还站着另一个人,那是这架透明钢琴的对手,来自幻世的奏者。
红白流线所描绘的少女只是静立在透明的湍流中,没有演奏,也没被冲散。
虚构的钢琴在她的手下消散而去,却不是收归己身,而是变作琴键排列于身侧。
奏者轻抚过漂浮的琴键,没有弹奏,而是微微发出了声叹息。
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除了两位“状况外”的魔女。
可是接下来,这偏僻角落处的微小动静瞬间突显出异样的存在感,变得让人无法忽视。
又有一阵歌声响起,强势地刺进了宏大的透明洪流中。
人们将视线投去,看到的便是红白色的流线化作天际的幕布,一根一丝地编织成虚幻的漩涡,将魔力的洪流牵引了过来。
崭新的歌声飘渺无痕,却隐隐透出一种可怕的侵略性。
这不是指这种歌声强烈激进,不如说它的旋律如梦似幻,甚至隐含一种忧愁般的柔情,和海精灵的歌声带着不同的优美。
可是它的存在感却异常突兀,和透明的海洋形成极端的对比,在半空中割据而立,构成一种相争的局势。
人们都惊讶于这歌声的来源,他们没想到幻世的奏者居然是能发出声音的,这比起现在的情况更让他们感到震惊。
可是对于围观的强者们来说,注意点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悠莱,她自然是知道仪式的进程的,可是看到眼前意外的对立,心中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蜕变的乐器需要得到演奏大赛的胜利,将所有魔力融入自身,奠定基础。
原本悠莱是笃定这个结果的,可是看到红白的流线与透明之海分庭抗礼,她只觉得事情的发展突然脱离了掌控。
她没预料到意外的发生,就像她没预料到这位“幻世的奏者”的出现一样。
可是这是仪式必要的一幕,是乐器诞生不可或缺的过程。
只有靠自己赢得优胜,才能得到音乐魔力的承认,将魔力洪流收为己用,不然得到的只会是瑕疵品。
这一过程,就连悠莱都不能插手。
所以她也只能带着诡异的不安,静静观看这场决赛。
海兽般的精灵似乎终于发现了魔力的争夺者,她凝眸远望,终于露出了鲜明的神色,以一种绝对的战意改换了自己的歌声。
透明之海顿时掀起了滔天巨浪,向着红白的漩涡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