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共鸣
藤蔓组成的法阵之间,包裹的是一个红白流线编织而成的牢笼。
牢笼里,黑雾溃散又凝聚地游离在模样妖异的小妖精身边,毫不掩饰地彰显着虚弱。
“喂!我说你们就别白费功夫了!就算恶意被驱逐,这具身体也只会变成空壳,原来的那个灵魂早就被吞噬了!”
虽然语气嚣张,可现场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小家伙儿的话了。
强撑的气势掩饰不住几近空虚的内里,组成这煤灰的恶意早就换了主人,让对方无法造成丝毫威胁。
远处,格琳妮有些开小差地把玩着犄角,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知道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可发现她的存在却不甘寂寞,将炮火突然转向了她。
准确地说,是她手中的犄角。
“喂!光欺负我算什么!你明明是那么强大的存在,为什么要帮助这帮现世的人驱逐恶意!你难道不该趁机降临毁灭世界吗!?”
……气氛忽然有些奇怪。
一个被恶意侵染的原住民,质问源头的魔鬼为何不趁机侵略现世,旁边还有母树、精灵女王以及两个魔女作为见证者,聆听这段对话。
双方的立场瞬间让人产生一种倒错感,然而坎炟尔只是淡淡地回应,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组成你的恶意本就来源于我,不过是被强行催生的异化人格,就不要去思考真正的魔鬼到底在想什么了,你是不会懂的。”
可是煤灰妖精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恼怒,忍不住激动地出声反问道。
“我怎么不懂!?是啊!我是诞生于你的恶意,所以我更知道你对这世界是什么看法!这世界又曾对你做过什么!不该仇恨吗?不该愤怒吗!?你不该彻底被恶意充满,无时无刻不渴望摧毁这世界吗?!为什么就是不接受呢?不接受最真实的自己!你特么就是个懦夫!”
小小的怪物歇斯底里,发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情绪。
坎炟尔这次没有回答,因为他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类似的问题早就发生过无数遍了,他也已经拒绝了无数遍。
它们都妄言着了解自己,都想以各种方法刺激本该存在的愤怒、仇恨。
可恶意就是恶意,从来不是人真正的意志。
它们永远不知道,正是这份曲解反证着他的清醒,让他难以被迷惑、被操控。
即使是那位最能言善道的恶意之魔女,都没能动摇他的理性半分。
他的仇恨的确存在,愤怒也存在,但那不过是个人的情感,他从不将自己看得那么重,重得足以毁灭世界。
那太自以为是了。
然而他不回答,却有人替他发难。
“嘿小煤灰,不要这么激动地为自己解释,看上去真的好可怜。”
格琳妮有些玩味地接话,瞬间吸引了火力。
“呸!格琳妮你这个傻子魔女,居然还真的相信这个魔鬼!一天到晚带着他的犄角东奔西跑,说不定早就被恶意侵染了,迟早死在【光明神】的手下!”
话里话外诅咒着悲惨的结局,仿佛这样就能出口恶气,甚至趁机陷害模糊的立场,想让别人怀疑格琳妮。
可少女只是游刃有余地微笑,毫不在意这孱弱的威胁。
“我傻不傻不知道,可小家伙,你是真的蠢啊,虽然你诞生于来自根源的恶意,可你既不理解恶意,也不理解人。”
她的话语间微微点出了坎炟尔的身份,不止让煤灰一愣,甚至连希泽蕾娅和卡契都稍稍瞥来一眼。
她们本就对坎炟尔的身份好奇,只是格琳妮却不说下去了,而是针对刚刚小怪物的发泄出声反驳。
“看看吧,看看你自己,仇视,伤害,主观的侵略才称得上是恶意,你在怂恿什么?又在索求什么?希望自己的仇恨被人看见吗?希望自己的痛苦被人肯定吗?可这不是恶意啊……恶意又需要什么理由呢?”
“而人,或者说一切生命,真的需要恶意才会作恶吗?如果一个人坚信自己的正义,有着最恰当的理由来开脱,那么他即使毁灭了世界,即使干尽了一切大逆不道,又有谁能说他存在恶意呢?谁能评判他为恶?”
“恶意未必需要来源,恶也未必源于恶意,你有什么资格去判定真实呢?又有什么资格评价这世界?”
“懦夫……只凭有限的了解就敢如此审判他者,那你一定很有骨气吧,即使被剥离……即使被撕碎,你也一定能够欣然接受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少女就截掌撷取,顿时恶意涌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狭小的牢笼中陡然爆发嘶吼,这恶意晕染的煤灰周身瞬间黑雾暴烈,仿佛将它这个存在整个打碎了。
“不……不!杀了我会让恶意爆发!会污染整片森林的!”
“格琳妮!你不能杀了我!你不能!快让他停下,停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苦将异化人格的发泄之语都剥夺了,只得痛呼,撕心裂肺般的叫喊让他在妖精王子渺小的姿态下凄惨无比。
可是格琳妮却毫不在意这自己造成的悲剧,只是对另一边的希泽蕾娅和卡契说道。
“剥离已经开始了,拯救王子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希泽蕾娅和卡契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各自站到预定的位置。
此时的三人呈三角站立,包围在黑雾的牢笼左右。
因为她们的分工各不相同,格琳妮操作犄角进行剥离,卡契利用森之魔女的异质截取王子的气息,希泽蕾娅则连通母树沟通灵魂。
按理说,妖精王子被恶意侵染了这么久,灵魂应该早就消散了,可是此时的情况有些特殊,坎炟尔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欺骗他人,所以才有了眼前的仪式。
说来也是幸运,恶意侵染的规则是利用魔鬼掌握的情绪撕裂灵魂。
可是“根源”的魔鬼并不掌握特定的情绪,只是凭借最原初的恶意催化生命,最终却意外地保留了灵魂的完整。
牢笼中的叫喊越来越激烈,激烈到几乎破碎,看上去就像黑雾在尖啸一般。
而异质的魔力终于将一个渺小干净的身影从黑雾中拖了出来,轻轻放进了母树伸出的巨大藤蔓间。
黑雾还想纠缠身躯,可是三人联合的力量却无情地阻止了它,让这个过程无法停转。
耳边的痛呼声听上去更加虚弱飘渺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也曾是万灵!只是想要回到这世界,为什么要驱逐我!”
“不要……不要!那是我的身体,是我好不容易从神的手中夺回来的身体!还给我!还给我……”
异化人格不断地叫喊着不知来处的话语,可却无法动摇周围三人的决心。
她们都是性情坚定的强者,也知道眼前恶意的真相,不会轻易为言语所乱。
只是格琳妮一心二用,在引导黑雾剥离中悄悄分了神,和犄角背后的魔鬼搭起了话。
“所以……那些其实是你内心的想法吗?坎炟尔,它的仇恨来自根源的你。”
“……”
坎炟尔似乎被问住了,一时间没有回答。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格琳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又突然听到他的解释。
“……是的,那是过去的我曾有过的想法,但想法只是想法,身处魔界的时间太过漫长了,恶意无孔不入,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心甘情愿的,格琳妮。”
少女听到这话眨了眨眼,她们似乎是第一次以姓名相对,这让她的心中生出了一丝诡异的亲昵。
格琳妮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轻松,于是她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回道。
“可是你从未借助魔王降临现世,也未曾主动释放恶意侵染他人,想必现在的你也依旧不是心甘情愿的吧,坎炟尔,那么你现在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魔鬼有些意外少女的直白,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和他者交流了,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措。
还好他藏在犄角后面,没人看得见他真正的表情,于是凭借强大的毅力魔鬼故作镇定,用平淡至极的声音回道。
“不,我早就放弃了,勇者消灭了所有的魔王,魔女已被处刑,魔鬼别无所求。”
格琳妮再次眨了眨眼,这次她的笑意更深。
她还不知道自己沟通的这位魔鬼居然这么会转移话题,特别有人类的风范,这让她生出了一丝戳穿对方的恶趣味。
于是她毫不留情直接回道。
“魔鬼别无所求,那么坎炟尔呢?你拒绝了魔王,也拒绝了魔女,你求的会是什么?”
“我说过的吧,恶意未必需要来源,恶也未必源自恶意,可恶意的化身却拒绝恶意,你好像很特别,为什么根源会是你这样的呢?坎炟尔,你会不会告诉我原因?”
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好似很真诚,却又带着些恶劣。
坎炟尔有点想沉默,对方的说法让他有些苦恼,他觉得这个答案不该来问自己。
所谓的原因好似太过无趣了,事情就是自然而然走到这一步,没有什么特殊值得告知,可是他好像又有一股冲动,希望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即使这股冲动很浅,可它切实存在,这让魔鬼感到讶异,他不知道这种心绪的来源。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应对的答案,恶意的剥离已经到达了尾声。
眼前的少女突然像是跳过了某些本该有的过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坎炟尔?其实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凯门从不亏待帮助自己的朋友,之前我想给你找个身体,可是失败了,但是现在似乎又出现了一个机会。”
“魔鬼先生,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黑雾一分为二,最干净的碎片化作沉睡的王子,被自然接走,而最巨大的暗沉渴望着纠缠,却不得不受到驱逐。
可是这还没完,绝望的背后,幻想的陷阱还等待着它。
空气中突然发出一声稚嫩的龙吟,那是来自幻想彼端的呼唤。
“凯门,奥维里安,斯忒莱厄斯……”
“星的旷野,水纹之殇,幻世的门扉,于界线下轻启……”
“此非创生,而是留驻……”
留驻不该存在的一切,留驻并非应许之物。
现实之死,幻想之生,有了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第二次,以恶意异化的死亡,换取不应停驻的回望。
“不!!!”
红白色的流线束缚了坠落的黑雾,幻想好像点燃了意识,瞬间将扭曲吞噬殆尽。
随后,诞生了更可怕的怪物。
“……唉,格琳妮,你为何要纠结于此呢?魔鬼是不该……”
不该降临的啊……
可是坎炟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打断。
“魔鬼不行,可是你可以啊。”
……他早就被黑雾消融的心,似乎在不知名的方位跳了一下,不受掌控。
“拒绝恶意的魔鬼,违抗本能的生命,我们其实有点相似呢,所以我相信你可以的,可不要让我失望哦,不称职的魔鬼先生。”
幻想的印记吸收了恶意的膨胀,吸收了异化之死,镌刻在了犄角之上。
坎炟尔感觉自己多出了一个身体,不是黑雾的化身,而是充满了真正的生命力。
他知道,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借助这个犄角降临了,不再受到拒绝。
那似乎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体,坎炟尔突然有一种错觉,他好像……真的回到了这个世界。
根源的魔鬼有些愣怔,这一切的感觉太不真实,可是格琳妮却瞬间从这难得的交流中抽离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了一些东西。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深入灵魂,却又莫名的陌生,幻想的光芒好似幕布遮蔽眼睑,她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最鲜明的存在。
广袤的森林,【赫曼洱】的遗骸,残留的母树苟延残喘,庇护着族民。
另一片“森林”与之重叠,源于异质的自然,那是森之魔女的本质,是热爱,也是偏执。
可是,还有其他。
赫曼洱深处,一片“瘟疫”的斜廊,无数疾病扎根,却被“森林”围剿。
而它的正上方,一个繁复花纹的药瓶微微倾斜,向下流淌着缓解的“禁药”。
但对格琳妮来说,她们都不是最吸引眼球的事物,她们都局限于现实,是与自己疏远的存在。
可是她不同,她不一样。
那是一棵根据最抽象的纹路编织而成的巨树,她的左右分明,一半规整一半肆意,茂密的林叶中生长了许多极尽想象的果实,丰美饱满。
她植根于虚幻,游离在现世之外,硕果累累,却像无数审视的眼睛。
格琳妮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格琳妮,无数的果实垂下了分明的眼眸,随后突然有一颗落了下来,滚到了少女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