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鄂里厄
在黑暗中落下的体感十分错乱，好似一瞬，又莫名长久。
终于降落时，格琳妮看到的是安静的温床。
无垠的光斑点缀着空旷，脚下踩到了实物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意识到有一层平面存在于那里。
微微地，似乎有风吹过，那是一缕精神的波动。
如果说刚刚的现实是梦境的寄托，那么此时的虚幻就是意识的延伸，这是个用精神力量创造的实质空间，是虚构的现实。
格琳妮好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感召了，这种力量的存在形式与她魔女的本质莫名相似，令人亲近。
脚下的光斑微微抚动，好似温床上最柔顺的苇草，给予沉睡者最安心的包容。
身前的虚空突然有硕大的幻影晃了一下，好似一个巨人翻了个身，少女这才发现，那里躺了一个高耸的人形，只是因为太大而超出了视野，让她第一时间没有发现。
宏大的动静就像是山岳在摇摆，只是因为这里只有意识投射，这才没有引起□□。
巨人睡意惺忪地揉了揉眼睛，仍然带着困意低下了头，轻声询问。
“嗯……你，是谁？是你……唤醒了我吗？”
格琳妮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她发现自己即使用上最远的探测魔法，也只能看到巨人的脸，连对方的全身都无法尽收眼底。
与震撼的印象不符，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小女孩，这让格琳妮的心中莫名柔软，她对此类带有微妙类人特质的奇幻生物没有丝毫抵抗力。
“我叫格琳妮，是一位魔女，请问你又是谁呢？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
就像是哄小孩一样，少女过分温柔地出声询问，听上去都有些不像她了，至少坎炟尔是这么认为。
不过他没有出声打扰这温馨到诡异的一幕，只是默默守望着两个悬殊的存在交流，就像在见证什么。
“我……我是特鄂里厄，是一个……迷路的巨人。”
“……迷路？”
“是的……我想回家，可是却回不去……”
有家才有路，有路才会迷路，巨人都已经灭绝上千年了，又何谈家，何谈迷路呢？
格琳妮有些愣怔，她不懂为什么对方会用这样的词。
“……特鄂里厄，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记、记得……我的家，是巨人的祖庭，是安睡的温床……它在大陆的最西边，在树根的末尾，在狂风的背后……它是大地吐息最浓郁的旷野，是原生者的乐园……”
格琳妮听着充满空间、断断续续的回响，心里作出猜测。
从斐南利迩给的地图来看，活性山脉已经靠近现在大陆的最西边，只要穿过它，再往西北去一些，就是魔女之国的所在。
而再往西去，却是一片深色晕染的边境，就像反方向的裂隙之海一样。
那里是暴风肆虐的领域，无人能够踏足，只有被狂风眷顾的存在才能适应如此恶劣的环境，边境线的中央坐落着唯一一座城池，暴风之城都革。
可是从刚刚特鄂里厄的说法来看，过去或许并非如此。
“树根的末尾”，指的或许是【木神】赫曼洱，传说这位生命之树的根茎跨越了整个大陆，它的末尾也许就是这个大陆的尽头。
而“狂风的背后”，似乎指的是这座暴风之墙的另一端，也许曾经那里还不是真正的边境，它的背后还有生命存在。
“大地吐息”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原生者”一词格琳妮曾在书中见到过，一般指的是万灵纪初期大陆孕育的生灵。
它们有些留下了后代，形成了现在的物种，有些则因为各种原因被时代淘汰，彻底消失了，或许巨人就是其中之一。
依靠知识与推断，格琳妮终于听懂了特鄂里厄的意思，可是她的问题还没问完。
“既然知道家在哪里，为什么回不去呢？”
少女按部就班地诱导着询问，想要从年幼的巨人口中得知真相。
特鄂里厄十分单纯，很诚实地回答问题。
“因为……门被关上了，因为风……对，狂风本是乐园的门扉，可是那一天，它却拒绝了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说到这里，巨人孩子般的口吻突然带上了几分心虚，略显慌张地继续辩解道。
“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我偷跑出来，到大陆的这一边来玩了……因为光明的存在，巨人本是不喜欢到这边来的……可是我实在太好奇了，而且也有和母亲说过，她明明答应了的，还让我注意安全，可为什么回去的时候风要拒绝我……”
说着说着，她又变得失落。
“那一天我在这边玩累了，想要回家睡觉，可是怎么都走不到门的地方……”
“我在风里跑着，可是无论跑了多久，无论怎么感应，我都找不到家的方向……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的气息都消失了，心里不知为什么空落落的……”
“风从未像那天一样阻挡着我的脚步，我跑了好久好久，可实在是太累了，最后还是没能穿过风的屏障，只得回头……”
“后来走到这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巨人的身体本就溶于自然，我变成了山，运用能力创造了幻境，走进了梦……梦里有熟悉的温床，有大家，我好想他们……”
女孩般的声音中充满了无意识的伤心，她似乎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
可是格琳妮却过于敏锐地听出来了，风化作边境，阻隔了整个世界，那是世界破碎的结果，是巨人族灭绝的前兆。
风不是拒绝带她回家，而是已经没有家了，整个族群都将随着灾难消亡，最后的风害怕这仅剩的孩子得知真相，害怕她也消失，想让她活下去……
格琳妮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特鄂里厄或许是这世界最后的巨人了。
这场迷路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将一个稚嫩的生命残忍地留在这里，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魔女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对。
这场悲剧之外的意外似乎有些巧合，巨人的祖庭到底发生过什么，特鄂里厄的母亲为何那么凑巧答应她来这边，特鄂里厄又为什么一无所知地活了这么久，睡了这么久，这些都不清楚。
也许这件事，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可是眼前的巨人即便对历史一无所知，却对自身了若指掌。
原本还略显伤心带着困意的声音，突然流露出了一丝轻松，可那却是最后的轻松。
“不过，现在我醒了，那也就是说……时间到了，我不用再继续睡了，母亲说过，巨人死后灵魂是会回归祖庭的……我已经在梦里等了好久了……”
“……什么意思？”
格琳妮有些惊愕，这场梦醒难道还有着其他含义吗？
特鄂里厄却只是天真而温柔地解释道，好似说的并不是一场自己的死亡。
“格琳……妮，格琳妮，嘿嘿，小小的……魔女小姐，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万灵皆有自己的结局，巨人的寿命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我从祖庭跑出来时，作为巨人年岁还小，可是我的梦太长了，在记忆里回忆得太长了……我化身山脉，睡了那么那么久，现在已经比很多很大的巨人，很厉害的巨人都要老了！”
“母亲说过，巨人能够活到这样的年岁，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虽然我没能再见到她，再见到其他的家人……可是相信回到祖庭，他们都会夸奖我吧！不过……他们还认识我吗？我的样子，已经和原来很不一样了……”
格琳妮有些不忍，亲眼见证总是过分沉溺。
她能接受魔女的扭曲，能接受无由的恶意，可是看着天真如此残忍地死亡，还是能够动摇她的心绪。
她总觉得自己即使成了魔女，还是有一部分身为“人”而存在的，也许是格琳妮，也许是温轻语，反正她看到那些不堪忍受的结局无法不出手，无法就那么说服自己遵从命运。
就像在死香之国的愤怒，就像看到南希在轮回中苍老的愤怒，还有为坎炟尔谋求躯体的任性，都是一种她内心偏执的体现。
有时她甚至分不清这是“魔女”的部分，还是“人”的部分，或许都有。
总之，她并不是会困于束缚的人，无论是压迫，是权衡，是背德，是妥协，她都不在乎，只会想到就做。
于是，她向着逐渐低垂的巨人，伸出了手。
“……不要那么着急，特鄂里厄，死亡的回归，再怎么说也是身不由己的末路，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吗？活着，再次踏足狂风的背后，踏足真正的祖庭。”
这一刻，格琳妮过分地像一位魔女，她在用话语引诱最可怕的执念。
稚嫩的巨人愣住了，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可是，时间已经到了，狂风也拒绝我，我已经不能……”
“不要想那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吗？难道你真的没有过一丝怀疑吗？没有产生过愤怒吗？为什么无法回家？为什么见不到其他的巨人？你真的……愿意就这么一无所知吗？”
选择从来不止需要勇气，明白自己究竟选择的是什么，也很重要。
格琳妮觉得自己此时出现在这里，真的是过分巧合的一件事，除了她，很难有人再给特鄂里厄这般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可以吗？”
“你愿意吗？”
特鄂里厄从未想过，这次醒来会遇到这样的事，她本以为一切都将终结。
她低头看向那位小小的魔女，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光。
“我带你去，我给你机会，特鄂里厄，别就这么放弃了，活下去，如果还有梦就继续做下去，祖庭依然在那里，你难道不想亲身回到那里吗？”
“风不告诉你的，我告诉你。”
……明明巨人最讨厌【光】了，可是特鄂里厄却第一次感受到，那种雪霁之后的温暖。
好像是清晨母亲的安抚，她的梦醒了，却又被带入了另一场更冒险、更激动人心的梦。
这一次，是她去寻找答案。
“……我想，我愿意。”
“那么就来吧，来到我的幻世。”
交错的星辰从脚下升起，它的星光组成飞向天际的路。
特鄂里厄奋力地站了起来，她好像看到那颗星星在向自己招手。
莫名的，连疲劳都消退了。
巨人迈着青涩的步伐，时隔千年再次走向寻找故乡的路。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步伐越来越顺畅，直到再次跑了起来。
精神空间在震动，可那却是欣喜的毁灭，它见证了主人的新生。
斯忒莱厄斯一直飞在前方引路，终于从精神回到现实，又从现实走向幻想。
它带着山岳落下。
一个巨大的人形落进了新的温床，黑猫惊醒，龙蛋鸣叫，记录扭曲的书本翻过一层层姓名。
它们见到了世界的诞生。
幻想具现出新的苇草，引诱疲劳的巨人进入新的梦境。
现实之死，幻想之生，一座巍峨的存在拔地而起，无尽的幻想之花从根部蔓延上了山头，盛开遍野。
幻世有了第一座山，也有了唯一幸存的巨人。
“……你选择了伸手，选择了改变命运。”
坎炟尔不知何时站在了格琳妮的身后，语气莫测地发出感叹。
他在这个巨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只是却没能看到命运的到来。
魔鬼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他只看到少女带着明媚的笑靥，回过头看向自己。
她好像知道自己干了特别了不起的事。
“因为我放不下啊，我求的就是这个。”
“命运似乎总想从我们身上夺走什么，而我向来软硬不吃，到了我的手中就是我的了，绝不吃亏，坎炟尔，你知道的。”
……那一瞬似又听到了心跳。
魔鬼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他的这位同行人似乎太耀眼了，这会让他生出不切实的幻想，觉得也许某一天……自己也能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