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之人
从混沌中苏醒过来,男人褪去了蒙昧。
他看着微微敞开的大门阴沉而冷漠,那里存在着陌生人的气息。
“……觅司狄罗,你是死了吗?居然还敢打开大门,放别人进来。”
这本是讽刺,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明明对方平时只是听到他喘两口气,都会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的,男人皱起了眉,隐约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说起来刚刚苏醒的感觉也很奇怪,平时明明不管蒙昧还是清醒,他的身上都围绕着枷锁般的束缚感,沉重,粘滞,他很厌恶这种不自由,却也早就习惯了。
可是今天,今天很轻,他没感受到束缚,甚至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想要奔驰的力道。
是自由吗?他忘记了,他只觉得这份不知缘由的力道太过突兀,反而让他不自在。
是的,不自在,就像总是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什么突然消失了,让他被迫从一种早就习惯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有一种无所适从的不适感。
想到这里,男人愣了一下,随后突然讽刺一笑。
看来他是真的脑子被镇压坏了,居然还怀念起了被束缚的感觉,真是贱得没边了。
对着自己,他总是这么口无遮拦,甚至没发现某种欲盖弥彰的心慌。
可是还没等他想清楚什么,就有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出现,回答了他。
“哦?觅司狄罗……这是那位妖精的名字吗?还挺好听的,和他很配。”
毫无预兆的回应,让男人瞬间黑了脸。
他伸手挥出庞大的黑雾,被魔鬼侵染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与恶意不分彼此,甚至能像自己的手臂一般操纵自如。
可是这次他却选错了对象,黑雾磅礴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袭去,结果却好像撞上了一块更大的墙,在相冲间消散于无形。
能量的爆炸让恶意散去,巨大房间的中心陡然空出了一块儿,这让男人总算看清了入侵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举止自然的少女,在黑雾的围绕下平静得突兀,可最吸引人的却不是她本身,而是对方身后空悬漂浮的男性身影。
虬结的犄角、虚幻的影翼,来自深渊最深处的气息,恶意的具现……
那是魔鬼,还是比附身魔王的存在更加可怕的魔鬼,体内寄生了三个同类的他很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身份,甚至先于本能。
违反他的意志,恶意暴动了,寄生在他体内的“怀疑”、“嫉妒”、“背叛”,都在同一时间浮现于表象,争夺着他的身体。
男人一会儿变换下表情,分别地吐露出情绪,宛若人格分裂。
“……根源……居然是根源!你居然出来了……你为什么能出来!”
“可恶!你不是不屑于回到这个世界吗?你是骗我们的……你怎么骗得过我们!”
“好恨……好嫉妒!为什么你能拥有实体……为什么!你……!”
虽然躯体失控,可是男人仍拥有着自我的意识。
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是魔鬼之间的纷争,可是之后的发展却诡异得出乎意料,占据主导的居然是那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少女。
她将混乱的妄言打断了。
“坎炟尔,让他们闭嘴,我现在想对话的不是这种东西。”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极尽冷漠,仿佛一点不将三个灭世的魔鬼放在眼中。
而她身后的身影听到这话却毫不反驳,只是轻轻抬手,宛若主宰。
恶意凝聚的黑雾在他的手下根本无力反抗,好似最为顺从的奴隶。
体内的魔鬼还想叫嚣,可是他们同样不得不臣服于位格,对方一如少女所言剥夺了他们的声音。
男人很顺利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可是却毫不轻松,眼前发生的一切超出了认知。
他本以为经历过最后的魔王之灾,甚至被三个魔鬼寄生的自己已经见识过很多,可是此时的情况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那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并不了解魔鬼这种存在,依然浅薄。
连带着,他对眼前少女的身份也产生了怀疑,能够操纵如此强大的魔鬼,对方的身份绝不简单。
“……你是觅司狄罗找来的帮手吗?来杀死我?”
尽管过程错漏百出,可是结果却相差无几。
虽然不是操纵了坎炟尔,但格琳妮的确不简单,魔女都不简单。
不过她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多么厉害的。
她有自己在意的事。
“听你这话,似乎和门外的妖精关系不好?”
这可与那位骑士表现出来的截然相反啊,难道对方骗了自己?还是说……经历了长久的时光,这位勇者的记忆已经彻底扭曲了。
格琳妮倾向于后者,可是并未表现出来。
她甚至没急着实现自己的诺言,而是悠闲地观察着这种状态下的勇者,想要率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反正这也并不违反原则。
人在激动的状态下更容易显露隐藏的真心,这与主观无关,只是潜意识。
即使是被魔鬼侵蚀已久的勇者,也是有值得探究的地方的,格琳妮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果然,颓废的男人听到疑问只是轻慢地哼笑,仿佛这是一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
“呵,不然呢,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会被镇压在这里这么久?”
“也许……他是为了救你?”
格琳妮将真正的答案用天真的语气说了出来,宛如不谙世事。
可是这种态度反而激怒了男人,他气极而笑。
“哈!救我?开什么玩笑!”
“我是什么,是堕落的勇者,是魔鬼的附身!而且这不是一个魔鬼,是三个!现在的我就是魔王,最强最恶的魔王!如果将我放出去,魔王之灾会卷土重来,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想杀我,更别说是热爱自然的妖精了,说要救我?他做得到吗!”
他怎么会相信他,谁又会相信他!
神不会允许这样的疏漏,没有人会允许!
格琳妮能够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口中听出憎恨,他是在恨着那位骑士?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谁都可以是他憎恨的对象,谁都符合他所说的条件,唯独那位妖精,那位骑士,绝不是那样。
他从未想过杀他,他一直在等待着希望救他,即使牺牲自己。
格琳妮毫不怀疑这点,一个即将消散的存在到底有什么理由说谎,说了这种谎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格琳妮还不打算说出真相,她仍在探究。
“你不希望被镇压在这里吗?那当时为什么没有逃走呢?同时被三个魔鬼寄生的勇者,不该一点反抗都不做吧。”
暴怒下的男人像是一时间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脸上浮现出茫然。
不,这不像是没有听清,反而更像无法回答,好似脑中缺失了一段记忆。
可是很快,愤怒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仿佛瞬间想起了一切。
“是啊,我当然不想被镇压在这里!我要复仇……向那些虚伪的人,向希欧里维!”
“我当然反抗了!圣女莱妮被我戳瞎了饱含圣光的双眼,盗贼之王被我卸去了最灵活的手臂,自诩天才的法师还不是无法对抗深渊的烈火……可是觅司狄罗,是他!都是他欺骗了我!说要救我,却趁机将我镇压在了魔王之间!他怎么可以!”
像是发自内心的憎恨,却更像是魔鬼虚构的借口。
格琳妮不知道真相如何,可还是那句话,她相信那位骑士,她没有从对方的身上感知到一丝一毫的虚伪。
她是幻世之魔女,不止是虚幻的守密人,还是真实的窥探者。
要想瞒过她很难,更别说是一个即将消散的妖精,即使他过去再怎么强大,即使他的起源悠久,可是那样的状态下几乎不可能完美地隐藏自己。
而且,到底有什么意义?
隐藏是为了实现目的,自己都要死了,向她隐瞒杀心又能做到什么?又能阻止什么?为了留下一个早就被认定虚假的形象吗?
不过,这些都没必要解释了,这位已经扭曲的勇者也不会听。
格琳妮忽然有些不想探究了,不是失去了兴趣,而是隐约察觉了结果。
于是,她只是拿出那颗妖精的结晶,在浅浅的辉光下出奇冷淡。
“他不可以?所以他死了,这是他最后留下的残渣。”
……
空气僵硬了一瞬,男人身体凝滞宛若雕像。
他像是没听懂,出声反问。
“……你说什么?”
他没察觉,自己的声音明显比原先更加沙哑、动摇。
可是对面的魔女却不再压制脾气,她又恢复了戏谑的伪装。
格琳妮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地笑了,好似很开心。
“嗯?我说他死了呀,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仇人死于非命,欺骗得到惩戒,他虽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可是却付出了代价,大仇得报,你……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他……应该开心吗?
是这样吗?好像是的……不,不是,他是恨着他,恨着那镇压自己、道貌岸然的妖精,总是用虚伪的话语安抚自己,却每每都能成功,他恨着这样的自己,这样的他。
可是……知道他死了,为什么他却无法开心呢?男人现在只觉得茫然,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恨他的,真的是恨着他的,可是此时他的怨恨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无处可去,甚至不能给他丝毫反馈。
身体中好像有一种热度爬了出来,无所适从,可是他很冷,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冷,这份空茫的感觉让他越发刺挠,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是恨着他的吗?
自己……真的恨他吗?
耳边回荡着数百年来魔鬼在自己耳边的妄语,他早已忘了,自己是否也曾否定一切,可是现在的他毫无疑问是相信的,不相信他无法坚持这份痛苦。
不找个憎恨的目标,他无法活下去,无法确认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啊……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曾经有谁,好像在他的疯言疯语之间轻声地安抚。
“……亚尔文,不要再恨他们了,不要任由恶意侵蚀你的意志,要恨……就恨我,将我当作最大的仇人,当作杀意的目标,没有守护好你本就是我的错,你该恨我,想要杀死我,为了做到这点,你一定要活下去,坚持下去……”
可是那份声音的主人现在却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只剩下一块连光芒都暗淡的结晶,仿佛残破的尸体,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