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不及
男人的反应没有超出格琳妮的预料，可是这却并不令人开心。
有时魔女对于自己的先知先觉也是有些无奈，她过于敏锐，过早地猜到答案，却无法肆意改变它，只能看着预测一步步验证，悲剧一步步发生，最终成为现实。
此时就是这样。
那些事往往发生得太早，在遥远的过去就注定了终局，而她来得太晚，太过不合时宜。
看着在茫然与憎恨中难舍难分的男人，魔女现在只想叹气，可是不行，她还有事要做。
她要兑现承诺，让这位勇者活下去，因为那是骑士的遗愿。
尽管她觉得，现在恢复清醒未必是件好事，甚至残忍，可她并不打算食言，也不希望骑士的等待最终成为徒劳，勇者继续沉沦于混沌的恶意。
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勇者，尽管他本质上没有错。
不过……不待见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起码魔女不需要，她们为所欲为。
格琳妮得承认，成为魔女的她是有些恶趣味的，她想看到对方清醒后会是什么表情，得知一切真相后又会作何反应。
她想知道，觅司狄罗最后的守护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么，又能看到什么，可她就是无法释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
不过……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题，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许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上辈子有一句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知。
魔女自顾自地调整好了心情，随即看向身侧的魔鬼。
坎炟尔心领神会，他已经很了解眼前的少女了，所以一言不发默默吸收起了恶意。
从起源上来说，他的确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哦不，是魔鬼。
被侵染的男人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他还沉浸在记忆与情绪的混乱中。
可是这种做法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周围的世界空旷了，也清晰了，魔王之间渐渐露出了原本的姿态，而男人混乱脑海中的想法也逐步有了章程。
他开始想起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
“……觅司……狄罗？觅司狄罗……”
男人口中呼唤着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像是在回忆，又像是第一次咀嚼。
黑雾从他的身上剥离，他的整个意识都在重构，那些被恶意侵染的想法一层层褪去泥泞的外壳，最后露出真实的内里。
而那份真实，又会带来什么呢……
自然而然地，魔鬼也抽离了。
格琳妮能看到黑雾化作的人性狂暴而狰狞地从男人身上脱出，每离开一分都会发出无声的尖啸。
突兀地，她有些想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这次魔女没有再给魔鬼使眼神，她自己就能做到这一点，毕竟这是虚与实的界限。
她的能力总是在奇怪的时候适用。
格琳妮只是挥手，就用幻想的魔力覆盖耳朵，随即她便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要剥夺我们在这世界的躯体……我不要回到黑暗当中！不要在深渊里无望地腐朽……我要回来，回到这世界！”
“好嫉妒……好恨！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存在于这世界！明明这些都是万灵自己的想法，是他们的罪！他们凭什么可以说抛弃就抛弃！不……它们不是我……不是我！”
“坎炟利菲斯，你背叛了吗！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明明你才是神弃之人，明明你才最该背叛这世界！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听我的！”
……这信息量好大。
格琳妮感觉自己听懂了一点，又不太敢确定，毕竟她也不知道魔鬼自身的认知是不是正确的，再说他们的精神状态也实在感觉不太正常。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可以试探试探。
“……坎炟利菲斯？”
魔女悄悄望着认真工作的魔鬼，毫无预兆地突然出声。
坎炟尔瞬间睁眼，可是看到一脸无辜的少女时，他又无奈了。
“原来是你格琳妮……不要这么叫我，这不是我的名字。”
“嗯？是吗？可是我听到他们这么叫你？”
少女是真的疑惑，她以为这才是对方的真名呢，还想趁机拉近拉近两人的关系。
坎炟尔有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却还是耐心地解释道。
“……这是【根源】的名字，它植根于我，也的确指向我，却不是我，只是恶意赋予我的真实，本质。”
这话说得有些拗口，可格琳妮听懂了。
坎炟尔的意思是，这名字源于他，从开头的两个字就能够看出，可是这代表的却是成为魔鬼后的他，而他本身却不止是魔鬼，他还有过去。
魔女点了点头，她认同这个说法，名字这种东西还是要自己承认才有意义。
不过心里的恶趣味无处抒发，还是让她有些压抑。
心血来潮地，她突然朝着这位魔鬼叫了一声。
“那……坎迪？”
“……？？？”
坎炟尔货真价实地感到疑惑，他还以为格琳妮在发出什么怪声。
“怎么？不喜欢吗？”
“？？？这……不会是在叫我？”
已经不太熟悉人类的魔鬼有些震惊，他一时没想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仔细在脑海中重复一遍后他却有些明白了，这是发音简化后自己的名字。
虽然他觉得这种短音节和自己实在不合适。
魔鬼倒也不打算打击自己的同伴，尽管他察觉出了这不过少女一时间的心血来潮，所以最后他只是诚恳地拒绝道。
“……还是不要用这个称呼吧，我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叫我。”
格琳妮也解释不清自己突如其来的恶趣味，这种叫法稍稍带上了前世的习惯，可能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有些超前。
不过看到魔鬼拒绝她居然莫名有点开心，那种压抑的兴味被满足了，所以她决定保留这个称呼，以后有机会再拿出来用，或者偷偷地用。
可是她虽然满足了，但总有不长眼的不速之客想要打断。
“呵呵呵……居然有人敢偷听我们的声音，坎炟尔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他是魔鬼，你居然敢相信他？哈哈哈哈！你就不怕他背叛你吗？那可是魔鬼最擅长的事！”
“看看我们吧……救救我们吧……我们会帮你的，帮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瞬间，少女从些许的满意变回了面无表情。
格琳妮也不是很懂，难道是在坎炟尔的衬托下她看上去拿不动刀了？怎么这魔鬼居然还敢蛊惑自己的，不知道魔女的扭曲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吗？
无语中带着一点怜悯，她觉得这些魔鬼实在也是脑子被镇压坏了，看不清楚情况，随后只是随意地挥手撤去了耳边的魔力，就直接让这三个大傻蛋恢复了静音。
顺带地，她还用幻想流线促进了恶意的剥离，加剧了几个魔鬼的痛苦，看着他们无声中突然变得越发挣扎，她的心情这才恢复了一点。
坎炟尔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说话，只是也加快了驱逐的速度。
对于【光明神】来说难以驱逐的恶意，对于魔鬼来说只是轻而易举，特别是深渊底部沉淀至深的“根源”。
终于，憎恨变淡了，茫然占据了上风……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步步加深的清晰，以及恐惧。
至今未曾告知姓名的勇者并非失去了记忆，他只是不再沉浸于恶意，不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他恢复了独立的意志。
恢复自我的瞬间，男人突然上前却没有发动攻击，只是迫切地抢走了魔女手中暗淡的结晶，不知道想干什么。
格琳妮没有拒绝，她在等待，等待对方的选择。
她会因此决定自己的话语。
男人似是想说话，可是口中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声带干涸。
这一刻的他丝毫不见之前的颓废与狂妄，有的只是脆弱，脆弱得像个孩子，谁让他被封印于此时不过少年。
或者说，他战胜三个魔王时，不过是个少年。
他明明那么急切地抢夺结晶，却又像是烫手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抖得不像话。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流淌出来，可是他的表情却是麻木的，茫然的，仿佛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起悲伤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的心已经告诉了他结果，告诉了他自己曾做过什么。
“不……不该是这样的……”
脑中依旧很混乱，恢复的自我还无法处理驳杂的时光，可是看着死寂的结晶，亚尔文想到的只有当初和妖精在一起时的画面。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嬉戏，一起战斗，一起冒险……
是啊，不该是这样的，他祝福他，守护他，陪伴了他一辈子，最后怎么能是这样的结局？他怎么能这样对他……
身体并未留下伤痕，可是心却好像撕裂了，过去被质疑、被背叛、被攻击，亚尔文都没有现在这般痛苦，他能理所当然地去反抗不公，却丝毫不能直面眼前的沉默。
比起他人的伤害，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刺出的刀。
手中的结晶安静得可怕，他不愿相信这是觅司狄罗最后的残留，却又不敢松手，怕连这些仅剩的残渣都拒绝自己，不能握在手中……
突然，勇者不知想到什么，猛地跪着爬到了魔女的身前。
尊严这种东西他早就不在意，他只在意那微弱的光。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你能掌控魔鬼驱逐恶意，能做希欧里维都做不到的事，一定很强大，我会支付代价的！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能……救救他……”
连眼前的女人叫什么都不知道，亚尔文却只知道祈求，他只能祈求，因为他看不见任何可能的希望。
悠久的妖精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他，却没能留下自己的希望。
亚尔文甚至有些憎恨自己了，可是他不敢恨，不敢再沉浸于恶意的沼泽，他怕这次真的会什么都抓不住……
面前的男人绝望而无助，明明是成熟颓废的外表，神情却清澈如少年，仿佛时光倒回，可是依旧无法抓住过去。
这个勇者做得实在是卑微，他总是无法偿愿。
格琳妮没有反驳什么，没必要了。
她并不如亚尔文说的那般强大，也比不上希欧里维，可是那又怎样，希欧里维也无法复活一只死去的远古妖精，这世界没人可以。
说实话，如果能够做到她是愿意的，一个烂俗的团圆结局有什么不好呢？他们的人生反正也不是供人观赏的。
可是很可惜，她不行，现在的她做不到，至于未来更是充满变数。
不过，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离开了，胸中涌动的不满诉说着答案。
她也知道了，自己面对眼前的勇者该说些什么。
魔女没有直面问题，而是话锋一转。
“你很后悔？”
亚尔文有些愣怔地看向对方，身体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是，你是无辜的，可也是你杀死了他。”
“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女的话语直白而残忍，让亚尔文如坠冰窖。
他无可辩驳，只是绝望越发蓬勃，他觉得对方会拒绝他，或者告诉他，一切无可挽回。
可是对方却仍在刺激他。
“你觉得自己做些什么就可以挽回错误吗？你觉得自己的后悔与悲伤很重要吗？”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你凭什么觉得只要付出代价，就连死亡都能轻易倒转，你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却希望别人去帮你拒绝？”
“他的死亡，对你来说只是这样的存在吗？”
如果只是批判他，也许亚尔文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对方说的是觅司狄罗的死，这就戳中了男人的软肋。
他想否认，想反驳，想说自己不是这样想的，可是口中却干涩得难以成言。
而对方仍未停止。
“你想让我帮你救他？那你能做些什么，不是为我，而是为他，你能为他的死亡做些什么？你做过些什么？”
“你……是想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男人沉默了，不是不再感到恼怒，而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真正地对上了少女的双眼，那其中没有自己以为的嘲讽或是轻蔑，有的只是认真。
眼前的人是真的在问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想清了这点，亚尔文心里突然平静了，他出声回道。
“我想救他。”
这是真心，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真的想要救回自己的妖精。
他欠他的太多，他不愿放弃他。
听到这话，那少女却没有怎么在意，只是随意回道。
“那我没法帮你，起码现在不行，我能告诉你，他的灵魂消散了，这世界没有人可以按你说的复活他，即使是神也不行，你要放弃吗？”
如果是之前，亚尔文可能真的会因为这句话而绝望，甚至渴望死亡。
可是现在，在被少女如此诘问后的现在，他只是安静了一会儿，甚至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出声回道。
“……不，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继续去寻找方法，等待希望。”
说出这话时，男人像是突然懂了什么，他愣住了。
而面前的少女也终于笑了，尽管很轻微。
“是啊，他也是这样的，所以等到了你。”
“就算没有办法又怎样，就算全世界都否定你又怎样，如果你就此放弃，那我可能会有些失望呢，还好，你还算有骨气，不愧是勇者。”
……这是在夸自己吗？亚尔文不知道。
他只是有一瞬间想起了觅司狄罗，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想起他好像也和自己说过。
“……能够解决这么多麻烦，救这么多人，真厉害啊，不愧是勇者。”
是啊，他是勇者，他怎么能放弃？
连那些背叛与死亡都跨越过来了，到了现在，他又凭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认输？
“如果后悔就一直后悔下去，一直后悔到他回来，亲口告诉他。”
“他能够为你等待，那么你呢？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是否能在无望中坚持希望，等到命运垂怜呢……
亚尔文好像听到了少女的未尽之语，听到了她质疑般的期待。
说实话，即使现在他也不怎么认识对方，可是心中还是被这样的质疑燃起一把火。
他不能连后悔都做不到，不能让自己真的成为对方口中的那种人。
他要活下去，他得活下去，他要证明自己的妖精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