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平衡
天地可鉴,格琳妮的本意并不是吓人。
不过她倒也没太在意自己造成的惊慌,魔女的现身还是需要一些排场的,这就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排场。
少女漫步上前,轻轻拨开指在自己面前的剑锋,表情丝毫不变,只是游刃有余地走到了殿内众人的身后,那天秤虚影所在的地方。
其他人倒是很快察觉了情况的异样,他们没有失控太过,只是看到这一幕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利博莱格并无让人变强的环境,可是王族背负了重要的隐秘,对形势的判断更为擅长,他们知道眼前之人绝不寻常。
而且,对方只是释放了流线充斥空间,却没有杀死他们,想必还是有交流的余地的。
果然,对方站在王座前轻轻瞥了那天秤虚影一眼,随后便回过身来和他们自我介绍道。
“各位利博莱格的尊贵之人,你们好,我叫格琳妮,是一个路过的魔女,因为好奇心冒昧地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啊~”
语气并不显得多么郑重,反而轻慢,一般人听了或许还会因此生气。
可是利博莱格的王族没有,就连最小的撒尔都只是面色微凝,陷入沉思。
魔女,不算太陌生的称谓。
这个大陆的人多多少少都对魔女这种存在有所了解,她们肆意妄为,牵扯甚多,不管是在好的层面还是坏的层面,所以大多被人敬而远之。
而利博莱格尽管孱弱却传承悠久,王族也并未遭遇过什么改朝换代的变迁,所以见证了许多历史,对魔女的经纬了解得比常人要多一些。
只是再怎么了解,他们也从未真正面对过这样的存在,利博莱格太小了,所处的位置又太过关键,很难有机会接触这些。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面对格琳妮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一种面对未知强者的正常戒备。
“……不知魔女阁下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您说能够验证预言的真实性……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你们该相信魔女的能力。”
格琳妮难得地坦诚,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决定进行干涉了,实在没必要作茧自缚。
然而最年轻的三王子却依旧带有疑问,一般人被突然无缘无故地帮助都会疑问。
“可是为什么呢?这对您有什么好处……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没安全感了,不搞清楚这些,我着实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好事。”
瞌睡来了就给枕头,遇到问题就有预言,还顺道来了一个能够验证预言的人,这太顺利了,怎么能说不是巧合?
格琳妮看了这位少年一眼,令对方猛一机灵头上冒汗,甚至引得第二王子贝洛下意识挡在了他的面前。
魔女心里微微疑惑,她有这么吓人吗?
刚刚她并不是觉得被冒犯,只是有些好奇这个本该是祭品的少年的心理,却没想到行为引起了歧义。
一般人身处这个位置不太会是这样表现,格琳妮能够看出这个名为撒尔的王子是真心为自己的国家着想的,可是她却不太能理解这种真心的来源。
不是不能有这种心理,只是她不相信人类的本性,即使自己也是如此。
人都是自私的,即便行为上利他,可是最终指向的也是自我满足,至少大部分情况是这样,能摆脱这一点的少之又少。
不管献祭的结果是多么正确,牵扯到自身的生死是人都会迟疑,会犹豫,因为生存永远是生命的第一要务,即使有理性强行扭转也不会完全改变痕迹。
格琳妮看不清这个第三王子的行为指向,他是那种天生的圣者吗?看起来并不像,这个年龄也很难摆脱本能的桎梏。
可若不是纯粹的无私,又为什么总是否决其他的可能呢?看上去就像是迫切地想要献祭自己,这实在是有些反常了……
魔女的手中,坎炟尔的犄角显现一瞬,随后又无人所知地消失不见。
格琳妮愣了一下,随后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微凝,嘴角带出一丝隐约的笑意,身形一闪站到了撒尔的面前。
贝洛没预料到自己居然完全无法反应,可是还没等他继续动作,就看到这位魔女甚至没有近身,却突然从自己弟弟的眼中拉出了一股扭曲的黑雾。
这黑雾的气息异常熟悉,正是他们戒备已久的恶意。
可在场的众人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撒尔的身上看到这些,他们还以为受到恶意影响的只有第一王子尼尔斯呢。
而眼前的这股恶意似乎和尼尔斯身上的并不一样,被它所寄宿的少年也并未真的受到太多的影响导致性格异化。
只是看到魔女的行为,他的脸色还是白了,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
“……我、还是被影响了吗……我以为自己能撑住的……”
看起来这位第三王子自己还是清楚这件事的,只是并没有告知他人。
而格琳妮并不打算继续为他隐瞒,她的目的是尽快达成自己的干涉。
“畏惧……偏执……因为恶意与内心太过契合,所以没能轻易被人察觉,因为是被选中的祭品身份,公平天秤替你抵消了部分影响。”
“看来恶意最先找到的并不是大王子,而是三王子您啊。”
魔女的断言无可辩驳,撒尔只是颤抖着手无奈沉默。
而一旁的贝洛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担心,出声问道。
“撒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你……在害怕些什么?”
少年嘴唇嗫嚅了两下,终于还是在摆脱恶意后生出了些许勇气,轻轻开了口。
“哥哥……我能害怕什么呢?看到尼尔斯哥哥那样你还不明白吗?”
“我怕我自己啊……”
“原本尼尔斯哥哥也并不是现在那样虚伪的,尽管对我们有情绪,但他终归还是关心着家人,记得利博莱格王族的使命。”
“可这一切都被恶意毁了,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
“多亏了天秤的庇护,一开始我并没有被恶意侵蚀,可也因为在我这里失败,它找上了尼尔斯哥哥……”
“是我害的,而我也是这时才发现,那些恶意并没有完全离开我的心,我能认出是什么样的恶意被残留在了那里,它真的很懂人性。”
“尼尔斯哥哥越是疯狂,我的恐惧就越深,偏执也越深,没有献祭,天秤终究是越来越弱的,想必要不了多久我的性格也会发生异化,我必须在事情走到那一步前解决一切。”
“贝洛哥哥,我不能不怕啊……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怕忘记了利博莱格的使命……我不能让自己毁了王族世代的牺牲,尼尔斯哥哥已经迷失了,我不能再迷失!不能让你去填补我们俩的失败……我好怕自己会恨你,就像尼尔斯哥哥恨我一样……”
这次终于是真心话了,恶意的一来一往终是卸去了少年的伪装。
他的理智是最后的盔甲,是责任感下强撑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害怕失败、害怕孤独的少年,尽管再怎么被教导着使命,也摆脱不了本能的人性。
听了这话,贝洛只是心疼地抱着他,轻轻安抚。
而他的眼神在这时终于看向了格琳妮,仿佛确定了答案。
“……格琳妮小姐,我相信你的话了,预言中说,能够解开枷锁之人,是恶意祝福却又畏惧之人,看到刚刚你做的事我无法不相信,您就是我们的希望。”
格琳妮听到这话挑了挑眉,她其实没有多少救人之心,可却还是被别人寄予希望了,这稍稍有些偏离她的初衷。
话说之前也是,在最后的魔王城,面对觅司狄罗,只不过那时她没有太过注意这种名义上的措辞,对方也没留下质询的机会。
格琳妮并不想当别人的救世主,这种期望太过沉重,而她现在只想回家。
可是她要做的事不是能因为个人的意愿就改变性质的,如果她解决了利博莱格的问题,的确能说是救了面前的这些人,所以一时间她也无话反驳。
“……别急着夸我,事情还没开始呢,我未必就能满足你们的期望。”
最终,她也只能勉强留下一点失败的可能,减轻对方的期待掰正魔女形象,这才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先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吧,利博莱格的平衡是怎么回事?王族的献祭又是为了什么?”
尽管已经有了猜测,可是只有听到答案才能真正确定,眼前就是当事人,自然没有比问他们更快捷的方法了。
说到这些历史,没人会比现任利博莱格王更有资格,于是大家都默认他接过话语的主导权,向着格琳妮解释了起来。
“在利博莱格还未成为利博莱格之前,它只是这片大陆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国,那时也没有什么光焰战线,到处都是万灵争斗,人们只是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可是【光明神】希欧里维突然打破了这个格局,祂杀死了【海神】汐彼罗斯,大陆破碎了,神明失迹万灵衰退,祂也开启了领地的征伐。”
“就是在这个时候,【公正之神】朱塞缇找上了我们的祖先,做下了一个交易。”
“祂将‘公平天秤’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庇护居住于这个国家的人民,而王族则需要继承神之血,代替即将陨落的祂操纵天秤守护平衡,阻止【光明神】的侵略。”
“我们的祖先答应了,并凭借这份力量撑过了希比昂与纳珀卡勒的双面夹击,将平衡扩大到整个国境线,形成了光焰战线的雏形。”
这是利博莱格与光焰战线的历史,只能说离奇却符合常理,有神参与的常理。
只不过格琳妮还需要了解更多的细节。
“你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吗?我是说,这种强制性的平衡,特别是就连希欧里维都无法干涉这一点。”
关于这一点格琳妮好奇很久了,既然传承了这么多年,对方应该能给自己答案。
果然,利博莱格王并无隐藏地说道。
“这其实很简单,只是寻常人类难以理解,而那位最强神明没有及时想到罢了。”
“利博莱格的平衡是利用公平天秤达成的,这个神器本身的能力是价值赋予,以及绝对等价,在朱塞缇的手中,它甚至能肆意改变概念的价值,只要将它们放在天秤两端。”
“而朱塞缇在陨落前早就决定好了要放上去的筹码,一边是神明之死与社会概念本身,一边则是绝对和平。”
“神明之死,就是祂的死,也是之后世世代代王族的死,因为朱塞缇陨落后,祂的筹码会一步步削弱,所以需要继承神之血的人自我献祭,以最真挚的心愿祈祷和平。”
“而社会概念则是公平天秤的存世之基,祂将这个神器完全与这个国家融合,将它隐匿在了虚无缥缈的概念之下,这样就连神明都难以发现,想要打破平衡更是难上加难。”
“公平天秤利博莱格之下,前者和后者等价了,只要死亡被满足,社会概念存在,和平就必定实现,这是【公正之神】留下的最后的神迹。”
“祂以自己的死,以及世世代代王族的死,阻止了【光明神】的计划,也留下了光焰战线永不熄灭的和平。”
格琳妮闻言点了点头,她相信神明能够做到这点,也很佩服这位【公正之神】朱塞缇。
原来那么久之前就有神明在谋划反抗希欧里维,甚至也成功一半了,即使范围很小,可也足以令人感到吃惊,甚至是神感到吃惊。
而王族的牺牲也令人震撼,他们真的凭借人的毅力与智慧,抵抗生存的本性在岁月中坚守了下来。
这绝不是没有价值的,战争从不仁慈,只会造成更多灾难,利博莱格的灭亡绝不会只是一个国家的消失,而会造成更可怕的悲剧。
当时的希欧里维想必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弱小的神阻挡了脚步,更别说之后被魔女反噬重伤,那对祂来说绝对更加打击……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该如何继续去维持这种平衡。
不论成功与否,希欧里维已经渗透进来了,甚至还用上了恶意这样的手段,祂绝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的失败必将引来更多更严厉的反扑。
格琳妮要做的就是斩断后患,她必须消除平衡被打破的可能,要么换一个无法被解除的筹码,要么取代公平天秤的根本,用其他手段制衡。
这绝不会简单,可是怎么说呢,她的能力又一次诡异地适用了。
虚幻,虚构,这必定是和幻想比邻。
她的幻世,本就是依附幻想而生的。
幻世之魔女徜徉虚实之间,神能虚构平衡,她也能。
甚至她也不需要做到那一步,只要将现存的事物引导到自己的幻世就行了。
唯一需要介意的,就是当事人的意愿。
“……如果说,我能帮助你们解决献祭之事,代价是你们必须跟我前往另一个世界,永不归来的话,你们愿意吗?”
“不只是你们几人,而是整个利博莱格。”
突兀的提问没有惊呆众人,利博莱格王和第二王子贝洛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就跟上了魔女的思路。
她在让他们做出选择。
“……整个利博莱格?前往另一个世界?”
“是的。”
少女的声音直白而淡定,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做得到吗?真的有用吗?”
“当然,我从不不自量力,也不欺骗弱者。”
她尽量坦诚,反正这一刻她真的没有骗人。
“那利博莱格的人民呢?”
“他们会很安全,只是换一个世界居住。”
“……我们需不需要先问一下,尊重他们的意愿?”
“来不及了,必须现在就做出抉择。”
魔女表情严肃,仿佛说的就是事实。
可是躲在犄角里的魔鬼挑眉了,他从最后一个问题里听出了熟悉的恶趣味。
对面,王后和王子们还有些纠结,可是利博莱格王却在这一刻突然回答了,眼中满是说不出的认真。
“即使不这么做……我们也没有办法了,这次之后希欧里维必将降下雷霆一击,即使是留下的人也无法躲过祂的神罚。”
甚至那还是最可怕的神罚,早已习惯和平的利博莱格人哪里见过那样的阵仗。
“所以这次只能由我独断了,如果有什么后果责任在我,我会引咎自戮,只要能够为利博莱格带来希望,只要平衡不被打破……这本就是王族的使命。”
而他,是现任王族的领导人。
格琳妮看向这位不失威严的中年人,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无数王族的身影。
想必他们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在时光中等待,等待未来的抉择。
魔女忽地笑了,笑得很是满足。
“呵呵,好啦,我很喜欢你们的眼神,所以作为补偿告诉你们一件事。”
“别太相信魔女的话,你分不清哪一句会是谎言,就像之前那句……来不及了。”
“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们,永不归来那句也是假的,下次可别再被骗了哦。”
没顾众人的震惊,身形转入红白陡然晕开,少女突兀地出现在了王座之前。
她伸手握住虚影,宛如抓到了公正本身。
“利博莱格,公平天秤……我不知道你的神明对你说过什么,不过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我,是一位魔女,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我要改变你的筹码,这不会打破光焰的平衡,只不过……你不能再待在这世界了,直到光明褪去那一天,直到希望到来。”
尽管她也不知道,对一个天秤来说什么是希望。
格琳妮的手猛地拿起了虚影,她看到了天秤两边的筹码。
一边是无数人流汇聚而成的墓碑,中间埋葬着一位女性神明的轮廓。
另一边则是光与火焰相融的熔炉,那是国与国、神与人的对立平和。
她将手伸向墓碑的那一侧……
“……悠久的传承,不变的坚守,你们已经足够伟大,该是接力的时候了。”
她的手中,斯忒莱厄斯分出幻影,宛若流星坠入尘埃。
人流湍急,几乎要把墓碑撕裂,卧倒于血脉之下的女性虚影幻光流转,默默睁开了眼。
祂看向魔女的所在,好似在说,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来夺走你最后的残留,供养虚构的平衡。”
万里的眼眸缓缓闭上,宛如默认。
属于【公正】的神力回溯星光流淌,来到只有幻想存在的空间,花海扬风,巨人酣睡,红白的流线于倏忽间建起了一个国。
可是现实的利博莱格也没有消失,只是看不见了,带着它本就依托的天秤,带着那无法窥探的平衡。
光焰战线,巨大的洪流冲刷了长远的国境,原本还在战斗的人们下一眨眼就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他们眼前的虚空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布,那是幻想的间隔,是虚实的分界线,即使想要再次踏入其中继续战斗,都会莫名回到前来的方向,回到故土。
人,失败了,神明也失败了,他们失去了最后打破平衡的机会,在对方逃向幻想之前。
光焰战线,至此已被彻底隔绝,再难跨越,犹如天堑。
漫长的幻境一直蜿蜒到裂隙之海的沿岸,而利博莱格里的人们依旧安居乐业,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