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花签
史湘云写的《咏白海棠》诗中有一句:“蘅芷阶通萝薜门”,这里的萝薛门,便指的是蓼汀花溆这处“上则萝薜倒垂”的港洞,等于再一次说明,萝薛门,即蘅芷苑之门。
袭人的花签:【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
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她同庚,黛玉与她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陪她一钟。”】
袭人得桃花签,除李纨外,众人皆要陪酒一盏,因为和麝月为送春人一样,袭人是送花人,她麝月送春,袭人是所有花都送。若是只指桃花轻薄再嫁,何必众人皆为她陪酒?
同庚是指同一年出生,和黛玉同辰是指同一天出生:
【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
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
宝玉笑指袭人道:“她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她记得。”】
作者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袭人和黛玉同一天生日呢?花开即意味着花落,是因为她是席花送花之人,黛玉这个花神从诞生的一刻,送花之人就已经相伴而来,预示着花必凋零的命运。
小说中的设定,袭人素喜吃酥酪。酥酪即奶酪,徐珂《清稗类钞》亦谓:“奶酪者,制牛乳和以糖使成浆也,俗呼奶茶,北人恒饮之。”
前文提到茗烟带宝玉去袭人家那天,贾宝玉还专门为袭人留了一碗酥酪。
【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后来被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吃了,还引起了一场小风波。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
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
前文提到过,茗即茶,茶为酪奴,作者特意写袭人喜吃酥酪,有点明茗烟茗玉和袭人是一体的,茗烟实为袭人之奴的意思。
有的人看表面现象,觉得现实中袭人这种下属好,温和又识大体,会笼络人,处理人际关系,这样的贤内助不好吗,为什么曹雪芹偏说一个咋咋呼呼,没上没下,暴脾气的晴雯好?
其实呢?袭人私下搞的是小团体,拉拢麝月,秋纹,排除异己,除掉晴雯,芳官,包括连宝玉贴身小厮茗烟都是她的眼线,结党必营私,留这种人在身边,就等于埋了一颗雷,表面她为你分了多少忧,暗地里掏空架空你的,岂止百倍。
袭人跟王夫人告状,撵走晴雯等人,甚至以后左右贾宝玉的婚姻,贾宝玉虽是主子,早已在袭人的摆布之下。
大家可能觉得晴雯这种人心高气傲,难相处,但是你看晴雯在怡红院,可有拉帮结派?她是对事不对人,所以这种人才是没有私心,不会成为蛀虫。为什么薛宝钗拉拢袭人,她不去拉拢晴雯,像袭人这种人,就是腐败之源。
所以贾母有识人之明,而王夫人呢?为什么欣赏袭人,因为她跟袭人是一路人,她一力想成全金玉良缘,何尝不是想在贾府培植自己王家的势力,至于跟商贾之家联姻,以及有薛蟠这么个小舅子,对于贾府的影响,是排在自己私利后面的。
事实,像贾府这样的王卿贵胄之家,薛家根本门不当户不对,薛家虽然有钱,但是在古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商人尚排在士农工之后,商人“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伍”。
书中多次提到杨国忠,便是隐喻薛蟠,皇上有了这样亲戚尚且受累,何况贾府。
而林家祖上世袭侯爵,至林如海以科第(探花)出身,历任“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等职,才是和贾府门当户对的诗礼侯爵之家,到了贾家这个档次,钱并不是最重要的,门第家世才是,因为享受荣华凭的是皇恩浩荡,没钱有清誉才说明是清官,更受皇家垂青。
所以贾母一直以来,其实根本看不上薛家。薛家两个女孩,薛宝钗和薛宝琴,都是人品相貌出众,却都有恨嫁之嫌,就是因为都想脱离商贾之家,攀附上官宦世家。
香菱曾对夏金桂说:【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这里明确将兰桂之香与黛玉系莲香对立起来。
薛宝钗的意象之一,即蘅芜苑中遍植的香草兰芷,和《离骚》中的香草桂树,为兰桂,所以袭人的判词第一句就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她日后改嫁的戏子蒋玉菡,和贾宝玉喝酒时,吟到包含她名字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时,手里就拿着一支木犀花,木樨花就是桂花的别称。
蒋玉菡【说毕,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印证了她是宝钗第一影子。
曹雪芹为什么要把兰桂放在一起,作为薛宝钗意象呢?
一是因为兰桂都在秋天开放,古人常以兰桂喻秋
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谭》中有:
【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骀荡;
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
而宝钗的意象就是白帝所司金秋,
二是因为空谷幽兰,兰以其遗世独立的品质,位列梅兰竹菊四君子之列,为古代文人骚客所颂扬,进而登堂入室,为许多达官显贵所喜。及后,便与蟾宫折桂之桂同流,成为功成名就,富贵安康的象征。以兰薰桂馥,代表经久不衰。
《群音类选百顺记王曾祝寿》中有诗句:
“与阶前兰桂齐芳,应堂上椿萱同茂。
唐·骆宾王《上齐州张司马启》:
“常山王之玉润金声,博望侯之兰薰桂馥。”
再比如李纨的判词,身后一盆茂兰,就是指贾兰以后会爵禄高登。
所以《红楼梦》中,大观园对联: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兰桂和金玉一样,作为木石反面,成为功名利禄的代名词。
其三:香浓兰桂,还比喻君子贤人美德。兰蕙,用以喻贤者。
红楼梦里,多次以贤字形容宝钗袭人。
宝玉曾说袭人是【古今少有的贤人】,第21回的回目便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五十六回,亦有【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的版本。
其四:古人还以“兰交”,来比喻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友谊,所以古人有义结金兰之语。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回目有【蘅芜君兰言解疑语】,用兰语比喻薛宝钗对林黛玉说的话,
第四十五回回目,【金兰契互刨金兰语】,也同样用了金兰契和金兰语,形容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终于交好。
那么这所谓兰语、金兰,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呢?
作者的意图还要从对蘅芜苑的描述看。
当初给蘅芜苑题匾时,有人曾提议“兰风惠露”,后来贾宝玉改成“蘅芷清芬”。
兰蕙为兰,而蘅芷为香草,宝玉更在有人提出“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时说:
【“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明确指出蘅芜苑无兰蕙,无金兰。
衡芷即蘅芜和白芷,蘅芜和白芷都是香草,蘅芜苑里的茞兰、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藿纳姜荨,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等等都是草,而非兰花。
所以文中才说【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
贾宝玉为晴雯做《芙蓉女儿诔》中,说晴雯:
【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
意思是恶草妒忌她的芬芳,芷兰竟然被人剪除
将兰和草对比来写。
还有【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不仅把晴雯比莲花,也比做兰花。
【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
把她的棺木说成蕙棺,又是比做兰蕙。
把污陷她的人,再比做荆棘野草。
【荆棘蓬榛,蔓延户牖】荆棘野草,爬满了门前窗口
又说【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
侪字的意思是同辈或同类的人。生侪兰蕙,是说她生前和兰蕙是同类,死后去管辖芙蓉,又一次把她比做是兰蕙。
宝玉更说晴雯【她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直接把晴雯比兰花了。
孔子在山间见芗兰独茂,曾因兰花沦为与众草为伍,为之可惜,感叹道:【‘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达时,与鄙夫为伦也。”】
与作者写晴雯为兰者同理,晴雯才是真正的兰花,蘅芜苑中只是草而已。
所以袭人是【似桂如兰】,妙玉是【气质美如兰】,李纨判词【到头谁似一盆兰】,薛宝钗之【兰语】【金兰】亦只是如兰之草,似桂如兰而已。只有晴雯才是【生侪兰蕙】,真正的兰蕙。可见作者对晴雯评价之高。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袭人因劝谏宝玉不听,和宝玉赌气时,麝月叫了四儿进来四儿进来伺候,四儿原名芸香,芸即香草名,后来袭人给改成了蕙香。
宝玉【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听她说蕙香的名是袭人起的,便赌气说:“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
袭人后来赌气说:【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其实这段便是嘲袭人这起香草想做兰花,但在贾宝玉眼里实在不配,能真正配得上兰花的也就只有晴雯了。
黛玉是水芙蓉,花签词为:“莫怨东风当自嗟”,一说出自欧阳修的明妃曲,写的是王昭君的故事,不过这首诗里并没有关于芙蓉的描写。
所以这句芙蓉花签上的话,应该是取自明代朱朴:“芙蓉生在秋江上,莫怨东风当自嗟”,以及唐代诗人高蟾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之意。
生在秋江上的,肯定是水芙蓉。
另外联春绕瑞的香菱花签,和黛玉连在一起,为黛玉之偶,根并荷花一茎香,也说明黛玉是水芙蓉荷花。
而晴雯为木芙蓉,书里宝玉祭奠晴雯时,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
【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她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
晴雯死时是农历八月,前文八月时,荷花已经凋谢,水中只余残荷,黛玉方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感慨。而木芙蓉的花期恰好是八月到十月秋季开花。宝玉做完芙蓉女儿诔,黛玉从芙蓉花走出,肯定是木芙蓉,不会是水芙蓉了。
《芙蓉女儿诔》一开篇就讲明了【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所以晴雯也是白帝宫中之人,和宝钗袭人是一个地方来的,不过她是香草中的兰,月中的霁月,云里的彩云,所以不容于众人,曹雪芹才有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