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雨雪山
新雪催岁去,新梅发满枝。院子里栽种的几棵梅花树都开了花,成了这雪白世界里的唯一亮色。
忽忽数日,郢都的雪愈下越大。积雪厚重,压断了不少树枝。
管家担心断枝伤人,每日天不亮就安排仆从打扫院子,尤其是付绮月的后院,清扫得格外仔细。
天地间铺开一卷白茫茫的画卷,只余下零星几点屋檐的灰色,如白色画卷上晕开的点点墨痕。屋子里的红泥小火炉上热气腾腾,茶水烧开,顶开壶盖,发出咕嘟嘟的响声。
茶香随着热气在室内晕染开来,冲淡冬日室内的冷寂。
一张棋盘,二人相对,各自跪地而坐。
付绮月今日穿着浅蓝色方领补服,胸口处绣着大团的玉兰花,配以兰草相称;衣襟、袖口、衣身上都零星点缀着兰花的小幅刺绣;下着银边刺绣兰花献春图案的褶裙,裙摆层层散开,如春日花园中的兰花竞相争春。
灵儿为对弈中的二人奉上新茶,静静地在一旁等候。
一盏茶还未喝完,胜负分明。
付绮月叹了口气,丢了白棋,有些气恼:“不下了!不下了!回回都是毫无长进!”好歹在闺阁之时,盈雪也是手把手教了女儿许多年,怎知一对上谢麟,没走几回就被杀得片甲不留。
更可气的是,谢麟一点儿都不会让着她!
谢麟好笑,将那枚被她甩到地上的棋子拾起,放在棋盘中的一个位置:“你看这里,上一步若你下在此处,那便将我的退路堵了,胜负未可知。”
付绮月一看,果真如此,一步之差、满盘皆输。
“下棋如行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仅知道你想要下在何处、用何种战术,还要根据你的想法走出我的对策,一步错则步步错,战场之上,容不得半点差池。”谢麟将棋子一颗颗捻着置回棋盅,颇有深意地笑笑,“夫人这谋略行事的本领,还是得多练练。”
该不该说,谢麟一度怀疑自己的这个夫人是傻的。
她“辛辛苦苦”画的布防图被偷梁换柱了,她到现在都还没察觉。
谢麟时不时地又撇下军务带她四处周游,军营里暗暗有传言说侯爷真的中了陛下的美人计了。郢都三面环山、一面靠水,山是玉峰山、祁山、蒙雨山;水是凌波河,由雪山上积雪消融汇聚成河流,绵延向东南方流去。
因心底压着心事,付绮月再也不像第一回上城楼时那般轻松,后来每回出门都是忧心忡忡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只想着怎么把它们画下来应付交差。一边担心谢麟因为自己受伤害,一边又担心母亲的处境,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二两肉又瘦没了。
付绮月不知道的是,每一回灵儿传出去的密信,都会被陈雨暗地里换下来。陈雨还当着谢麟的面儿小声说了两句:“夫人这画工着实是不敢恭维啊。”
可不是吗,活活把城高墙坚的城防画得好似偷工减料一般,怡妃那边收到信,不怀疑才怪了。
谢麟的帐中记事苏秉来自中原,曾是陕北一带书法大家苏氏的后人,苏氏不慕权贵、不畏强权,偏偏是地方清流人士之首,明里暗里不知受到多少妒恨。苏氏上一任家主、苏秉的祖父便是因拒绝当地州府的幕僚之请,没过多久就被逼得举家搬迁。祖父年迈体弱,未及半途便病重离世,临走前还记挂着族人,绝不可向卑劣者低头。苏秉跟着父亲和余下的族人一路西迁,入了西北境内,得赵瑞将军赏识。苏秉其父苏决,满腹经纶、才高过人,得赵瑞赏识请为帐下记事,大战之时亦是以身殉国。谢麟接过了赵瑞的位子,苏秉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军营中的新一任记事。
他的一手字出神入化,可极高程度临摹他人字画。付绮月传出去的图文,皆被谢麟截下,而后由苏秉重新描摹,用同样的信纸寄出。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双方都未曾发现异样。说来那信纸也是大有来头,乃是先帝在世时赏赐的,举家迁移之时不舍丢弃,一路妥善保管带了过来,不曾想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
谢麟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那个脸色微恼的女孩儿,微咳两声:“好了,答应你的事,本侯不会食言。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出发,天黑之前务必回程。”
原来两日前,付绮月提起自己还未去过蒙雨山,央着他今日抽空陪她去瞧瞧。谁知道他忙了半天,一回来又逼着她下棋,说赢了才能去,自己又输得那么惨,还以为泡汤了。
谢麟一句话就让她脸上冰雪消融,立刻笑了起来:“那我去换一身衣裳!侯爷稍等片刻、”
付绮月高兴得蹦起来,灵儿随后起身福了一礼,也跟着出去了。
陈雨低声嘀咕:“灵儿姑娘最近对您可真是客气。”
何止是客气,甚至算得上殷勤。
之前因谢麟不知多少回在众人面前落了她的面子,灵儿多少有些不满,虽不敢显露,但谢麟明显感觉到付绮月的心情也受了影响。
这俩人,分明是主仆,倒像是姐妹,好似受不得对方被欺负。怪哉。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咯。”谢麟翘着二郎腿,慢悠悠给自己沏了盏茶,吹了吹茶水之上浮动着的茶叶。片片茶叶像小小船儿一样,往茶盏边沿聚拢,露出茶杯中倒映着的一张脸。
“京城里头多的是愿意给主君做妾的婢女,正房不得宠,就用陪嫁填房的不在少数。”
陈雨点点头,随后表示质疑:“夫人算不得宠?”
谢麟:……咳。
付绮月和灵儿在房中换衣裳,最后敲定了一身青绿色的骑装。斜襟对衫,襟口绣着文竹;长裤收口束进骑靴,长发扎成高马尾配以玉冠,摇身一变就是位干净爽朗的女公子。
灵儿替她扎好腰间束带,又罩上一件白色小袄,叮嘱道:“雪天路滑,公主小心些。还有……”
“好了好了,我记着的,我都记着。”付绮月整理好袖口,抬步跨了出去。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天空隐有放晴的趋势。付绮月不禁暗叹,谢麟这出门的时辰掐得也太刚好了,方才自己耍小性子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出了侯府大门,却不见出行的马车候在阶前。付绮月正奇怪着,见陈雨牵了谢麟的追风过来,把缰绳交给谢麟。
谢麟接过,转过头来对她一笑:“今日带你骑马。”
“啊?”付绮月还没反应过来,谢麟便双手从后环住她的腰身,用力一提、一甩,她人就已经高高地坐在了马背上。下一秒,谢麟蹬住马蹬,一跃而上,坐在了她身后。
成年男子的气息包裹在她身侧,谢麟的呼吸轻轻浅浅地落在她的耳畔和发间。谢麟替她紧了紧身上的小袄,又将自己的大氅往前一笼,将她环在自己怀中。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他身体间的热意透过两人身上厚厚的衣裳传递过来,烧烫了她的脸颊和耳根。
谢麟两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嘴唇贴在她左耳边低语,教她抓紧缰绳:“坐稳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追风的鼻孔呼噜噜轻哼两声,慢慢跑动起来。
骑马风大,付绮月没带面巾,刺骨的冷风刮得她脸颊生疼。谢麟将她的帽子给她戴上,一手摁住她的脑袋往自己肩膀靠:“躲我这里来。”
付绮月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当着人的面就做这样亲昵的举动,明明他们天天都是分床睡,没得让外人真以为他们新婚燕尔、感情甚好呢。
谢麟好似能听到她的腹诽,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又瞎想什么?”
“才没有。”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话里的语气带了点娇嗔。付绮月往他怀里缩了缩,谢麟顺势将一只手环在她腰上。
“小骗子,我才不信你说的话。”谢麟冷峻的脸上漾开一抹笑意,双腿用力一蹬,追风加快速度,往城门处奔驰而去。
灵儿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眼睛里流露出颇为复杂的目光。
出了城门,往西南方向疾行,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追风载着两人到了蒙雨山下。
山脉绵延,数十座山峰错落在广袤的大地上,阻挡了一部分寒风,半山腰到山顶之间白雪皑皑,而临近山脚的地方却白雪稀疏,依稀还能瞧见一点棕黑色的松软土地。山脚下坐落着几个小村庄,凌波河的其中一条支流接连穿过几个村落,滋养了此地最肥沃的虹鳟鱼。冬日小河结冰,村民们多凿冰垂钓,一条虹鳟可抵中晚两餐,也可入城卖个好价钱。
谢麟搂着付绮月,策着追风沿小路穿过村庄,寻到山脚下一处隐在草木中的石阶。这里便是上蒙雨山主峰的必经之径。
谢麟翻身下马,将追风牵到一处背风的树荫下,拴好绳索,向坐在马上的付绮月伸出双臂。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低下身子,双手抓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力度下马,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谢麟替她拢了拢帽子,又抓着她的手摸了摸,笑说:“这么怕冷啊。”
不等她开口,他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手心里,低头轻轻呵气,来回搓着。付绮月的一颗心好似一块面团,被他拿捏着揉来揉去,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时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独在异乡,身陷囹圄,命不由己,心也不能由己一回吗?
冰冷的掌心逐渐回暖,谢麟吐出来的气息化作小小的雾气。
“还冷吗?”
付绮月摇摇头,脸红着,眼睛也红着:“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麟邪魅笑笑,牵着她往山上走。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付绮月抬头看上去,蒙雨山虽不算陡峭,但怎么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压下心中疑惑,付绮月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石阶被薄雪覆盖,靴子踩在断落的树枝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有几处格外狭窄的地方,谢麟紧紧攥住她的腰,贴着她将她拎过去。就这样缓慢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半山腰处。
谢麟带着她停在一处灌木丛前,他从高靴处拔下匕首,挥刀砍断生长的灌木,积雪扑簌簌落在地上,露出一条通往山体内部的小路。
二人又走了十几步,停在了一处高高的墓冢前。
墓冢以山体为棺,山石为盖,石碑面朝着郢都城的方向。谢麟用随身携带着的软剑砍断遮挡着墓冢的枝桠,拖着一段断木作帚,扫开地上的积雪。
石碑上刻着的字有些模糊,付绮月上前,掏出怀中手帕,蹲在地上,仔细擦拭。谢麟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神情专注地看着义父的碑刻,心中犹如滑过淙淙暖流,目光也愈发柔和。
不消片刻,刻字便完全显露了出来,上头写的是——
“慈父莫青山墓
子谢麟立”
付绮月明白了,这是那位传说中的、谢麟的养父的墓冢。
她起身后退两步,将手帕收好,而后正经地跪地,行了跪拜之礼。
这既是后辈对前辈的礼,也是身为大梁子民,对一个已故英雄的敬畏。
谢麟跪在她身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开口声音微哑。
“义父,这是我新娶的夫人,长得漂亮吧?”他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牵过付绮月的手,“以后我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委屈。以后我会带她常常来看您。”
付绮月眼眶有些湿了,不由得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心也是热的。
二人再一齐下拜,默了片刻,谢麟扶着她起身。地上冰冷,膝盖沾了雪,谢麟蹲下来,用袖子轻柔地揉了揉她的膝盖,仰着脸问她:“冷不冷?”
付绮月摇头,拉他起来。
“你知道,这座山为何叫蒙雨山吗?”谢麟又攥住她的双手,低头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问她。
付绮月眨着眼睛,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下雪之时,风吹雪花,如蒙蒙细雨笼罩山间,得名蒙雨。”他说,眼睛里都是笑意,“还有一个传说。从前有位将军和他的夫人刚刚新婚不久,将军便战死沙场,夫人每日站在山顶上眺望着夫君守卫的土地,那悲戚的眼泪就如同这山间的细雪。”
“……可怜不知何处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付绮月被这传说故事打动,眼睛里晃动着水光,“侯爷,跟你在一起,我才知道战士们的生活有多么的苦,我从前……都不知道这些。”
她不仅不知道这些,还背着他做那样的事。
谢麟怜惜她,她怎会看不出来?可是她不敢说、不敢回应,身不由己之人,只能为一己之私苟活下来。她怕来日黄泉路上无言见他。
“侯爷,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这么明显,你还问?”他掐掐她的脸颊,“方才在义父面前我说的话,字字作数。”
付绮月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如同炸开的烟火,怔在原地。
他坏笑着,低头和她额头相贴。
“你上次在茶馆弹的《长相思》,我都听到了。”
付绮月脸颊又烧了起来,微微推开他,抬头瞪道:“那不是弹给你听的!”
“哦?那是弹给谁听的?”他故作好奇,“夫人竟然敢背着本侯……”
“不是!”
事情还要从前几日说起。
那日正巧郢都城中的盏香楼上了新茶,老板放话,在场诸位若有大胆献艺获满堂喝彩者,可免银子吃茶一盏。付绮月经过时,竟然听见有人在弹琵琶。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那女子素手纤纤,转轴拨弦三两声,曲调成、情意重。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转音流畅,珠落玉盘。听客已痴。待一曲弹罢,满堂喝彩。
付绮月不由得想起远在长安的母亲。幼时,母亲也教过她这首曲子,她倒背如流,每一个琴音都记得。
她忍不住走上前,向那女子行了一个平礼:“姑娘此曲甚妙,只是美中不足,弹错了两个音。”
那姑娘亦是好奇:“不知何处出错?这位夫人可否指点一二?”
付绮月接过琵琶,调了调琵琶弦,指甲轻拨两下,将方才那首《长相思》流畅地再奏一遍,而后着重将女子弹错之处做了片刻停顿。
“此处应转回一把位,但是姑娘方才用的是二把位,所以弹奏之时曲调变音,略显不通。”
“原来如此!”那姑娘心悦诚服,“多谢夫人赐教!”
……
“那曲子是我阿娘教我的,我幼时便会,当时只是想指正那姑娘错处罢了!”付绮月辩解,挣脱他紧握的手,奈何他死活不放。
“哦……原来是本侯会错意了。”谢麟作出一副失落的模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竟不知,公主还会弹琵琶。”
“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事事都要告知侯爷不成?”
“那是当然,夫妇一体,你有何事瞒着我?”
“侯爷难道就敢将所有事告知于我吗?”
“怎么不敢。”他顿了顿,眼神坚定。
“蒙雨山山神最恨欺瞒,神灵面前言语不诚,一生必遭报应。我敢说,你敢吗?”
付绮月被他噎了噎。她确实不敢。她的身份、她的过往,都是秘密。说与不说皆是两难。
看她面露难色,谢麟说:“义父的名,是‘青山’。他长在烽火之中,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莫忘青山。”
“义父姓莫,侯爷为何姓谢?”
“我幼时随家中逃难,亲人都饿死了,是义父将我捡回了家。义父问我姓名,我只道自己唤作‘阿麟’,却不记得自己姓氏为何了。义父一身伤病,年迈归乡,家中清贫,是邻里的百姓将我养大。义父说,我吃的是百家饭,当饮水思源,故而以‘谢’为姓,唤我谢麟。”
原来如此。
“我已经告诉你,我是谁了。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他目光炯炯,望进她的眼瞳。
“……侯爷此言何意?”她声带颤抖,掌心渗出冷汗。
谢麟无奈地叹气:“都这般与你坦白了,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实话。”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是一幅画。墨迹尤新,是近期所作。画中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齐胸衫裙,发间别着一支梨花木簪,笑容浅浅,露出脸颊边的两个小酒窝。
正是付绮月。
“这是画师根据百绣坊的老板讲述画出来的小像。”
接着,他又将一张信笺打开,放在她手心。
“吾儿杳杳,母今安。”是母亲盈雪的字!
付绮月眼中泪光闪烁,攥着那张信笺,身子剧烈地颤抖:“阿娘……”
这么久以来的所有担心、自责、不安,在见到这一张信笺之时终于放下。母亲说她如今安好,一定是有人救了她。是谢麟救了她。
谢麟怎么知道的?
她泪眼婆娑,想解释给他听。
谢麟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为她拭去眼泪:“你做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你别哭,有我在,一切我都帮你解决。”
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脸庞,她放纵自己,扑进谢麟的怀中大哭。
谢麟紧紧地抱住她的身体,安抚着拍拍她的后背,将暖意传递给她。天地之间,白雪茫茫,寂静的山间除了簌簌的雪声,只余她哽咽的哭声。
待哭声渐悄,他与她额头相抵,再次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