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治
为避免此次疫病继续扩大,但凡有出现症状之人,便会被人拉去城外的隔离棚中进行集中治疗。
城外的隔离棚中聚集了上千名感染者,他们受感染的程度各不相同,交错杂乱地分布在一起。
谢扶桑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扩大隔离棚的面积,运用现代的简明检伤分类法将各个患者根据病况的程度分类,并在他们手臂上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
病情危重之人由她亲自诊治,开单独的方子熬药服用,病情严重之人由其它大夫诊治,病情较轻之人,则统一饮服治疗此病的药剂。
将这些事吩咐完之后,一侍卫来报:“谢姑娘,又送来了一批病人。”
谢扶桑随他过去安置病人,却见对面两个来送患疫病之人的竟是青云和苏合。
“你们两个怎么进这里了?”
谢扶桑忍不住说道:“真是凑在一起瞎胡闹!谁让你们进来的?”
“一个一个给我说,我看看谁出的坏点子。”
谢扶桑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先看向青云,他如今身量初长成,比她高出不少,只是因着年纪尚小,面上稚气未脱,生气起来还有些小孩子模样。
“你答应过我的。”青云颇有些委屈。
谢扶桑看着他清澈无辜的眼睛,顿觉得自己如今像是个骗小孩儿被抓包的人,还真是不能对小孩儿撒谎,这不,报应就来了,都不喊她姐姐了。
她只好想办法为自己辩解开脱:“我那是事急从权,不得已只能先答应你。”
“那你呢?”
她看向苏合,转移话题。
“以前你制药时,我也曾为你打过下手,此次我来帮你最合适不过。”
苏合试图说服谢扶桑,随后她又模仿着青云的模样,埋怨道:“说好的做好朋友,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人面对,你这岂不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
素日运送物资之人,向来都是将物资送到隔离棚十几米外便离开。
每次棚中之人领取物资时,会将自己经过之地撒上石灰,避免此疫传染。
而青云和苏合既已进了这里,谢扶桑只好道:“罢了,来都来了,也不可能赶你们回去了,去领防护服,将自己防护好。”
想来他们二人亦是这般想的,进入隔离棚之人便有了感染风险,在此疫病有法子根除之前,是不可能放他们出去的,所以青云和苏合故意进了这隔离棚内,任凭她想将他们二人送回去,周围守在隔离棚外的士兵也不会允许。
感染疫病之人甚多,染病危重者身体正气已在不断抗击外邪入侵机体时受到损伤,他们需要大量补益之药以帮助他们扶正祛邪,正气足了才有了抗击疫病的根本。
只是补益之药大多价钱昂贵,如今棚内量已不足。
且患此疫病者,均高烧发热,发热程度会随着病程逐渐入里,是以病情严重者往往已是热入营分,散去病者体内高热亦是要紧之事。
考量之下,谢扶桑只好应用透热转气之法,配伍简便验廉的药物金银花,加大其药量再佐使其它几味药以轻营分热。
又经查阅古籍,最终她将此疫病药方暂时确定了下来。
当初在她进入隔离棚中之前,为方便传信,江宴给了谢扶桑一柄弓箭,让她用军营传信之法,将信系到箭上,派人射到隔离棚十几米外的树上便可。
隔离棚两百米外被驻扎的军队包围的水泄不通,就是为防有患病之人偷跑出去,继续在外传播疫病。
而隔离棚外一百米处有一棵百年老树,原本他们商量的传信地点是那棵老树,但考虑到普通侍卫可能射不到此处,便将地点改成了隔离棚十几米外的树上。
棚外军营中设有简陋的瞭望台,会有人监视棚中情况,一旦射出信箭,便会有专人去取,先用艾熏等方法消毒后,将箭拔下,继而交给江宴,由他负责筹备物资。
不过如今青云既然来了,以他的功夫将信箭射到那棵百年老树上绰绰有余,谢扶桑写好物资清单后便交给青云,让他射到那棵树上。
驻扎在隔离棚外的军营之中,江宴接过属下递来的信,看了一眼上面的物资清单。
其它的药材倒还好说,威逼利诱之下命城中所有药材铺子交出这些药材便可,可偏偏谢扶桑笔下的金银花所需量太大,单靠上京城中的储量,远远不够。
思量之下,他只好派人去城中搜罗药材先送往隔离棚应急,命白及留守在此处,护卫隔离棚中的安全。
他亲自前往泌阳收购金银花。
在隔离棚内,为数以千计的染病之人诊治实在是个极差的差事,前几日还能同人谈话说笑的病人,不过短短几日,便会因病情恶化死去,每日都会有不少人死亡。
死者立刻被白布覆盖,抬去焚烧,一时之间沉重的气氛直笼罩着众人,时间一长,再也没人能在里面笑得出来。
高热会让疫病之人身上的红疹加速溃烂,散发恶臭的气味,饶是谢扶桑已命人撒了木炭碎屑,并每隔两个时辰便要焚烧一些艾蒿遮盖臭味,但因隔离棚中聚集了不少人,味道依旧很严重。
苏合给身边的病人身上溃烂之处涂好药膏,说道:“药膏快没了,我再去拿一些。”
说罢,她疾步离开这间房,到了一处空地,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她如今整日面对那些溃烂发脓的伤口,连饭都有些吃不下去,这几日已经消减了不少,此刻她终于切身体会到当初桑桑为何不让她来此处了。
这些日子,因着桑桑嘱咐她,照顾患者时要谨记:“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
故而但凡她面上有些情绪不佳,都会找借口先出来平复一下自己,今日亦是如此。
“可后悔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合转过头,见自己这副模样被桑桑撞破了,面上有些尴尬,不过嘴上仍是坚定:“有什么可后悔的,若是我不来,让你一人面对这些,日后我想起来那才会后悔。”
“这几日你去看火煎药吧,我瞧你再继续做下去,半条命都要没了。”
谢扶桑眸中有些担忧,对苏和说道。
苏合闻言有些急了,她急忙说:“我可以坚持的,若我走了,那这些事岂不都要托付给别人,这对他们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谢扶桑向苏合解释:“经过这些日子的诊治,我发现从未有人会二次感染此病,所以我猜测这疫病应该只会使人患病一次,上药膏这事交给未患过此病的人太过危险了,不知道何时便会传染上其他人,正巧近几日有一批人已经痊愈,我想将与病患紧密接触的事情交给那些痊愈之人,这样既能降低感染率,也能为我们减少一些工作量。”
苏合闻言,面上的慌张忧虑瞬间消散了,她笑嘻嘻地点头称好。
“那我们回去吧。”
谢扶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发觉她未跟上自己,便转头去瞧她。
冬日的土地被冻得有些坚硬,苏合直接倒在了地上。
谢扶桑见状,立刻抱起她,探了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
她抬手撩起苏合的袖子,洁白的手臂上已经隐约泛起了红色的小点。
“来人!快来人!”
很快来了侍卫帮谢扶桑将苏合移到了她房中,谢扶桑将熬好的药一点一点给她灌下去,为她用冰水擦拭额头。
谢扶桑看着苏合昏迷的面庞,喃喃道:“没想到让你喝了预防的汤药还是会被感染,也不知江宴那边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预防此病之法。”
屋外敲门声响起。
“何事?”
门外一侍卫道:“谢姑娘,那些痊愈之人不肯帮忙救助其他人,如今正在外面闹事。”
谢扶桑闻言顿时生出些怒意,她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对那小侍卫道:“你找个女子帮忙照顾一下苏合,我去看看。”
“他们的死活管我们什么事?朝廷派你们来此治疗疫病,凭什么让我们做这些脏活累活,合着好处都被你们一个人占了是吧!”
“你们!”
青云面上十分愠怒,想要指责他们。
谢扶桑来到病情危重之人的棚子中,便见到如此场景,她对着那些闹事之人喊道:“都吵什么!”
青云一脸憋屈地走了过来,对她解释道:“那些人实在太可恶了,他们怕自己再被感染,纷纷闹着不肯照料其他人。他们就像泼皮无赖一样,自己痊愈了,便不肯管其他人,真是自私自利至极。”
“让他们走。”谢扶桑淡淡道。
青云闻言满目不可置信:“可是我们棚中照顾伤患的人本就够少了,还有一些照顾病患的大夫也被传染了,若是他们都走了,那剩下的病人……”
“让他们走!”
谢扶桑再次强调。
“你说的可是真的?”
对面痊愈之人中有一中年大汉见谢扶桑这么好说话,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向谢扶桑确认道。
“自然是真的。”
那人闻言拔腿就要走,谢扶桑见状适时开口:“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为了救治你们花费了多少名贵药材,用掉了多少人力物力。”
“还有,为此感染了诸多人,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要你们每人二百两银子不过分吧!”
那些人本要离开,听闻此话,又停了下来,那中年大汉继续无赖道:“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谢扶桑瞧见他那神情便觉得这人真是欠打的很,她对那人说道:“说什么胡话呢,我们这么辛苦将你们从阎王爷门口救了回来,怎么会随随便便要你们的命呢。”言语极其轻柔。
那大汉闻言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些人不会如此辛苦将他们救了下来,定然不会杀他们。
谢扶桑看向青云,装作无知说道:“哎?青云,你说我们大凉律法对这种欠债不还之人是怎么处理的来着?”
青云立即懂了谢扶桑的意思,他神情严肃解释道:“若是钱的数目小的话,就让他们去做苦役,直到还完债为止,若是欠债数目再大一些,就要变成奴籍,直到子孙后代有人还完债务为止。至于这更大的债务嘛……”
青云瞥了一眼对面的人,装作面露忧色道:“譬如两百两银子,则直接发卖到毒蛇毒虫众多的岭南之地,一辈子不能赎身,唉!”
青云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听说那些人到了岭南之后,最多活不过五年,便因各种原因死去,且死状极为凄惨。”
谢扶桑闻言,面露轻松,对青云说道:“没关系,他们的死活管我们什么事!”
她故意当着这些人的面将他们说过的话还给他们。
复而继续对青云说:“总归将他们卖了多换些钱财,继续买药材治疗更多病人,这些人不乖,不还有下一个嘛。”
对面那些人闻言顿时有些慌乱,那带头的中年男子支支吾吾道:“等,等一下……”
谢扶桑见他们果然怂了,便也不再绕弯子,她开口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不需要你们为奴为婢,还可以挣到银子。”
“什么法子?”
对面的人瞪大眼睛,面露期冀问道。
“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救助其他患者,你们想,如今上京城城门都已关了,平民百姓根本无法出入,你们现在就算出去也进不了城,回不了家,既回不了家,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当然,你们会说你们可以去别的州府。你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十日了,消息可能会闭塞,我便告知一下你们,陛下已经下令,凡是近一个月内来过上京城的人,其它地方都不许收纳。”
“先不说你们出去以后能去哪?你们就当真以为现在出去便能好到哪去吗?如今上京城中每日都有人感染,甚至其他州府也出现了几例病患,你们就不怕自己一出去又被传染?我把话先放这了,若真如此,到时我们可是不会再为你们治病的,你们只能自生自灭了。”
谢扶桑话语一转:“但若是你们留下来,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吃食我们照样提供,不会收你们一分钱,若是你们再次感染,还会免费为你们救治,等此疫过后,我不仅会免了你们的诊治费用,还会为你们每人发放钱百两作为报酬。”
“我留下!”
“我也留下!”
“还有我!”
“我也是!”
……
谢扶桑话语刚说完,对面那群人中就有人立刻同意后者方案,很快那些人便全部愿意留下来照顾患者了。
见他们都同意了,谢扶桑适时提出自己最后一个要求:“不过,你们须得耐心照顾其余患病之人,不得辱骂或嘲笑歧视他人,若是被我发现你们违反了以上原则,我发现一次便扣十两银子。”
那些人连连称是。
待他们走后,青云忍不住低声问道:“方才恐吓他们时,我便瞧见有人已经动摇了,为何还要白白再给他们一百两银子。”
谢扶桑带青云出去,见四周无人,反问他:“你可知为何人们总是说威逼利诱,却很少将他们拆开?”
“许是……习惯使然?”青云猜测道。
谢扶桑摇摇头,说道:“不尽是,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无法让人全心为你做事,只有先施以威加以逼迫,再以利徐徐图之,才能让人心悦诚服。故而威逼利诱缺一不可。”
“况且一两十钱,赏钱百两也不过十两银子,我也没有给他们许多银子。”
果然,吃一堑长一智是有道理的,她从江宴那里学到的东西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