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
长达近半月的忙碌,卢寅忠一事终于收尾的差不多了。
这日,夕阳余晖遍洒天际,暝霭渐渐笼罩上京。
白及驾着马车,驶向江府,远远看到府门口的画面,他侧头向车内禀诉道:“将军,府门口有人。”
江宴掀开车帘,朝江府门口瞥了一眼。
一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女子正带着身旁的丫鬟,在江府门口徘徊。
那人——
江宴对她有些印象,她似是梁府的二小姐,素日同谢扶桑有所来往,相处算是和睦。
平白无故,她为何在江府门口徘徊?若是来找夭夭的,又为何不进府?
马车停在了江府门口,江宴同白及下了马车,刚要进府,便瞧见吉甫着急忙慌地自府内跑出。
吉甫行至江宴身旁,急忙停下,朝江宴行了个礼,道了声:“将军。”
江宴颔首应下,问道:“着急忙慌地要去干什么?”
吉甫侧了侧头,看向门口,对江宴朝门口等候的女子抬了抬下巴。
江宴看了一眼白及。
白及领命,回身疾走两步,行至梁璎身前两米距离处止步了脚步,开口问道:“不知梁二小姐来江府所为何事?”
梁璎面色温和,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
丫鬟上前两步,双手向前递出了手中的盒子。
梁璎解释:“这些日子变故颇多,未曾探望过江夫人,不知她身体可好些了?”
梁璎面上尽是关切之情,白及心中顿时生了些疑窦,府中的事务他基本都是了解的,未曾听闻夫人患了什么病症啊。
白及沉默之时,江宴已经举步来到了他身侧,开口问向对面女子:“你问我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她的身体怎么了?”
梁璎眸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不确信道:“将军不知道?”
江宴未答。
梁璎面上顿时出现了慌乱之色,她忙道:“是我多嘴了,想来江夫人应没什么大碍了,小女便先回去了。”
她着急忙慌便要走,白及握着手中的剑隔挡在她身前。
梁璎见状,看向了江宴,似是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江宴眸色不带一丝温度,在一旁冷冷开口:“把话说清楚。”
梁璎面色犹豫,吞吞吐吐道:“这话本不该由我一个外人来说。”
她面色为难,似是为了早些从此地抽身,最后视死如归说了句:“江夫人一月前似是小产过。”
话音未落,白及慌忙看向江宴。
江宴面色并未有多大波动,只是却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压抑寒冷。
须臾后,他开口询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语句虽是询问,可他却似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话语中询问之意很是浅淡。
江宴未等梁璎回答,摆手示意白及收回阻挡梁璎的手。
门前顿时冷清了下来,江宴驻足在府门口许久,天色又暗淡了许多,他神色中的暗沉也似融在了这暝暝暮霭中。
半响后,他终于开了口,留给白及一句:“你细细查一下这件事的详情,先瞒着夫人。”
江宴说完,转身举步进了府中。
书房的灯自江宴回府便开始燃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月亮已经高悬在了乌色的天空上。
纸张沙沙作响,那本已被人盯着某一页看了许久的医书终于被合上了。
淡淡的‘吱呀’一声,书房的门终于被人从里打开,房内压抑沉闷的气氛顿时倾泻而出,融入了这暗沉的墨色之中。
书房同正室隔得不远,江宴没走几步便来到了房门口,从前的他向来最喜欢推开这扇门,可今日,他突然有些怕了,他不知在门外同夜色陪伴了多久,轻声进入卧房时,似还带了一身春寒。
室内还燃着明亮的蜡烛,似是特意为他留的。
谢扶桑听到了来人的动静,侧身看着墙壁的双眸猝然闭上,勉强调整好呼吸,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她知道江宴今日很早便回了府,也了解江宴怕影响她睡眠,向来不会在她安睡后再碰她。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江宴正在更衣。
蜡烛很快被人吹灭,室内霎时暗淡了下来,只能透过惨淡的月光勉强看清房内床榻的轮廓。
江宴侧躺在床上,自身后轻轻搂住她,只觉得她似乎又瘦了许多。
这些时日来他心中的种种疑惑似是都想通了,难怪她身体的消瘦,脸色的苍白,夜间入睡也总要关着窗……
月光渲染了一室静谧,室内安静的只闻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窗外暮春时节树木刚长出的嫩叶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似将他的思绪也吹得飘离了起来。
他想,流产后的这段时日她内心应是很饱受折磨吧,偏还要整日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疼痛悲伤无人分享,只能独自一人埋在心底。
疼惜化作轻柔的吻落在她耳后细腻的肌肤上。
谢扶桑呼吸一滞,江宴身上清新淡雅的木兰花香裹挟着她的鼻息,如同温和的媚香,让她心跳如麻。
正常人小产一月有余,身体自是能恢复得七七八八,可她——
她如今的身体状况还无法与他行房。
谢扶桑微微侧头避开了江宴的吻,轻轻拉开他的手,向里侧移了移,柔声说:“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江宴感受到了她方才身体一瞬而过的僵滞,她似乎是在抗拒与他的亲密。
她好像,厌倦他了。
一种恐慌感自心底滋生,霎时如同雨后春笋般布满整个心房。
转眼间,暮春将尽,春寒却仍未有退散的迹象。
军营内,江宴书房。
“可查到了,她,因何流产?”
江宴视线一直落在木案上的公文上,并未看向白及,可浑身神思却半丝都未放在手上的公文内,全部都会聚在了耳畔。
他等候许久,都未见白及回话,只好抬头看向他。
白及面色犹豫为难,似在拒绝开口。
江宴的心陡然乱了几分。
白及顶着江宴犀利视线的审视,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悄悄攥紧。
他本以为夫人流产之事查探起来应很是麻烦,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几乎毫不费力便在城中的一间药铺内查到了银花购买落胎药的记录,时间是正月二十三——清晨。
那几日,夫人一直待在府中未曾外出,便否决了夫人因意外导致流产的可能。
他查来查去,最后只能将唯一可能放在了银花购买的那副落胎药上。
银花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她购买落胎药定是得了夫人的首肯,且银花当时还同时购买了多剂治疗女子小产后调理身体补气血的药。
他向药铺老板打听过,当时银花是拿着两幅药方前去抓的药,那药房上并未有落款大夫的名字,很可能便是夫人亲自写的。
夫人对此显然是知情的。
如此说来,夫人是有意让自己落胎的。
将军若是知道真相定是要伤心,他出于私心,想瞒下此事不愿让将军知道。
只是他如何都对江宴撒不了谎。
“你不说话,可是要我自己猜吗?”
白及垂下眸,此事若他不说,将军很可能会自己亲自去查,两厢比较之下,若是由将军自己亲自查出来,恐怕伤害性会更大。
他只好开口将自己所探查到的全部说了出来。
——
江宴心中像是被一块重石紧紧压住,窒息感蔓延至整个胸腔,胸中的强烈酸闷感悄无声息地向上蔓延,他只觉得神思都变得沉重了起来,他不敢去细想谢扶桑为何背着他将他们二人的孩子打掉。
可他越不想去细想,这件事的种种可能却似迎面吹来的春风,直往他心口灌去,涌入他脑海中如何都挥散不掉,吹得他的心干涩发冷。
逐鹿在朱雀街上疾驰而过,骏马矫健彪悍,惊得一众行人纷纷躲让,一些暴脾气的街头痞子正要朝马上之人破口大骂,可待他们瞧清马上之人面目时,怒火顿时被当头浇灭,众人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江宴纵着马离江府越来越近,这几日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慌又升了起来,他不受控制地勒马放慢了速度,突然有些害怕回府质问她。
他怕从她口中得出的答案当真是他心中所想的,倘若她当真对他没了爱意,才不想诞下他的子嗣,那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他们二人是不是连表面夫妻都做不了了?
神思有些飘离,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人熟悉的声音——“将军!有急事!”
江宴立刻勒马掉头,看向来人。
凌霄打马行至江宴身边,低语道:“卢寅忠被人救走了!”
江宴瞳孔微缩,面上霎时有些紧绷,他回头看了一眼府门口,不再犹豫,同凌霄架马去了城门。
空气中回荡着男子冷沉的声音,“他何时逃走的?”
“应不到一个时辰。”
……
卢寅忠的困兽挣扎终究只维持了不到半日,便于今夜亥时被江宴于冷宫搜寻到。
不得不说,卢寅忠此人的确惯会拿捏人心,若是一般人在得知犯人被人救走之后,定会封锁城门,亦或是在城中大肆搜寻。
而他却偏偏反其道行之,使自己藏身于上京戒备最严的皇宫之中。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对自己操控人心的能力太过自信了,他自认为自己在皇宫做了二十多年的光禄勋,对宫廷布防守卫极其了然于胸,倒忘了别人也能了解他的心思,宫廷中亦有江宴与大皇子的眼线。
今夜乌云遮月,天空暗淡无比,江宴回府时正房的烛火还燃着,隐约还能从里面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还没睡。
江宴在门口驻足了许久,久到房内的动静逐渐消失,归于黑夜的寂寥,久到室内的最后一支烛火也彻底燃尽,整座宽广冷清的府邸刹那间彻底陷入了黑暗。
恐慌在黑夜中不断吞噬着他心中想要进去询问谢扶桑的冲动,他终究还是‘丢盔弃甲’,在这场自我心理斗争的战役中做了个懦夫。
回过神来,他转身去了书房,在书房闭眸静躺了两个时辰,天边拂晓,窗外景物轮廓逐渐清晰,只是仍旧被镀了一层灰白。
他起身拿上外袍,出门去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