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睡
逆境中的苦难似乎常常成群结队地纷至沓来,便如同天上的乌云很少形单影只。
身后似乎传来几声低沉粗喘的呼吸声,蒺藜转头去看,便瞧见几名身彪体壮的大汉站在他们身后正恶狠狠的盯着他和谢扶桑。
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左手小拇指缺了半个,用黑布紧紧裹着,浓眉呈倒八字状紧蹙,长相很有凶色,此刻却因浓墨的夜色被掩去了大半凶狠,他上前一步,揪住蒺藜的领子,未等对方反抗,一拳狠狠砸在了蒺藜的胸口,怒声道:“没人告诉你这边规矩吗?”
那人身后的一名年轻男子接过中年男子的话连忙谄媚说道:“没听过我们豹爷的名号?来到城西,不管什么东西,一律要先让我们豹爷过目,我们爷不要的,你们才能收着。”
蒺藜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胸前,喉咙间具是血腥味,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方才那一拳给震碎了,但比起脏腑内传来的疼痛,蒺藜更担心的是‘豹爷’这个名号,半个多月前豹爷还在吉尔赛城内叱咤风云,后来络腮胡子一来,顶替了他的位置。
原来豹爷是被络腮胡子赶去了城西。
豹爷这些日子积攒了一肚子怒气,碰见了发火口,自然不肯放过,他不顾蒺藜和谢扶桑的连连道歉求饶,带着属下便开始朝他们拳打脚踢。
蒺藜在吉尔赛待的时间比谢扶桑要长,知道城内的匪盗一向戾气很重,自知今日避开不这一顿毒打,他连忙爬到谢扶桑身边,将她护在了身下。
一滴滴温热的鲜血滑落在谢扶桑颈间,啪嗒啪嗒,如同滚油一般灼烧得她疼痛无比。
她看着面前少年口中咬牙溢出的汩汩鲜血,崩溃嘶吼道:“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只是吉尔赛的秩序早已混乱,这里血腥暴力是主宰,根本没人会听她的话停下踢打的手脚。
乌云聚还散,黎明悄然而至,那群如恶鬼般的人冷睨了身下奄奄一息的少年一眼,如同在看一只将死的老鼠,面露鄙夷与不屑,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离开了这里。
危险终于离开,蒺藜像是顿时被人抽去了最后的一丝力量,颓然重重倒在了谢扶桑身侧,口中汩汩溢出着鲜血。
谢扶桑手忙脚乱地将蒺藜扶在怀里,颤抖着手用袖子为他擦着唇间的鲜血。
“好冷——”汩汩鲜血又开始从他口中涌出,谢扶桑听到少年含糊不清地说:“是秋天要到了吗?”
谢扶桑慌忙点头,“要到了要到了,等秋天一到,城门一开,我就陪你离开这里,去找你父亲的下落。”
面前女子大颗大颗泪水垂落在他身上,蒺藜却感受不到温热,周遭是一片寒冷,可他知道,盛夏还在,秋雨还未至,还没能洗刷干净这血腥肮脏的吉尔赛城,而他,再也等不到吉尔赛城被洗刷清澈的那天了。
少年闭眸的时间越来越长,谢扶桑的声音越来越慌乱:“别睡好不好,蒺藜,你不是来寻你父亲的吗?等天一亮,我就带着你去寻他。”
少年微微摇了摇头,“母亲去陪他了,我如今,也要去陪他们了。”
“求求你,别丢下我,”谢扶桑不停地哽咽哀求,她的袖口已经被鲜血染浸的殷红无比,仍旧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小心为蒺藜擦着口中溢出的鲜血,嘴里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若是在破庙内你没救我,现在你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谢扶桑突然止住了哭声,匆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伸手向少年怀中口袋翻去,口中喃喃道:“银簪,对,银簪,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只银簪不是能当针灸用吗,我现在用它帮你封住穴位,止住血,等城门一开,就带你出城诊治。”
少年抬起手,拦住了谢扶桑向他身上搜寻的手腕:“太晚了,”蒺藜咽喉间被鲜血呛到,猛地痛咳了起来,他按着胸膛,仿佛这样就能按下从肺里涌出来的血泡,他大口大口艰难粗喘着,勉力压下喉咙上又涌上来的鲜血:“你不欠我的。三年前,昆仑山下,你不顾危险救了一对身患疫病的母子。……是你先救的我啊…”
“况且…”蒺藜猛地又重咳了起来,呼吸越来越困难。
“别说了,别说了,”谢扶桑慌忙打断少年,她抬起左手想要为少年顺气,却因想到少年如今浑身都是被打后的淤青,竟不知道该碰他哪里。
焦急和害怕快要侵占了她脑海内的全部理智,她语无伦次开口:“我去找……周围有其他灾民,我这就去问他们借针……”
在吉尔赛西城门下待着的都是饥饿许久了的难民,既是逃难又有谁会贴身带着银针在身上。
只是她此刻已经没有其它法子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试一试。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少年拦住谢扶桑,指尖带着一丝眷恋和温柔,轻轻抚上了她左手腕上系着的红绳,短短几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少年气若游丝开口:“若不是它…让我确信是你,当日在破庙内我也会袖手旁观的。”
天际泛起了灰白色,黎明悄然而至,寒风肆意搜刮着这片染满鲜血的地面,呼啸的风声似是将蒺藜最后一句话再次吹至了谢扶桑耳畔:“我是止行啊。”
止行,又名蒺藜,可散结祛瘀,是三年前在昆仑山下谢扶桑亲口对他说的。
少年的身体逐渐冰凉,谢扶桑紧紧抱着蒺藜,抬起婆娑的双眸看向了远方浮现灰白光亮的天际,许久之后,她向远方还未升起的朝阳喃喃低语道:“可那次的恩情,不该你拿命偿还。”
身后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谢扶桑转过头去看,那群如魔鬼般的几名大汉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你们干什么?”谢扶桑抱紧了蒺藜,警惕地盯着向她走来的几名男子。
那几人正是豹爷的手下,听见谢扶桑颤抖的声音,走在前面的人面上阴寒的笑容更深了,双眼紧紧盯着谢扶桑怀中的尸体,如同饥饿已久的恶狼终于瞧见了吃食。
豹爷手下的人驾轻熟路地从谢扶桑手中将尸体扯走,架着他去了远处燃起火光的地方。
“疯子!一群疯子!”谢扶桑扯着蒺藜的衣角踉跄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断地哑声控诉。
对豹爷极尽谄媚的那名年轻男子不耐地从前面转过头来疾步走到谢扶桑身前,扯着她拖到了一旁的树下,狠狠将她甩在了树桩上。
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痛,可谢扶桑却像被人切断了理智一般,挣扎着要起身追去,如同飞蛾扑火,不去计较任何后果。
只是她还未站起身,脚踝处便传来锥心的疼痛强迫她唤回了残存不多的清醒理智。
那名年轻男子怒骂了一句,将脚放在了谢扶桑红肿的脚腕上,狠狠揉捻,语气嘲弄:“一个瘸子待在这里,你以为你还能活多少时间吗?”
“别急啊,”年轻男子抬手指了指远处架起的锅架,一字一顿,缓缓道:“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层层灰云遮掩住了蓝色天幕,远处火光明亮,隐隐传来水煮肉的腥香味,谢扶桑在树下强忍着不甘和怒意静静看着远处的画面,只觉得胃中不停翻涌,紧接着一阵恶心上头,她扶着树干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阳光穿过片片云层,惨淡地洒向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远处的嬉笑叫骂声渐渐低迷下去,那群恶鬼一般的人一脸餍足地靠着城墙小憩了起来。
远处的天幕上隐约传来几声鸟叫,将谢扶桑紧紧盯着城墙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抬眸去看,只见一只脸颊朱红、羽身洁白如雪的朱鹮绕着她的上空不断盘旋,淡金色的阳光洒向它飞翔的双翼,像是萦绕了一圈神圣的光晕,如同自人间向天神传信的使者。
只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惨淡的阳光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又缩进云层,再也瞧不见丝毫踪影,神圣洁白的朱鹮也很快越过城墙向西北飞去,空中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谢扶桑扯下自己衣裙的一角,拿着布料,蹒跚着脚步向城墙边驶去,以骨为柴燃起的火堆显得异常鲜红夺目,似是能灼痛人的双眼。
谢扶桑小心翼翼地将蒺藜所剩不多的尸骸一块块捡起放在了布料上,揣在怀中紧紧抱着往南边的城墙角走去。
她的左脚已经开始没有知觉了,痛感也开始渐渐消退,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缓慢,直至天幕上的灰色云层开始凝结成雨滴,洒向干枯的地面,落在她狼狈的身体上,打湿了她凌乱的乌发,洗刷尽了蒺藜在她面上抹上的黑灰。
苍白可怜的清丽面容再此暴露在了空气中。
谢扶桑亲手为蒺藜在城角处挖了一个冢,她将怀中珍藏了一路的狼牙簪子放进了布包里,对着布包的尸骸轻声说:“就当弥补了你母亲送你的那只簪子吧。”
她将布包紧紧系住,放入了土坑内,又不厌其烦地用双手一捧捧将湿润的泥土洒在布包上,直到将它完全埋葬。
频繁的流泪和巨大的情绪波动,使她此刻饥饿干渴无比,谢扶桑仰起头张口去接洒向吉尔赛的雨露。
只是雨水并不能为她虚弱的身体给予力量,反而溶走了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顺着她跪在坟前的膝盖渗入地面。
连日的疲惫与担惊受怕在这场夹杂寒意的雨的到来下,使她的身体又隐隐开始了高热,谢扶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模糊不堪,浑身不住地发冷。
“豹爷,”一名中年大汉用手肘戳了戳豹爷的肩膀,示意他去看南边。
豹爷正靠着城墙小憩,刚刚生出了睡意便被人给喊醒,此刻面露怒意,挥手就要朝身旁的人头上打去。
但瞧对方满脸煞有其事两眼放光的模样,豹爷心中顿时生了些疑窦,顺着他的目光向城墙南角看去。
此时细雨初歇,太阳在碧空如洗的天幕下绽放璀璨光芒,白皙秀丽的清瘦女子跪在高大的城墙前,沐浴在金黄的阳光之下,远远瞧着破旧深灰的布衣都阻挡不住她身上散发出的神圣高洁之感,如同天神派下人间普度众生的神女。
只是这种圣洁落在豹爷这种满手鲜血、内心暴力阴暗的人眼中却变了一番意味。
身后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谢扶桑微微侧头去看,豹爷正朝她慢慢走过来,虚晃的人影在她眼前模糊不堪,来人面上的神情她已经半丝都看不清晰了,但她知道,等待她的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她如今心中全无了惧怕,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坦然从容地面对死亡。
她又转过头,盯着身前微微鼓起的简陋坟冢静静发呆。
豹爷见她面上这副毫无惧怕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升起一股挫败感,他直接抹去了同面前女子打商量的想法,向前一步将谢扶桑扛在肩上去了东边的一个树下。
枯树下被人铺上了干草和破旧的布料,豹爷将人扔在了上面,欺身压了上去。
布料破碎的声音刚刚响起,豹爷便突然双目充血圆瞪。利箭穿过他的喉咙,鲜红血液在阳光下肆意飞溅,豹爷被利箭的冲击力带着直挺挺地朝东边倒去。
太阳矗立在蓝天上,向这片暗沉湿泞的土地上遍洒金辉,城墙下的暗影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吉尔赛西城门大开,入目一片金黄璀璨,周围萦绕着此起彼伏的灾民欢叫大喊声,
黑衣少年迎着阳光骑着骏马,收起了手臂上的弩箭,朝前方的枯树下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