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多更合一)
痛……好痛…
不知何时,肩胛处又开始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意识恍惚之中,谢扶桑似乎又回到了前年在稷山下中箭的那段日子。
往昔的种种回忆化作支离破碎的美梦在她脑海中断断续续的闪过。
“都快五日了,高烧刚退,她怎么又开始低烧了?”
“王上莫要太过忧心,那位姑娘的左肩曾患过箭伤,伤到了肩胛骨,前些日子她又淋了雨,箭伤复发浸染了湿气,这才引起了低烧……”
屋外的低语交谈声逐渐清晰。
梦境中的虚无感如潮水般褪去,谢扶桑睁开了双眼,周遭是一片漆黑。
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她迫切地想要下床去看清周围的形势。
左脚刚一落地,便传来锥心的疼痛,让她猝不及防向前倒了下去。
屋内传来器物碰撞的嘈杂声响。
她醒了。
青云疾步跑进了屋内,满是异域风情的华丽房间内,谢扶桑蜷缩在了倒塌的烛台前,额间似乎渗出了一缕血迹。
“你醒了。”青云弯腰想要将谢扶桑抱回床榻。
面前女子却猛然推开他,“你别过来!”
青云明显怔愣了一瞬,半伸出的双臂也凝滞在了空中。他看着面前女子直直盯着远处的双眸与她面上恐慌的神情,片刻后,他试探地说了一句:“是我啊,扶桑姐。”
眼前的女子似乎突然有了几分生机,恐慌与害怕从她面上尽数褪去,谢扶桑有些诧异的开口:“青云?”
少年应了声,说道:“地上凉,我抱你去床榻上。”
夕阳灿烂的余晖透过敞开的房门撒入室内,染上半室金黄。
青云将人轻轻放在了床上,他细细瞧了瞧谢扶桑额间的伤口,伤口不大,血已经止住了。
“我去拿药膏为你处理伤口。”
谢扶桑似乎没听到他这句话,察觉到青云要离开,她连忙攥住了青云的束袖,如同在握住黑暗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昏迷前的记忆越过时空在此刻衔接在了脑海中,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真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
她再次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只有我活下来了?”
话语中似在向人询问,可青云知道,她只是在迫使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扶桑木然地摇了摇头,此刻的她听不进去任何劝慰的话,蒺藜死时的画面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涌入她的脑海,充斥满她整个神思,一幅幅画面历历在目,在黑暗中将所有感知无形放大。
她喃喃低语:“我感觉无力感好重,那里秩序太过混乱,我就像沉溺于深水中的蜉蝣,渺小到什么都做不了,我看着——”
“我看着蒺藜亲眼死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这一路上我看尽了世道的不公却也只能忍气吞声,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青云生涩地抱住她,安抚道:“不会了,不会了,我向你保证,日后只要我还活着,吉尔赛便再也不会变成那副样子,它会成为整个阿什津克山脉下最富庶祥和的边塞城池。”
室内香气缭绕,房中摆放了好几盆含苞待放的紫色薰衣草。
青云在谢扶桑枕边放了枚薰衣草香囊,眼前女子紧蹙的眉头终于在睡梦中渐渐舒展。
青云看了眼太医,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她的眼睛怎么回事?”
太医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忙道:“肝主情志、主疏泄,调畅气机,姑娘近来太过大悲大怒,致使肝脏疏泄失常。体内郁久化热,热蒸浊气,上蒙清窍,还有——”
“还有什么?”青云语气转冷。
太医颤颤巍巍答道:“姑娘底子不好,气血亏虚,营脉鼓动无力,血滞生瘀,影响到了眼部的脉络。”
“这些话你方才怎么不说?——可是她指使的?”
太医陡然下跪,以头抢地,忙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啊……”
夜幕上浓云翻涌,太医在木廊上凄厉哭号。
“若是你将她吵醒,我保证你头上的脑袋活不过今夜。”
太医霎时止住了哭声,青云睨了他一眼,说道:“将她治好,我可恕你功过相抵。”
太医连连点头应下。
翌日晨光熹微,幽幽鸟鸣声隐隐从远处山谷间传来。
瞧见纱帐隐隐有了波动,在远处守着的一名乌氏侍女用中原话柔声问道:“姑娘可要起床洗漱?”
谢扶桑点了点头,她的神情很平静,似乎短短一夜的功夫她便接受了所有现实,就连双目失明也未引起她半分焦虑。
木窗被完全敞开,谢扶桑坐在窗前,清晨含蓄的朝阳洒落在面上,泛起浅浅暖意,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耳边隐约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谢扶桑朝来人的方向微微侧身看去,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她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半分器物的影子都瞧不见。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青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谢扶桑似是冥思了片刻才说了句:“还好。”
青云朝门口看了眼,舒叒走进房内将怀中异邦进贡的无毛猫递给了青云。
“太医说,你的眼睛最快也要三四日才能恢复,我想你这些日子可能会无聊,让人找了个小宠陪你。”
出于好奇谢扶桑本能地伸手去接,方一触碰到青云手中浑身光秃秃、表皮褶皱的无毛猫,谢扶桑便自骨子里升起了一股莫名恐惧,急忙缩回了手。
“你不喜欢?”青云眉梢间浮现出了低落之色,他将怀中的无毛猫又重新递给了舒叒,低声道:“扔了吧。”
舒叒得令,刚要抱着无毛猫转身出去。
就在此时,谢扶桑连忙攥住了青云的手臂,语气很是认真,一字一句缓缓道:“我不喜欢它,是我的原因,不是它的错。”
室内陡然陷入了寂静,舒叒止住了脚步,等着王上改变主意。
谢扶桑眼前一片漆黑,她没看到面前少年在听到这句话后面上神情的细微波动,似乎过了许久,青云才回过神来,又说了句:“放我房中吧,让猫奴替我先养着。”
舒叒应声带着无毛猫离开了房内。
周遭又陷入了寂静。
迟疑了一瞬,青云问道:“骠骑将军还在寻你,要不要我将你的消息告诉他?”
谢扶桑神色有了波动,犹豫了许久,她才垂头低声道:“再过段时日吧。”
青云面上霎时浮现出了喜悦之色,只是如同昙花一现,他听见谢扶桑又失落低语了句:“我这副样子,不想现在见他。”
失落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强压下丑陋的嫉妒之意。
罢了,这样总归也是好的。
他掩埋下低落的心情,同往常一般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那我找个识字的男童给你读书听吧。”
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些事情是无法强求的,而在那些事情中一味的坚持往往会在无形之中转化成偏执,最后不断发酵成执迷不悟、适得其反,使自己与原来的初衷背道而驰。
翌日清晨,舒叒来报,江宴已经将入乌氏王城。
按照王庭的距离,竟只剩最后一日了吗。
这日清晨,青云过来同谢扶桑一同用早膳。
一名侍女端着一盘炙肉走了进来。
炙肉鲜香味美,单是气味闻着便让人忍不住想大快朵颐。
只是鲜嫩的肉香刚自门外飘散进来,谢扶桑便控制不住地从座椅上起身伏到地上呕吐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本就纳差,此刻还未开始用饭,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一味地干呕。
青云看了一眼侍女端着的炙肉,顿时明白了什么,几近吼道:“将炙肉端出去!”
进门的侍女被这声近乎斥责的怒吼吓了一跳,端着炙肉踉跄着出了房室。
“我没事,你别担心。”
——
清风带走了朝阳的浮躁,马车木窗外鸟鸣声逐渐清晰,四周充斥着诸多植物的清香,谢扶桑被青云扶着下了马车。
“这是——山谷?”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嗯”青云垂眸,停顿了一瞬,说:“这山谷中长了许多色彩艳丽的芍药,乌氏人将它称作芍药谷。”
谢扶桑点了点头,难怪,她一下车便若有似无嗅到了芍药花的味道。
守在山谷前的两名乌氏守卫朝青云行了礼。
待人走远后,一名守卫疑惑地朝后抬眸看了眼山谷上雕刻的文字——“勿忘谷”
奇怪,这勿忘谷何时多了个芍药谷的名头了。
勿忘谷内,大片大片勿忘草在阳光下灿烂绽放着淡蓝色花朵,只有小径两旁零星分散着几株香气浓郁的芍药,芍药根部的土壤还泛着湿意,是被人新移栽过来的。
乌氏王庭
一间摆设绮丽的房间内,依素问道:“他当真带她去了勿忘谷?”
“确是,王还不让其他人随行。”
依素霎时有些不甘失落,“勿忘谷只有历代王和已经确认王妃之人才能同去,他怎么可以带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去那里?”
侍女回道:“王今晨亲口对她说的,想要带她去散散心。许是忘忧谷风景独特,王才带她去的吧。”
依素嗤笑了一声:“他随口编纂的借口,你还真信?王庭周围多的是风景秀丽的山谷,他独独选了意义最为不同的一个,哪里只是要去散心?再说,就算勿忘谷风景最为秀丽,一个瞎子又能瞧见什么。”
“怕是当真一颗心拴在了别人身上。”
……
乌氏王庭城门处。
江宴带着几名下属乔装通过了守城士兵的盘查,进入了王庭外城。
城门附近开着一间茶棚,茶棚内流动的客人很多,大多都是要准备进出城在此添水整理行囊的。
江宴看了白及一眼,白及颔首,带着一名同伴去了茶棚内打探消息。
如今已至盛午,日头正盛,马车停在了木亭一边,须臾后便被染浸得燥热无比。
江宴恍若不觉,依靠着马车后壁细细打量着城内的百姓。
乌氏百姓大都面上带笑,城内也称得上秩序井然,满打满算起来,也不过才四个月,他竟将乌氏王庭恢复得如鼎盛期的六成模样了。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低语声。
江宴侧眸去看,一队商人似是要带货物出城。
“王上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说话那名男子嘿嘿笑了几声,又与身旁同伴低语了几句,继续道:“这几个月来,有那么多王庭贵族想将自己的女儿、妹妹嫁给王上,都被王给打发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听王庭内的一个老友说,王上前不久自外面带回了一名女子,但那女子身材模样,”男子啧啧叹息了一句,见吊足了身旁好友的胃口,正欲继续说下去,后脑勺便传来一阵剧痛。
他捂着脑袋朝后吼道:“谁?谁打我?”
但身后空空荡荡,只有一辆马车伫立在了木亭旁,一阵风吹过,掀起了车帘,里面毫无一人。
当真是见了鬼了。
“算了算了,我听说新王的手段细究起来可比前王还残忍,小心这话传到王耳中,有我们俩好果子吃。”
那几名商人的交谈声逐渐变远,江宴从木亭圆柱后走出,眸色渐冷。
——
同昨日一样,用过晚饭后,谢扶桑又站在了窗前独自远眺,窗外金黄灿烂,映入眼中只于一层极为浅淡的朦胧黄光,她如今已经隐约能瞧见些光亮了。
“天要转凉了,姑娘若是累了便回床上休息吧。”
服侍谢扶桑的一个侍女从身后给她披上了一件毛绒大氅。
被旁人这么一说,谢扶桑才恍然觉得周遭起了微风,霎时升起了一丝凉意。
秋日到了。
她垂头拢了拢大氅,正欲转身回去,视线中却陡然发现了一丝异样,好似,这窗边摆放的薰衣草多了几分浓密的绿意。
秋日到了,薰衣草到了枯败的时节,怎会突然又多了些绿色。
她的眼睛如今只能瞧见浅淡的光亮,勉强分辨出几种颜色,根本看不出东西的轮廓。
许是她多虑了,她想。
只是心中既已生出了疑惑,哪怕那困惑再浅淡,以她的性子也总想去再确认一番的。
她伸出右手向眼前的绿意细细摸去,待探入里面,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刺痛霎时让她收回了手指。
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荨麻。
一旁的侍女瞧出她神情的异样,询问道:“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手抽筋了。”乌氏似乎有人看不惯她,只是如今的她只想图个清静,没心思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只是现实却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禄女,没有王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不过一间殿室罢了,我今日还偏要进了。”
……
“姑娘,我去外面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
侍女还未走出殿内,依素已经拿着鞭子穿过一众守门侍卫闯进了室内。
侍女看了一眼此刻在殿门外无措的守卫,守卫会意,连忙朝王殿跑去。
乱糟糟的声音霎时低迷了下来,殿内陷入了寂静,待看清来人面庞后,依素明显震惊了一瞬:“是你?”随后她似乎怒意更加高涨了,质问道:“前年朝贡宴上,我见过你。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怎么如今会出现在这里?”
依素咬牙切齿道:“当真是不知廉耻。”
噗嗤一声,谢扶桑朝来人轻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一个乌氏人倒将大凉的封建糟粕学了个十成十,大凉的文化传播竟都已经如此深入了吗?”
依素虽未完全听懂谢扶桑话语的意思,却听出了她话中暗含的嘲讽之意,她顿时羞恼地怒道:“你看好了,这是乌氏,不是大凉,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你喜欢他?”
谢扶桑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依素的恼怒指责戛然而止。
“对我敌意这么大,也难怪。”谢扶桑顿了一瞬,直白道:“在大凉的习俗里,长姐如母,他既唤我一声姐姐,我便也是有权利插手他的婚娶之事的,若是你想嫁给他,那我便丑话说在前头,这门婚事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同意。”
青云如今贵为乌氏王,他的婚事哪里轮得到她插手,谢扶桑此番话纯粹是要单刀直入直接气走依素。
果然,依素的脸登时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王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还想上前争辩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呵斥——
“你算个什么东西?!”
依素面上登时浮现出了喜悦之色,她朝身后的人忙道:“王,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
“她——”依素转身将手指向谢扶桑正欲继续控诉些什么。
青云的话突然打断了她。
“将她拉出去,鞭笞二十。”
依素面上的喜悦之色更甚了,她转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瞧见舒叒带人向她走来,竟是要将她拉出殿内。
依素登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语声悲痛:“王,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帮着一个外人?”
青云未理她这句询问,他走到谢扶桑身边,隔着衣袖攥住了谢扶桑的手腕,朝身后众人吩咐道:“日后不论是谁,若是对她不敬,一律驱逐出王城。”
依素奋力挣扎勉强止住了被侍卫拖行的脚步,她红着眼怒道:“乌車啜!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若是没有我父亲助你,你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漂泊呢!”
青云此前的身份被乌氏国相隐瞒的很好,就连身为国相亲女的依素也不知道青云从前究竟在哪里生活,依素也如同外人一般,只当青云一直流落在外四处漂泊。
青云眸中顿时也燃起了几分怒意,他一字一句,对依素缓缓道:“你若是记性不好,我可以替你重述一下四月前我是如何将你从乌达厉身下救出来的。况且,前日太医之事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依素霎时止住了怒吼,殿内的众人很快散去。
谢扶桑连忙对青云说:“你登上乌氏王位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如今王位应该还不稳固,我们得罪不起国相,二十鞭也太重了,你听我的,待会儿找个由头将她放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
“你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谢扶桑被青云这一句没由来的话整懵了:“啊?”
夕阳越过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空中。
谢扶桑躺在铺着毛毯的草地上,看着眼前模糊不堪的天空,向一旁的青云问道:“这时候来看星星也太早了吧?况且我如今的眼睛还瞧不清星辰。”
青云在一旁沉默不语。
谢扶桑不由得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青云终于开口:“你还记得你将我从恶人手中救出的那日吗?”
谢扶桑点头,“自然记得。”
青云继续说:“你当日问我,家中还有父母亲人吗。我当时骗了你,其实那时我父王还在世……”
黛蓝色夜幕逐渐暗沉,江宴带人踏上了阿什津克山上的草原。
初秋的草原平坦宽广,尽管被暗沉的夜色笼罩,仍旧一望无际。
不远处的马儿正在马车前肆意吃着鲜美的青草,时不时还用马尾轻轻驱赶着周围的蚊虫。
黛蓝色的天空上,皎月不知何时升起,将远处的画面照亮的朦胧却又清晰。
江宴瞧见谢扶桑侧躺在草地上,同青云两两相望,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之下,两人似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
他正欲上前,便瞧见谢扶桑突然用双手抚上了青云的脸颊,两人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些。
青云朝远处看了一眼,随后微不可查地调整了些角度。
江宴顿时止住了脚步。
“将军?”
白及跟了上来,瞧见江宴僵愣在原地,不禁疑惑道:“将军怎么——”
他朝前方看去,霎时止住了话语。
江宴转身离开,背影似带了些慌乱,“今日太晚了,明日再找机会。”
白前瞧着自家将军远去的背影,疑惑道:“夫人不就在前方吗?将军怎么现在回去了?”
身旁的人静默不语,白前收回视线,朝白及怒道:“又装高深,不肯告诉我——”对,对吧?
见白及满脸忧心忡忡的模样,白前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霎时止住了语声。
半响后,白及才缓缓道:“将军是怕夫人不是被迫留在这里的,而是自愿,倘若真是后者,方才的形式他若直接过去……”
“会怎样?”
白及看向白前,语声严肃,“就算强行带回夫人,日后恐怕连表面夫妻也做不了。”
——
谢扶桑将擦完眼泪的帕子塞进了青云手中,语气老成道:“都做王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青云攥了攥手中的方帕,对谢扶桑说:“倘若你要离开的话,能不能带件东西回上京?”,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谢扶桑被他这句突转话题的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怎么突然说这些?”
少年静默了一瞬,突然笑了,“没什么,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皎月渐渐隐退,繁星跃上天幕。
薰衣草的花香让人很快抚平焦虑和浮躁,静下心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意识朦胧之中,似有什么人在为她掖理被衾,恍惚之间,她似乎嗅到了浅淡的木兰花香的味道,只是王庭内并未种植木兰花,室内也未燃熏香,如何会有木兰花的香气?
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人的轮廓,她想睁开眼睛,去看来人究竟是谁,可眼睛却像被人灌了铅似的,如何都睁不开。
后来,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心中有事,她睡得很浅,在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时,她猛然睁开了眼。
“做恶梦了?你说过,朝右侧睡不压迫心脏,这样睡觉时梦魇便会更少……”
“青云?”她似乎有些失落,坐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云静默了一瞬,“乌氏与托勒交壤的东境出了些问题,我这些日子要离开王城。”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玉珏,递给谢扶桑说:“我留在城内的亲卫认识这枚玉珏,若是你想出去,便将它佩戴在身上,这样王庭内再没人敢为难你了。”
今日午时,青云为谢扶桑请的书童来殿内为她说书。
来人迟迟未开口,谢扶桑隔着屏风对他说:“可以开始了,接着昨日的内容读就好了。”
来人应了声,紧接着书籍沙沙的声音响起,他接着昨日的内容读了起来,声音似乎有些哑意,同昨日的声音似有些不同。
仿佛心中有根弦被人缓缓拨动,谢扶桑站起身向屏风缓缓靠近,她的眼睛仍旧只能分辨出一些光亮,根本瞧不清来人的身影轮廓。
但好像有些东西根本不需用眼睛去分辨。
她隔着屏风向对面正朗声读书的男子问道:“蒋河,你可是风寒又严重了?”
她故意将‘蒋’字说得很轻,若是不注意听,倒更像是说的‘江河’。
男子朗读的声音戛然而止,室内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才从屏风后收回视线,哑声应了声,又拿起了书读了起来,仿佛方才的反应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这两日谢扶桑听书的频率变得频繁了许多,这日,又是塞北的一个晴天,读书的人一早便来了殿内,他翻开书籍正欲接着昨日的内容继续朗读。
谢扶桑突然开口打断他:“你过来一下。”
她没说原因,他亦不曾询问,便放下手中的书卷,穿过屏风来到了她面前。
“再靠近些。”谢扶桑开口。
来人对此未置一词,又向前了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变得逼仄了起来。
谢扶桑从枕头旁拿出了一枚玉珏,摸索着为他系在腰间。
她解释道:“这样素日就没人会阻拦你了,你进出也能方便——”
“夭夭”
谢扶桑语声戛然而止,攥着玉珏的手陡然僵滞了一瞬。
江宴没放过这个机会,他问道:“你早就认出我了,对吧。”
虽是询问句,却用了陈述语气。
“那书童根本不叫江河,也未曾患风寒,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是我。”
明明最后一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所有掩饰都无处遁形,谢扶桑却仍一言不发,似乎只要自己不与他相认,江宴见到的便永远是从前朝气蓬勃的自己,而并非她如今遍体鳞伤形容不堪的模样。
江宴却并不知道谢扶桑此刻内心所想,他只当她怨透了自己。
他蹲下身,攥住了身前女子发冷的双手,一字一句无比诚恳,仿佛信徒在佛祖面前恳求,但凡心有不诚,所有祈祷都将成空。
“是我不好,成婚前明明同岳父岳母保证过,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可这些日子却因我的固执和疏忽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折磨。”
“你说过,你不愿生产,日后这种事我都听你的,不会与你再生争执,孩子不是必需品,我只要你就好。”
“夭夭,你能不能再在意我一次。”
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谢扶桑瞧得有些不甚清晰,她将双手缓缓抚上江宴的面庞,陡然变得有些慌乱:“你哭了?”
她慌忙解释道:“我没怨你,从来都没有过,况且我心中在意的一直都是你啊!”
江宴的泪水霎时止在了眼眶。
三日前
“将军此去可是有些紧张?”
江宴不答
白及又道:“我有法子能确保夫人定会同您回来。”
江宴这才被吸引了注意,他看向白及问道:“什么法子?”
白及靠近江宴同他低语了几句。
“胡闹!男子汉大丈夫怎可随意哭哭啼啼?”
白及却有些不甚在意,他懒洋洋道:“会哭的小孩儿有糖吃,会哭的男人有媳妇儿!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夫人最易心软,到时候您一哭,夫人定二话不说便会跟您回来。”
……
乌氏东境
群山绵延起伏,铸就了一条自然的山河屏障。
大片大片绿松密布在山腰上,远处还可见零星分布的马群。
马车缓缓驶过布满砂砾的山谷间,白及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后喝马上前跟在江宴身旁,语声担忧道:“将军,”
“我知道,”江宴似乎很平静:“他不会过来的。”
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青云骑在马上,肩上停着一只洁白的朱鹮,他同朱鹮遥遥看着山谷间即将驶离乌氏的马车。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吧,日后应再也没有机会了。
舒叒看了一眼青云,犹豫着问道:“王既不舍,何不去送送他们?”
青云摇了摇头,远处马车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渺小,他抬起左臂,轻语一声:“去吧。”去替我陪她。
朱鹮长鸣一声,展开双翅向东飞去,很快便消匿于重山之间。
“回王庭。”
少年勒马掉头,向西而去。
重山渐渐消退,眼前的道路愈发平坦,一声鸟鸣遥遥自身后传来,谢扶桑打开车窗朝身后抬眸去看,一只脸颊朱红、羽身洁白如雪的朱鹮在上空盘旋了几圈,随后朝她飞来,稳稳停落在了半开的马车木窗上。
她面露诧异道:“是你?!”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
上京谢府
“夭夭受苦了,怎么瞧着都瘦了好几圈了。”
“这一路上可有人欺负你?乖女儿别怕,你同爹爹说,爹爹给你报仇!”
“夭夭别有什么顾虑,你实话实说,到底是谁欺负了你?大哥替你做主!”
“没看清?这一路上你都没见过带你离开上京的背后之人?……那他的手下呢?手下见过吗?你同三哥说,三哥替你找出背后真凶!”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拐走了我谢奕的妹妹?!妹妹别怕,你同二哥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哥哥也照打不误!”
谢扶桑双手捂耳大喊:“够了——!”
室内戛然而止,她终于有了清净。
然而这只是她的幻想,她终究没这样做。
谢扶桑脸都快笑僵了,对母亲笑着说完自己没受什么苦,对父亲笑着说没人敢欺负自己,对大哥和三哥说自己说的句句属实。
对二哥……
她轻轻抬起右手食指悄无声息堵住了右耳朵。
江宴瞧见这一幕笑着退出了正厅。
白及走过来朝江宴行礼道:“将军。”
江宴应了声,说:“有件事需要你再去仔细查一下。夭夭流产之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她既想瞒我,又怎会轻易让梁二小姐知道?偏偏梁二小姐又那么巧,无意中将此事透露给了我。”
江宴朝后看了一眼正厅内坐在椅子上认命般聆听众人教诲的谢扶桑,再回过头来时,面上的神情又严肃了几分:“何况,我不觉得夭夭能大意到将有孕脉象诊断错。”
“只是,将军,”白及面露犹豫,“这件事您先前就派我查探过一次,梁二小姐并未有任何可疑的举动,如今时隔日久,再查探起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新线索了。”
“线索会消失,可人的记忆却未必。”江宴说:“我听闻夫人有一种药,名为吐真丸,服之可让人吐出真话。你去找银花取几颗,给梁二小姐的贴身侍婢服下,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些消息。”
近日朝堂又生了风波。
梁尚书上奏陛下,称江宴恃宠而骄,仗势欺人,视人命如蝼蚁,擅自抓走梁府侍婢,对其滥用刑法。
江宴随即命人带来了梁府丫鬟凤春。
凤春除却神智有些不清晰外,浑身上下并无任何伤口。凤春在朝堂上吐露出了梁璎的种种罪行,朝堂风向很快逆转。
最后陛下以梁璎肆意谋害皇嗣的罪名,贬其幽居于古寺,长伴青灯古佛以赎罪。
其母刘氏,因早年暗害梁瑜生母,致使其难产而亡,亦被梁尚书休逐出府禁于古寺幽度余年。
上京北城门
这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上百名且勒使者在城门前整装待发。
“还要谢谢你和骠骑将军瞒下了此事,才让且勒能继续安享和平。”珠音长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们大凉人不是常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此便止步吧。”
珠音转身对谢扶桑挥了挥手,举步朝城门前的马车走去。
“你若是回去,定然要被迫去与族内联姻。”见珠音止住了脚步,谢扶桑继续说道:“若你愿意,我可向陛下恳请将你封为大凉女使,永居大凉掌管大凉与且勒的来往事务。此后,你再不会有因利益输送被迫与陌生男子联姻的苦恼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珠音抬头看了一眼上京的蓝天,释然道:“还是且勒的蓝天更让我眷恋。”
“其实我很早便明白,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好处都是要拿代价去换的。不过直到如今我才肯真正接受罢了。”
“我是且勒的公主,因着这个身份我自小便享受了许多特权和便捷。如今也到了我该去偿还的时候了。”
她轻笑了一声,有些从容坦然:“不过你也别太忧心,只要王兄的权势地位还在,我不论嫁给谁,都会被恭敬对待,受不了委屈的。”
再会了,谢扶桑。
澄澈的天宇上云卷云舒,时不时便能瞧见人字行排列的大雁向南飞去,一片祥和安宁之景。
悠长的号角声在城门前吹响,蓝天上的鸟群被惊得微微乱了阵型,且勒使者驱马启程向北远去。
——
经历过九死一生,看尽了支离破碎。
年岁和阅历的增长,让谢扶桑内心成熟了许多,她突然看开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永远不知道今天和意外那个先到来。
人生光阴不过短短几十载,立足当下是她明白的最深刻的道理。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的美好往往转瞬即逝,如同昙花一现,若是在幸福降临时,只顾左右彷徨,顾虑忌惮常常会留下遗憾。
有时候就是要活得随心一点,抛下内心犹豫不决的彷徨恐慌,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时,便淡然处之,调整好心态迎接下一刻的到来,别去为盛夏蓝天骄阳中的一朵乌云焦虑不已,有时候那混杂在幸福美好中的一丝悲欢离合,或许只是人生中一点必不可少的陪衬。
并非是歌颂苦难,而是明知那些悲痛已经存在,淡然处之或许是最优解。
永远不要让自己丧失渴望幸福美好的能力,也永远不要因为忧虑彷徨推拒逃避美好的降临。
平安回京后的第三年季秋,谢扶桑又有了身孕,心底曾经对生产的焦虑恐慌随着心态的淡然悄无声息地消散。
回京第四年的立秋,她平安诞下了一名女儿。
她为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取名为念之,念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觉得应该是回忆的全部,一些悲痛的过往在回忆中不断被粉饰修缮,竟不知何时平添了几丝美好冗杂在其中,而那些尘封在心底的沉痛过往,它们依旧藏在记忆的深处,有时会如从前一般时不时浮越到记忆的表面,甚至恍惚在眼前,只是她不再如从前一般狼狈逃避,因为她有了足够抵御那些梦魇般缠人悲痛的底气——
“托着腮在想什么呢?”
江宴背对夕阳,唇角带笑依靠在门边,向坐在窗前发呆出神的谢扶桑柔声问道。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堆叠在眼前支零破碎的回忆瞬间消散。
谢扶桑将托着腮的右手收回,站起身笑着对他说:“你回来啦。”
江宴点了点头,眉眼间具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柔情:“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谢扶桑走过去,拉住江宴的手便往房间里面走。
“正好,我有个生辰礼要送给你。”
江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突然僵滞地红赧了起来,他朝身后敞开的房门又看了一眼,随后犹豫着吞吞吐吐说道:“这……这不好吧,房门还开着,再说……念之还在房内,虽然她还小,但当着孩子的面总归……”
“总归是不好的。”
谢扶桑显然没看到江宴此刻脸红羞赧的神情,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你还怕别人听见了不成?”
江宴因谢扶桑这句话,脸上的红赧登时窜上了耳朵根。
他心中还在思考着如何劝谢扶桑同意他将门关上,怀中就猝不及防地被她塞了个柔软的物什。
江宴本能地接下,双臂抱紧。
涣散的目光聚焦了起来,他看清了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那是他和谢扶桑的女儿念之。
小念之瞪着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她无比熟悉的男子,睫毛如同小蝴蝶一般轻轻眨着,将左手塞在嘴边,仔细瞧嘴角还有晶亮的口水,右手则熟稔地触碰着江宴的喉结——在她心中这个同她母亲细腻脖颈不一样的地方。
谢扶桑站在江宴和小念之的左边,嘴角沁着堪比春水的柔情。
她轻轻拉了拉小念之白胖白胖的左手,笑着对念之说:“乖女儿,快喊爹爹。”
小念之睁着黑色的童眸,看了一眼谢扶桑,随后又看向了江宴,犹豫着喊了一声不甚清晰的:“爹——爹—”
那一瞬江宴眸中顿时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错愕般微不可查瞪大了眼睛,面中神情竟与他怀中稳稳抱着的小念之如出一辙。
心中顿时如同被春雨滋润过,无数暖流涌出,那一刻他似乎才真实觉得自己真的已为人父,面上因常年在军营与沙场而生出的凛冽也顿时被柔情代替。
半响后,他才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应了声:“欸,爹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