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半个时辰后。
少年红着脸把那碗泾渭分明的米和水-俗称米汤喂给于铭。
不知是于铭太过昏沉还是什么,对方连停顿都未有半分,更是对那汤上漂浮的点点灰烬没有任何反应,低头喝了下去。
倒是于叶后知后觉的有些愧疚。
等于铭喝完扶着她靠好,才不自在的开口:“对不住啊,我没找到吃的,就,就自己煮的,米是之前备下的,只是没煮过,手艺差了点啊。”
于铭慢腾腾抬眼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无妨,谢谢。”
她语气淡淡,似乎分毫不在意。
于叶却未曾在意她的淡漠,听她道谢就欣喜的控制不住表情,手足无措接话:“不,不用谢,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两人毕竟不熟,一停下,屋子里就有些安静。
少年本就不是安静的性子,他不自在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于铭慢吞吞爬起来。
挪到案几,拿起刻刀又开始在竹简上刻画。
她面色苍白之极,坐姿却依旧挺拔雅致。
手指翻飞,游龙一般的文字便落到竹片上,她刻的并不慢,每一刀却落得又稳又深。
她神情如此专注,双眸漆黑明亮不见丝毫疲态。
若不是那脸色难看之极,于叶又亲眼所见她方才晕厥,气息微弱,差点都以为她并没有什么大碍。
于叶惊讶:“你,你再不休息一下吗?”
于铭神情专注,未有反应。
他待要再说,不知怎么的余光扫过一地竹简,又看向早已沉浸其中,不知外物的于铭,闭嘴未语。
不知是嫌外面烦乱不想再折腾还是别的什么。
本该自觉离去,少年却环顾四周,给自己小心腾了一小块地儿,安静窝了下来。
他倒是想像于铭那样跪坐的如松如柏,可到底自小没有那份风骨,没片刻就萎顿下去。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于铭。
没想到自己一直想象的小童竟然是于铭,她原来长这个样子啊。
直到此刻,少年才能好好消化这个事实。
脑海里那个活灵活现的小童模样终于不再模糊。
恩,比现在的于铭肯定稚嫩一点。
不过仿佛时间瞬间流淌,小童一瞬间便开始变化长大。
身量变长,轮廓渐开。
她不再是调皮好奇的样子,举手投足,风骨渐成。
她成了于铭。
想象了千万遍的人终于落到现实,他总有几分不真实。
可现在如此近距离看着她,他又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真实了。
记忆中的亲近仍在,却让他直接毫无保留给了于铭。
所以他总不自觉留意她,不仅仅因未见前的盛誉吴国,不仅仅因初见时的仙姿神韵,更因“陪伴“自己多年的”友人“是她,他仅有的美好记忆都是她。
他就是亲近她,见之欣喜!
少年悄悄弯了眉眼。
到底近日忙碌的太累,从老祖宗病情恶化他们这些旁支庶出就没了歇息,整日设案祈福,后来老祖宗离世更是日日跪地致哀。
少年身子正是生长时期,不是饿就是困,多日辛劳让少年终究抵不过困意,慢慢睡了过去。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却猛然一惊!
于铭并不在屋内!
他拔腿就往外跑,因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刚爬起来就摔了个跟头,他却顾不得疼,直往门口冲。
刚跑到门口却突然疾停下来。
此事日头西斜,天边霞光赤艳,火烧一般。
院内案桌上立着一方牌位,乌底白字。
于叶再是不识字也知道上面写的人是老祖宗,毕竟中间熟悉的两个字他近日真的见的太多。
于铭孝袍及地,跪在青石板上一边嘴里低声念着什么,一边把竹简往铁盆里放,铁盆里灰烬不少,显然之前已烧了许多。
他沉默的看了许久,才见于铭把最后一卷竹简放入盆中。
她双眼看着火盆许久,火焰跳动的热风不断卷着她肩上黑发舞动,她却沉静的像极了堆塑的泥雕。
恍惚中已然离去。
于叶心下一慌,上前几步。
“噼啪”
竹简燃烧中突然一响,于铭眨了下眼,这才慢慢爬起来。
她在青石板上不知跪了多久,一起身就好似不稳的又要倒下去,于叶刚想扶她,就见她又立住了。
衣袖掠过他手心,冰凉一片。
她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明明一副虚弱之极的面色,却依旧背脊挺拔,举止从容。
一双浓墨般的凤眸静静看向那牌位,神色无悲无喜。
可她一张口,于叶却听见那本清越的嗓音,已然沙哑。
她抬手作揖,跪下。
“一拜于家列祖,于氏第七十九代族长于致承祖兴业,无负列宗,望开阴宅,迎其归位!”
此时带着凉意的风渐渐大了起来,风声吹着她白袍鼓起,额上孝带如长蛇般蜿蜒舞动,日头已然落下,微暗的天色让她本苍白的脸色,更显模糊。
额抵青石,三叩!
她起身,再次作揖,跪下。
“二拜吾父吾母,于致之过,无愧于汝,千般惩戒望与恳请,吾愿百倍替之!”她声音铿锵,望着远处说着。
风愈大。
之前盆中燃烬的灰四处飞动,迎着她的白衣而上,像被无数墨滴渲染的白纸,渲撒泼墨,尽是争啸。
凌乱的灰烬盘旋而上,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黑龙,肆无忌惮在院落怒吼发狂。
她眼睫低垂,额抵平石又是三叩!
起身,作揖,再跪。
“三拜吾祖于致,速入于氏阴宅,吾安,吾好,勿念吾,勿念吾!”
她眼一眨,终是落了一泪。
“儿送汝归,此生缘断,再无你我。”
四周冷风忽弱,本咧咧作响的衣袍缓缓落下,那身被灰渍沾染的白袍灰暗中望去,仿似本就该是黑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