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唬我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雁无痕起了个大早，去屋外伸了个舒畅懒腰，透了口气后施施然回到屋内。
床榻上，桃夭夭四仰八叉睡得正熟，时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发出几声梦呓。
雁无痕抬步走到她身边，戳了戳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
“桃夭夭，桃夭夭。”他温声唤着。
桃夭夭没做反应，只是略有不满地翻了个身，扯过身旁的被子，将大半个脑袋蒙在被窝里。
雁无痕低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桃夭夭，若是你现在起了，或许我可以考虑那三千……”
他话没说完，床上那个睡得香甜的人忽地一下弹起，声似洪钟地扭头问他：“大人要免了么？”
雁无痕笑而不语，良晌才道：“装睡。”
桃夭夭：“……”
被骗了。
她极其自然地打了个哈欠，像是不太清醒地懵然转过脸，往窗外看去：“现在……几时了？”
“快到辰时了。”
“辰时，”桃夭夭挠着后脑勺，用不太灵光的脑子算了一下，“……辰时？”
她看着雁无痕，上下扫了一圈，见他已经收拾得人模狗样一身清爽，不可思议地震惊道：“我们这么早就出发吗？”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大人起得这么早，莫不是担心那些恶鬼寻来报复？”
雁无痕转过脸，神色未明，桃夭夭以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要害，便一把掀了被子，拎起床边的鞋履就要下地，可在偏穿好两只鞋子时又愣了神。
她记得昨夜她受不住雁无痕的撩拨，伏身睡在桌案上，可现在为何在床榻上醒来？
桃夭夭缓缓抬起脸，见鬼似的看向雁无痕。
雁无痕仿佛注意到她的视线，侧偏过头，半束起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轻扬。
他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桃夭夭的纤细身躯，眉梢轻挑。
“你昨夜梦游，迷迷糊糊地爬上我的床，搂着我的腰，凑到我的耳边，哭着骂我不讲诚信。怎么？你忘了？”
桃夭夭瞬间汗颜。
她昨晚竟如此胆大包天，不仅爬上了雁无痕的床，还骂他不讲诚信？
“你胡说！”桃夭夭虽是羞红了脸，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没有梦游的习惯，怎么会自己爬上床？”
雁无痕抱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是如何上的床，桃夭夭，你当真要听我细细说吗？”
被雁无痕风情万千又满含戏谑的眸子盯着，桃夭夭的脸唰得一下红透了。
她莫名其妙睡在床上无非两种可能。
一是如雁无痕所言，夜里梦游鬼使神差爬上去的。
二是雁无痕趁她熟睡，将她抱上去的。
无论是哪个，此刻的桃夭夭都不想听雁无痕陈述一遍。
“不，不必了。”桃夭夭站起身，理了理头发，“城主大人既想早些离开，等我洗漱后，便……”
她话没说完，却瞧见雁无痕面色豁然一收，随即听到一声轻喝——
“问灵！”
桃夭夭尚且反应不及，便被他单手拎起后衣领，掠身而起，破窗而去。
碎裂的木屑掉落一地，桃夭夭只是看了一眼，人就已经到了十米开外。
“城主大人！”
疾风灌入她的口鼻，桃夭夭呛了口气。
雁无痕抽空扫了她一眼，冷声道：“调整呼吸。”
桃夭夭稳住心神，努力调整肺腑之气，在快速腾飞中问道：“大人就这么着急？我还没和桃澍正式告别呢！”
“和他告别？我们再待久一点，就是给他引祸了。”
引祸？
桃夭夭还在琢磨着，一柄带着尖锐鸣叫的长刀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堪堪划过，雁无痕眼眸一凝，提着桃夭夭降身落地。
前方，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拔起陷入泥土地的长刀，挺身而立。
问灵拦截未果，盘回雁无痕腰间。
雁无痕扶稳桃夭夭，脚步一扭，侧身挡在她身前，轻笑道：“怒刀鬼杜如奕，真是好久不见。”
怒刀鬼，七情恶鬼之一。
《酆都轶事》记载，怒刀鬼杜如奕的修为实力远在其他六大恶鬼之上，当属七情恶鬼之首。
杜如奕冷眸一扫：“喜乐鬼被你藏去了哪里？”
雁无痕眉头轻皱，忽而露齿大笑道：“我与你许久未见，你也不假意寒暄问候下，就这么直奔主题问我喜乐鬼的去处，是不是太冷漠了些？”
“问候？”杜如奕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与酆都城主没什么好聊的。”
“诶，别这么说，我记得以前你可是跟在我身边，凑得最近最殷勤的家伙。”
“闭嘴！若是我当初得知你会成为酆都城主，怎会纵容他们与你接触，以至现在七情恶鬼中仅剩我与……罢了，我无意同你争辩。你告诉我，喜乐鬼现在在何处？”
雁无痕耸了一下肩头，很是诚恳地说道：“你不知道么？我没抓到喜乐鬼，她自己跑了，我也不知她在哪里。”
“不知道？”杜如奕握住长刀，向侧边草丛一挥，凛冽刀气瞬间砍倒一排树丛，“你最好如实告诉我！”
雁无痕没有回答。
他捉鬼向来高调，杜如奕应该是听闻他对喜乐鬼下手，想私闯碧落宫将喜乐鬼带出来，却发觉牢狱里并无她的踪迹，才特意赶来此处逼问他。
桃夭夭还没见过雁无痕这般忍气吞声模样，半是震惊半是提防问道：“城主大人，杜如奕为何觉得是你将喜乐鬼藏起来了？”
雁无痕身子微微向后一仰，低声解释道：“他应该去过碧落宫牢狱了。”
去过碧落宫牢狱？
“他闯了碧落宫？！”
“嗯。”
碧落宫依山而建，地势复杂，其内部构造更是巧妙，杜如奕竟闯了碧落宫？
“不管怒刀鬼如何厉害，就凭他一个恶鬼，怎么能在闯入碧落宫牢狱后毫发无损的出来？”
雁无痕不明意味地笑了下。
“谁告诉你，怒刀鬼是只恶鬼了？”
桃夭夭忽而一愣，随即醒悟过来。
不是恶鬼……
杜如奕竟是厉鬼！
雁无痕倒是悠哉悠哉地架起手，好不自得地对着怒面握刀的杜如奕问道：“酆都城主抓鬼从不徇私，你是觉得喜乐鬼的媚魂术能够蛊惑我，左右我的原则么？”
杜如奕从鼻腔里憋出一个冷笑：“谁知道你突然抽什么疯？”
“别别别，你这么说就是误会我了，”雁无痕没心没肺地笑着，“我确实设阵捉她，也确实得手，只不过中途发生了一点意外，让她跑了。”
杜如奕拧着眉头，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雁无痕怕他不信，更为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她跑去了人界一个不知名的村落，借金丝楠木雕像使了个障眼法，还险些伤了我。”
杜如奕耳聪目明，一下子捕获到了关键信息。
“金丝楠木的雕像？难道是……”
“对，就是你猜的那位。”
“不可能！他们身份有别，怎么会有交集？”
“对啊，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喜乐鬼何德何能得了他的帮助？”雁无痕说完，勾唇笑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七情恶鬼事事互通，一条船上一颗心呢。”
杜如奕扬刀，周身罡气瞬起，只见他竖眉怒目，呵斥道：“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再提他们？！”
“我没资格，难道你有？”雁无痕语气顷刻寒凉了下来，“抓鬼是我的职责，我做过的事情从不辩解！可你呢？说什么守护七情恶鬼，当初忧患鬼和思远鬼意见不合互相残杀，悲悯鬼寻你未果，只能看着他们灵魄俱灭的时候，你又躲去了哪里？！”
在雁无痕一字一句的凝重质问中，杜如奕放了手，垂下了头颅，宽大斗笠遮掩了他的面容，瞧得并不真切。
“我……”
杜如奕喑哑了嗓音，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酆都轶事》记载，七情恶鬼中的忧患鬼和思远鬼失踪，下落不明，并未提及其中隐晦秘事，雁无痕忽然提起，是为了牵制杜如奕的情绪么？
桃夭夭默默抚上盘踞在雁无痕腰间的问灵。
——如果仅带我们逃离，成功概率多大？
——七成。
能在厉鬼手下脱身，便是只有七成几率也够了。
桃夭夭伸手点了点雁无痕的后腰。
雁无痕被这不痛不痒的力度戳得浑身上下酥酥麻麻。
“嗯？”
“我打不过他，估计你现在也打不过他。城主大人，既然打不过，不如我们趁早跑吧。”
桃夭夭询问问灵一事自然瞒不得过雁无痕，雁无痕笑了一下，认可道：“你终于把小聪明用在了合适的地方。”
说完，他朝那头还在愣神的杜如奕高声喊了句。
“喜乐鬼的下落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你若是找到她，记得提醒她躲着我，否则再让我碰上，必定会捉她去牢狱。”语罢，他又补了一句，“还有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我可不敢保证，下次不会对你动手。”
话音将落，问灵瞬间飞出，捆住雁无痕与桃夭夭的腰身后，以迅雷之势朝着冥界和人界的交界处跑去。
不知是杜如奕没有追踪念头，还是问灵躲藏功夫灵巧，这一路他们跑的格外顺利，直到结界附近，桃夭夭都未嗅到杜如奕的气息。
她下意识掏出自己的白玉环，却听雁无痕说道：“你得了我的修为，自然享受酆都城主的特权，白玉环这等物件已经用不上了。”
桃夭夭一阵惊讶后，十分欣喜拿出自己的深色帷帽，问道：“那这个呢？”
“你若是认为自己的长相不堪入目、秽人眼球，戴上还是很有必要的。”
桃夭夭：“……”
她默默将帷帽盖在雁无痕头上。
“你比我需要。”
出了结界，桃夭夭拍了拍身旁的雁无痕，出声喊道：“停停停，问灵，停一下。”
问灵很是谨慎，找了个隐蔽位置，将二人放下。
雁无痕抱手站在一旁，笑了笑：“怎么？你该不会还想着和桃澍告别吧？”
“那倒没有，给桃澍的道别信早就写好了。他若是找不见我们，肯定会在柜子上看见的。”
“道别信……你早就写好了？”
“对啊，我们不是会随时离开么？我想着不告而别还是不妥，万一发生什么急事离开了，总有个交代。”
雁无痕眸子一抬，道：“那你忽然喊停……”
桃夭夭揉着自己的肚子，哭丧着脸，皱眉嘟囔道：“问灵勒得太紧，我有点想吐。”
一旁的问灵愣了愣，活似个做错事的孩子，摇着鞭柄看向雁无痕。
雁无痕摸了摸它的“脑袋”，道：“她瞎说的，你辛苦了。”
问灵往他的掌心拱了拱，极其温顺地回到雁无痕腰间。
此处不见人烟，不见生灵，雁无痕环顾四周。
“我们已经出了冥界，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我要先去打听钱夫人儿子的下落。”桃夭夭几个深呼吸后，话头一转，扭头问道：“城主大人，你觉得怒刀鬼杜如奕会追来么？”
“不会，他当务之急是寻找喜乐鬼。”
“那……你觉得他和当初伤你的恶鬼是一伙人么？”
雁无痕摇头道：“应该不是。如果他们是一伙的，杜如奕应该知道我失去了修为，刚才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们离开。”
桃夭夭长吁一口气，恍然道：“怪不得你和他说最后一番话时气息大盛，原来是在震慑他。”
雁无痕挑眉惊喜道：“你嗅出来了？”
“嗯，很明显。”
他哈哈笑着，凤眸轻扬，润泽含情，“你说说看，我是什么味道？”
桃夭夭想了许久，斟酌了好一会，才说道：“像是百年沉木沐浴春雨后的味道，浓郁又清香。”她说了半天，最后补充道：“挺好闻的，我很喜欢。”
雁无痕微抿薄唇，俯身凑到她身边，低言似是蛊惑。
“放心吧，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以后会经常嗅到的。”
桃夭夭看着这张精致俊秀、诱人心弦的脸，默默退了一步，拉开了些距离。
“大人和怒刀鬼杜如奕很熟么？”
雁无痕想了想，道：“熟，但关系不怎么样。”
“那……喜乐鬼呢？”
“见过，不怎么熟。”
“……”
瞧桃夭夭还是一脸困惑的样子，雁无痕感慨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做鬼后直接成了酆都城主，没有与其他鬼魂接触过吧？”
以雁无痕的修为和见识，必然不是简单之人，但《酆都轶事》明确提到了，酆都城主皆是身世清白，三观正直之鬼，又经冥主严格筛选，怎会与恶鬼甚至厉鬼交往？
况且，假使他们有过往来，甚至曾经私交甚好，那雁无痕成为酆都城主后，如何能摒弃交情，对昔日鬼友动手呢？
“桃夭夭，我可不是那些行事光明磊落的酆都城主，”雁无痕站直了腰身，眸子一斜，自高处睥睨道：“虽然我已经记不太清以前的事情，但近百年发生的大事还是依稀有点印象的。”
“我这人啊，生性凉薄，为人冷漠，捂不暖、处不熟，曾经与我往来自以为关系密切的恶鬼都被我关进了碧落宫牢狱，无一例外。你不要低估我，也不要高估自己，否则……”
“城主大人，”桃夭夭的漆黑眼眸盯着他，出声打断道：“你这是在恐吓我么？”
雁无痕侧目，不可置否。
桃夭夭微微一笑，有条不紊地一一细数着。
“你说你生性凉薄，为何会用碧落宫里供奉的九天玄火解我玄霜？你说你为人冷漠，为何会冒着玄霜侵蚀的风险潜入忘川救我？”
“你若捂不暖，便不会在封印河怨时护我周全。你若处不熟，便不会答应我无理取闹的伺候要求。”
桃夭夭满脸骄傲地看着雁无痕，胸有成竹道：“城主大人，凉薄、冷漠皆可因人而异，你能骗过别人，却唬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