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
这才刚天黑没多久，睡觉有些太早了，叶灼左顾右盼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好玩的，便缠着李相夷道：“李相夷，我有点无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啊？”
这就有点为难他。
他虽然看过不少话本子，但故事嘛……书上说的跌宕起伏，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几句枯燥的梗概。
无非就是良善少年跌入山崖然后得了本秘籍，从此大杀四方走上人生巅峰……
或者落魄书生误入山林野寺，邂逅绝美妖姬，又被好管闲事的大师棒打鸳鸯……
叶灼仗着自己现在惹他愧疚，越发得寸进尺，用食指撴他肩膀，撒娇道：“那你去问寺里的小和尚要本故事书来念嘛。”
“这是寺庙诶，怎么会有话本？佛经倒是有不少，你听的下去？”
“哎呀，这除了佛经之外，佛家还有很多本生故事、因缘故事之类的。你看普渡寺墙上都有壁画，那都是故事改来的，你去要嘛。”
李相夷将信将疑……但她说得还真没错。
那群小和尚正在做晚课，听完他的要求一脸震惊——这位年纪轻轻剑招绝尘的小哥哥，居然还知道佛本生经，于是一面给他找书，一面佩服得五体投地。
“唔……好吧，这篇说的是摩伽陀国有五百强盗拦路打劫、滥杀无辜，国王派兵征剿后，将他们处以极刑，放逐荒野。”
“强盗们每日痛苦不堪，被佛祖看见，于是佛祖施法令他们身体康复。嗯？”李相夷嘴角抽搐，“这？？”
“于是强盗们剃度出家，隐居在山林里，后来成佛……”
那佛经本是晦涩文言，他梗概了一下，觉得其中滋味很是……说不清楚。
为什么佛祖眼里看到五百强盗，却看不到他们滥杀的无辜？看不到征剿时死伤的士兵？为什么最后成佛的反而是五百强盗，而不是派兵征缴他们的国王？
他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呃，我们换一篇吧。”他哗哗往后翻了几页，“呃，嗯？啊？”
几分钟之后他把书盖在脸上，双手撑在背后，仰面朝天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他不懂，但大为震撼。
叶灼伸手将书从他脸上拿下来，慢慢翻着，小口咬着馒头，“很有趣啊。”
“不是，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有意思的？你看这个——”
“因为老鹰要吃一只鸽子，这什么尸毗王慈悲阻止它，结果老鹰说如果我不吃肉的话就会饿死，除非你把自己的肉给我吃。”
“于是尸毗王从腿上割下跟鸽子等重的肉，可老鹰却说不够，因为众生平等，他的生命和鸽子的生命是等重的，所以他以身饲鹰救下了这只鸽子……”
李相夷狂抓自己的头发：“这故事想说什么？众生平等……是这么用的？”
“不是，正常情况下老鹰要吃鸽子，把老鹰打死不就完了吗？”他是真的迷惑，“既然它的逻辑是强者就是有权力吃弱者，那更强者就是有权力阻止它嘛。”
“为什么要以身饲鹰，还要一命换一命？”
“这佛家的行善积德怎么跟魔怔了似的……”
“还有这个，这个更离谱了。”
“孔雀要吃释迦牟尼，他跟孔雀说，你吃人无数必遭报应，我有因果之说可助你脱离苦海。”
“然后他便向世人解释说，这是因为前世孔雀是一只巨鲸，搁浅沙滩时被蚂蚁分食而死，于是发誓来世吃尽蚂蚁复仇，而众生便是蚂蚁的投胎。”
“合着别人被吃都是活该，单只有释迦牟尼逃过一劫？”李相夷一脸难以置信：“这些人没长脑子吗？就相信自己受苦受难是因为前世作恶？”
他继续无语道：“这时候怎么不说众生平等了……既然是一人吃一口导致巨鲸殒命，那倒推过来最多也只能赔一条命吗？”
“此时怎么又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叶灼捂着嘴笑，“咯咯咯咯咯，如果无了方丈收你做小和尚的话，肯定每天都要被你气死几百遍。”
“我才是每天都要被这种离谱的功课气死几百遍呢。”李相夷端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我现在真的非常怀疑，无了和尚的脑子已经坏掉了。”
“怪不得他会让大家弃寺逃跑……他该不会想要自己以死渡人，来劝那帮恶人皈依我佛吧？”
“不至于不至于。”
“佛门因果……我在家也听夫子提过的，跟我们平日所见确实很不一样。”
“你也知道，佛家最常说的两句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叶灼将那佛经翻过一页，“可是我们正常人都会想，为何无辜者要去做恶人向善的垫脚石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才是天经地义啊。”
李相夷用力点头。
他从小接受的是‘大丈夫独立天地间，但求无愧于心’、‘惩恶扬善、斩尽宵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类儒家正统，一直信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恶人不杀已是仁慈，以身饲虎是个什么鬼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人杀人是罪过，那杀鸡为何不是？”
“人为了饱腹而杀鸡，又用自己吃不完的鸡换来了绫罗绸缎、宫殿庙宇。”
“人本不吃马肉，却驯服野马用于出行，为传递信息动辄跑死马……这又如何算？”
“再以此类推下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何不算杀人？”
“所以人人皆是恶鹰，只能看到自己必须吃肉，却指责孔雀不能吃人。”
“啊？？”李相夷眉头紧锁：“按这个鬼逻辑，什么事都是应该的，世间岂非没有善恶之分了？”
“是啊，既然鹰自然要吃鸽子，鸽子自然要吃虫子，虫子还会啃食树皮，这么一路追问下去，永远得不到答案。”
“所以佛家眼里的世界跟我们常人眼中的完全不同——佛说因缘果报，众生平等，无善无恶，四大皆空。”
“佛法普度众生，却并不关心谁杀人了、谁又被杀了，反正轮回中往来沉浮，终是一报还一报的。”
“佛只关心你为何还不悟道。”
“因为只有超脱轮回才有意义。”
“五百强盗成佛是在说，轮回中的善恶因果，在得道的一刻便烟消云散。”
“割肉喂鹰则是在说，看破生死，阻断众生的因果纠缠，便是度己度人，乃得道的法门之一。”
“而孔雀食人却是说，行布道不如法布道，佛门的宏愿是助众生脱离苦海，因此佛会不断入世渡人。”
李相夷：“……你要是当小和尚，无了方丈做梦都能笑醒。”
这就是传说中的慧根吗？
他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就听不出这般逻辑。
叶清焰眼里的世界跟他很不同，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这点。
不过，这些不同丝毫不妨碍她这个人有趣的很。
而且不得不承认，他会被她的思想和见识吸引。
“我不是喜欢当和尚，我只是喜欢研究跟我想法完全不同的东西。”叶灼还在蜡烛下哗哗翻书，“我的内功心法与此有关。”
李相夷好奇：“说来我也一直想问，你的内力形态是什么？为何如此虚软无力？”
“夫子说这门功法叫做混元真气。”
“这门内功对应的心法，需要非常庞杂的知识基础。”
“它的核心是‘万物皆虚’，要理解别派的心法为何是这样，为何每个人对世界有不同的理解，为何人很难跳出自身成长环境的局限……”
“修到一定境界，需要不受困于任何视角，看清世界的全貌。”
“但我明明学得很多了，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什么内功我都只能模拟到八成，即便是你告知我心法要诀，也最多只能达到九成。”
“你在我气海里探到的那些软絮，其实是我练得不对，沉积下来的杂质。”叶灼耸耸肩，“如今没了，重头再来也好。”
“我师兄的功法也是这一门，只是境界比我高一层，走火入魔的方向又跟我不太一样。”
“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内力为什么会是那种形态。”
“因为他平等地看不起每个人和每一种功法，对整个世界都愤愤不平。”
“原本这门心法的关窍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放下成见，互相寻求解局。”
“可他却觉得，知道的多了，却不如以此互相攻讦。”
“就拿你原先的内功来说，其中属于云隐山传承的部分，颇类君子之道。属于你个人的部分，则有股舍我其谁的傲气。”
“跟他动手的时候，是不是有两种感觉，一种是被山岳般难以撼动的气势所压，穷其一生也难望项背？”
“还有一种是出剑前便见死路，变招也处处掣肘，从而生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障？”
李相夷震撼莫名。
于当日一战的感觉，简直一字不差。
“剑道到了一定高度，是拼境界。”
“如果剑心乱了，这内力瓦解，永远修不回来才是常事。”叶灼叹了口气，“只是师兄一定没有想到你如此天才，转眼间又换了一种心法……要是被他发现，肯定会杀了你的。”
这门心法一听就知道绝非凡俗，走火入魔尚且如此厉害，不知道正宗是何等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