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尤听雪噗嗤笑出来,她算是听出来了,霍临枭就是看不惯霍临霆,抓住一切机会骂两句,不过骂得好,她爱听。
“对了,你饿不饿?飞机上你都没怎么吃。”霍临枭担忧地问,在他看来,尤听雪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跑,那么细的骨架子,不知道怎么支撑起来的。
“不饿的,在霍家平时也不是一直保持三餐正常,有时候是我自己不想吃,有时候是霍临霆发脾气,看我半死不活的,就不给我吃,久而久之,倒也不需要那么多食物了。”尤听雪平静地说出恐怖的事实。
霍临枭抿了抿嘴唇,把想骂的话咽回去,高兴的时候骂两句是玩笑,现在骂,是在尤听雪心上戳刀子,他临了换了话锋:“还是应该吃一点的,退烧之后人都会没什么胃口,错误评估肠胃的需求,我去给你买点粥吧,多少喝一点。”
尤听雪不好再拒绝,就点头同意,在原地看着行李,等霍临枭买东西回来。
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粥跟小笼包,病号们多少都没胃口,除了粥维持体力,小笼包可以蘸醋,开胃还不在忌口范围内,生意不错,自然有人一直来买。
南方小城的冬天温度不算低,但风大,哪怕不站在风口,依旧像能把人吹得头掉,于是等霍临枭回来,尤听雪看到了一个炸毛的霍临枭,他自己好像没发现。
“怎么了?”霍临枭一脸茫然,他手里提着刚买的热粥,不知道自己哪里让尤听雪开心了。
尤听雪挪开行李让霍临枭坐下,随后伸手按下了霍临枭脑袋上被吹倒立的头发,说:“外面风大,吹起来了。”
霍临枭垂眸看认真给他顺头发的尤听雪,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霍临霆在公司一众实习生中选了尤听雪。
就算回来得迟,霍临枭也在霍家公司里听说了这件事,五年过去,很多知道尤听雪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不过实验室中倒是还有人记得。
认识尤听雪的人似乎对这个人评价褒贬不一,有说她能力很强、为人体贴温柔,工作上没出过任何问题,甚至手上还有不少想做的项目,都在等审批,一看就是预备进国家研究院的料。
另外一部分人,则更爱攻击她以色侍人的污点,对方似乎是某个不喜欢尤听雪的员工,说尤听雪在应该上交报告的时候忽然消失,给部门添了很大的麻烦,可之后尤听雪成了霍临霆的女朋友,他们就不能说什么。
调查完之后,霍临枭看着这些不同的评价,愈发感觉尤听雪身上唯一的污点就是霍临霆,假如没有霍临霆,在对她的评价中,不会夹杂着以色侍人这样侮辱性的字眼。
比起贬低,更像是员工们羡慕嫉妒又看不起,所以更要肆意攻讦,以此来满足自身诡异的不平衡心理。
很多人就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他们不管尤听雪因为什么住进了霍临霆的别墅,他们只知道最终尤听雪拥有了这样的身份,反过来,在这样的流言下,还有人坚持觉得尤听雪是个负责的好人,这足以说明尤听雪本质如此。
霍临霆并不是知道尤听雪后就立马用手段将人收入囊中,而是在公司里跟尤听雪接触了很久,他会不会也眷恋这种自然而然的温柔呢?
生命里就没遇上几个正常女人的霍临霆,或许根本拒绝不了一个正常人的诱惑,就像阴暗疯狂的人,最喜欢杀死热烈善良的好人,或者逼好人发疯堕落。
尤听雪顺完头发就收回了手,她奇怪地看了眼霍临枭:“怎么了?是我脸上也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等一会儿应该来消息了。”霍临枭无声笑笑,将粥递给尤听雪后拿出了手机,上面是静音的,不过消息通知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
“是……他找来了吗?”尤听雪捧着温热的粥,低声问。
霍临枭打开手机,快速过了一遍消息,说:“没有,他放弃了。”
听完,尤听雪怔愣了好一会儿,随后一顿顿地抬头看向霍临枭,漂亮的眼睛缓慢又惊诧地睁大,瞪得眼中血丝都出来了 ,白皙到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看到血管在缓缓跳动。
尤听雪几乎没办法发出自己正常的声音:“他……他、他……”
霍临枭将手机递给尤听雪看:“你可以自己查看确认一下。”
手机并没有用手机壳,冰凉的金属壳触碰到刚被热粥传递了温度的皮肤,顿时引起一阵酥麻的微痛,尤听雪能感觉到霍临枭拿走了粥,手机也在自己手中,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低头去看上面的消息。
旁边的霍临枭也不催她,只是打开了热粥,自己先吃了起来,给尤听雪消化的时间与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尤听雪终于反应过来,缓缓低头,看到透明头像的人给霍临枭发的消息。
【霍临霆下了命令,但很快被霍老爷子收回去了,现在无人追踪,安全。】
看到最后“安全”这两个字,尤听雪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她等类似的消息……等了十三年,今天,终于看到了。
安全,意味着她自由了,没有人会监视着她,她可以趁这个时间远走高飞,去任何一个霍临霆找不到她的地方,不会再被人抓回去打断腿、不会因为惹怒某个人就被惩罚、不会因为某个人不高兴就没有饭吃、不会随时随地担忧被拖到床上折磨……
人生最大的问题解决,尤听雪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三辈子只为这一个结果,真的等到之后,她只觉得悲哀与无奈,要是……没有贪图一时福利选择去霍家公司就好了。
磋磨这么多年,她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可原来霍临霆放下,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事……
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玩具,有没有无所谓,家里不给的话,霍临霆自然就不会硬要,所谓太子爷,说破天也只是太子,不是皇帝。
霍临枭说得对,谁是太子都不重要,有没有上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不能犯错,这样他才会一直是太子。
从前尤听雪没办法,不过是霍家允许她给霍临霆当玩具,就像霍临霆养的小狗,小狗有没有跑、霍临霆有没有想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去跟小狗玩,都无所谓,宠物而已,不是小狗也会有小猫小兔子,孩子喜欢就留着呗。
现在霍临枭直接不回去过年,带着尤听雪跑了,霍临霆还想发疯,就不适合了,不管是霍临枭与他之间的兄弟关系,还是尤听雪现在更新的身份——红颜祸水不能留,要么尤听雪一辈子别回江城,要么霍临霆从此放弃尤听雪。
大家族的手段都这么平静与轻视,完全不会把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他们只要霍临霆按照他们规划的路线将霍家支撑下去。
尤听雪按灭了手机屏幕,慢慢握紧双拳,吊着水的那边瞬间回血,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痛,甚至开始发抖,像太激动了,肾上腺素飙升的样子,不觉得痛,不觉得难过,脑海里只剩下刚才看到的消息。
霍临枭余光看见她的动作,赶忙放下粥,将她的手轻轻拍开,小心地顺直软管,等血消失才松了口气,他知道现在尤听雪什么都听不进去,就不说了,只是看顾着她的手,不让她再捏拳头。
之后尤听雪一直沉默到了吊水结束,这时候很晚了,医院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两点,留的灯也不多,漆黑一片,小孩儿都知道安分睡觉。
护士来拔了针,又给尤听雪量了体温才让他们离开。
霍临枭带着尤听雪回到车上,没第一时间启动车子,他想了想,问:“对了听雪,你要回家吗?”
档案上显示尤听雪的户口只有她一个人,养母亡故,她被霍临霆关了五年,家里应该五年没住过人了,不说房子是否有别的问题,光是积累的灰尘就没办法住。
不过尤听雪如果想回家看看,那去看一眼也没什么问题。
尤听雪还没从消息的震惊中回神,她迟钝地偏头看着霍临枭,好半晌才说:“哦,回家,不用了吧,虽然我离开的时候加了防尘罩,但是也不好回去了,可以去酒店,我给你指路吧。”
随后尤听雪像找到了自己定位一样,努力给霍临枭指路,想让他住城内最好的酒店,总不能让霍家二少爷陪自己住青年旅舍。
小城市的变化缓慢,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东西都没变过,只是一些店没有再开,又加了一些新的店。
来到市中心的酒店,霍临枭直接去订了两间房,每间三天,他觉得尤听雪可能还是更想回家,家里不一定能住,加上打扫的时间,三天差不多了。
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多,按照两人的作息,不做实验的时候早该睡了,就没多聊什么,霍临枭确定尤听雪腿没问题,人也能照顾自己后就放下她那份行李去了另外的客房。
坐在酒店床上,尤听雪还在恍惚中,她不敢相信,霍临霆居然这么轻易就松手了,明明之前说两人都不会先低头认输,现在却是霍临霆自己放手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尤听雪突然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会疼,不是梦,她真的被霍临枭带出来了,用一种从来没想过的方式。
早知道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第一世的时候,就该想办法认识霍临枭。
尤听雪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三世中,霍临枭应该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回来,并且很快出国,只有这一世,她忽然转变了态度被带出别墅,才遇上了刚巧回国的霍临枭。
但凡她重生得晚一点,霍临枭估计又出国了。
而她逃跑,居然只是差一个理由,就这一个理由,她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如果她早点引起霍家人的注意会不会好一点呢?
不管是能走还是被霍家长辈弄死,都算解脱不是吗?
尤听雪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在床上坐到了天亮,神志不太清晰地看着冬日太阳升起,浅黄色的,像多年前在女佣篮子中看到的小雏菊。
哦,从今天起,她不是被关在金笼里的玫瑰了,她可以做自己,做个人。
小城连四星级酒店都没有,所谓的高级客房跟大城市中普通的大床房没什么区别,价格自然也便宜,尤听雪从行李袋中找出了霍临枭准备的衣服,她发现霍临枭好像准备得蛮齐全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
尤听雪恍惚得顾不上尴尬或者害羞,拿着衣服进了浴室洗澡,打开花洒后落下的是冷水,随后慢慢变热,烫得几乎能把人皮肤给脱下来。
调整了水温,尤听雪慢慢将自己洗干净,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到浑身通红才从浴室出来,她换上了新的衣服,对着房间里的全身镜查看,却发现好像还有哪里不太对。
看了许久,她缓缓侧过身,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从前要做实验,不会留这么长的头发,爱漂亮的时候,也才留到腰部,再长就不好打理了。
在霍临霆身边五年,什么都不用做,加上各种补品,就算身体一直很差,头发依旧在长。
尤听雪看了好久,忽然裹上外套,拿了房卡去敲霍临枭的门,她敲了才想起来,人家陪自己折腾了一晚上,是不是现在去打扰不太好,结果门下一秒就开了。
“啊……”尤听雪愣住,她没想到霍临枭看起来好像没睡的样子。
霍临枭打量了尤听雪一下,发现她精神好像不错的样子,就是有些潮湿,头发湿漉漉地打湿了一大片衣服,可能刚洗完澡:“先进来说,你怎么没吹干头发就出来了?”
尤听雪没犹豫,直接进了霍临枭的房间,发现他确实一晚上没睡,床上没有躺过的痕迹,茶几上倒是放了笔记本电脑跟一些文件。
打量过后,尤听雪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只是……想给你报备一下,我想回去剪个头发,但是我没有手机,没办法给你发消息通知,等我今天去把银行卡补办了,再买手机就好了。”
刚好她的银行卡也是在老家办的,比在江城方便很多。
霍临枭笑起来:“没关系,我本来也在假期,现在主要是监控霍临霆那边的情况,毕竟我们没争出个所以然来,为防他背后捅我一刀,多少得谨慎一点。”
“对不起……”尤听雪垂着头,她想起前面两辈子都没见过的霍临枭,对方那两世应该过得很好,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业,不用跟霍临霆争这些自己本就不在意的东西。
“不用道歉,我也说了,我做这些只是看不惯霍临霆,我的目的只是拉他下来,以后我可以不当这个继承人,毕竟我还有个弟弟。”霍临枭摇摇头,随后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尤听雪。
尤听雪没接,她疑惑地抬头:“你把手机给我做什么?”
霍临枭也奇怪:“你不是说剪头发吗?我记得剪头发挺贵的,你现在银行卡还没补办,用我的手机付钱吧,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是花你仇人弟弟的钱。”
听完,尤听雪闷声笑笑,将手机推了回去:“不用啊,我头发都是自己剪的,我只需要回家找一下剪刀,我回去收拾一下,你在这边等我,我收拾好了,就请你去我家做客,来了这边我就是东道主,怎么能让客人一直住酒店呢?”
现在的尤听雪,看起来似乎有点了跟之前不太一样的地方,霍临枭一下子没想出来区别,不过他觉得尤听雪说得也有道理,便从旁边拿了围巾围到尤听雪脖子上。
“好呀,我等你请我去做客,先戴上围巾吧,外面风大。”霍临枭认真地给尤听雪戴上,将湿哒哒的头发拎出来,随后用毛巾擦干净了不少才送尤听雪出门。
尤听雪手里一直捏着房卡,她站在门口,像第一次出门的小朋友一样跟霍临枭挥挥手,带着她的试探与恐惧,坚定地往电梯方向走,她按下按钮后回头看,发现霍临枭还站在客房门口,见她回头,就冲她点点头。
叮——
电梯到了,尤听雪深吸一口气,独自走了进去,按下一楼。
尤听雪捂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她……自由地、自主地按下了自己想去的楼层,没有任何人的命令,没有考虑任何人,她会被电梯送到一楼,随后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出去。
酒店楼层不高,很快到了一楼,电梯打开,外面甚至没有人,现在太早了,连酒店的阿姨都没开始来打扫。
跨出电梯,尤听雪按照来时的记忆,缓慢却坚定地向门口走去,路过柜台的时候,服务员起身问好。
没有数不清的保镖、没有围着她转的阿姨、没有那些她看着就觉得晕的车子……
尤听雪走到了阳光下,冬日阳光都凉飕飕的,可照在身上,她只觉满身温暖。
原来这是个这么大的世界,原来家乡这么大,曾经怎么没觉得呢?
城中没有地铁,记忆中的公交车师傅换了人,尤听雪下意识走到了公交车站,才想起来她刚才没要霍临枭的手机,现在没钱没卡坐公交车了,于是又开始想,她家在哪个方向,靠双腿走能不能走到。
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发现是能走到的,而且不是很远。
从档案上看,她只是九年没回来,但从自己的记忆来说,她十多年没回来了,很多东西其实没变,可都带上了一层老旧的滤镜。
早前,她家其实有一个带院子的房子,后来开发,房子连带院子都被拆迁,换了一笔钱和一个一百二十平米的套间,只有尤听雪跟母亲住。
拆迁的钱算做尤听雪所有的教育费用,不过因为还要了房子,所以钱不多,毕竟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笔钱供尤听雪上了大学,之后又全部办了葬礼以及买墓地。
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攒了一笔钱,说是写了遗嘱,让尤听雪大学毕业才能取出来,避免她大手大脚花完了,那是她找不到工作的兜底钱。
后来尤听雪在江城比较忙,就一直没回来取,想着是自己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不到最后还是不动了。
结婚的时候她本来想回来迁坟,顺便把这笔不多的钱也一块拿走,算做育儿基金,没想到,竟然拖到现在。
尤听雪离开前将多一份的钥匙放在了门口的牛奶箱里,母亲一直给她订牛奶到上大学,不再订之后那箱子就用来放备用钥匙,一来小区安保还行,二来母亲年纪大了之后记忆力不行,经常忘记带钥匙,又不想换密码锁跟指纹锁,怕连这些也忘了后完全没办法进家门。
所以牛奶箱可以说在尤听雪上大学后常备钥匙。
现在尤听雪回来,看到牛奶箱里的钥匙,上面都生锈了,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打开门的时候,邻居婶子也刚好开门,尤听雪已经不认识的对方了,婶子却认了尤听雪出来。
“哎哟,这是听雪吧?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都快认不出来了,怎么现在想起来回来了?没钱了吧?想回来找你妈留给你的钱?”婶子开口就跟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堆。
尤听雪勉强从泛黄的记忆中找到一些记忆,好像这就是那些碎嘴子的邻居之一,说完她母亲克亲人,又说她克,反正都是活下来的人晦气。
婶子还在那叭叭的,尤听雪忍不住打断她:“婶婶,你怎么知道我妈给我留钱了?”
虽然人碎嘴,婶子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她可以把尤听雪家的事情漏给其他人,也可以把其他人的事情漏给尤听雪:“哦,你表叔来好多次了,说你妈给你留钱了,但你是捡来的,他是表亲,你妈没什么亲戚,钱肯定要留给亲戚啊,留给养女算怎么个事?”
回到小城之后,好像猛然间就被拖回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为了块八毛可以打破头,八卦、嘲讽、看不起、又带着算计与斤斤计较。
尤听雪回忆了一下这个所谓的表叔,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似乎是个干瘦的男人,长得不高,是母亲的表弟,一把年纪了,靠老婆养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每天就是吃喝嫖赌,就这样还有老婆养着他。
落后的地方就容易出这种男人,前半生靠父母捧着养,父母养不动了,就找个新的娘继续养自己,总之一辈子都活得潇洒自如,堪比土皇帝。
这人在尤听雪小的时候就来要过钱,不止一次,以各种名义,什么拿到钱了得分给亲戚,什么没孩子,只有个养不熟的养女,母亲又是个女人拿那么多钱又不会算钱之类的借口。
母亲打跑过很多次,后来尤听雪长大了,还以为他不来了呢,没想到母亲死了留下的钱对方都惦记。
或许不是他不再来,是母亲觉得尤听雪长大了,不好跟这样的男人接触,就将他挡在了尤听雪的世界之外。
尤听雪向婶子道了声谢,迅速躲进了许久没人进入过的房子。
灰尘呛得尤听雪咳嗽了几声,她用围巾捂住口鼻,定睛一看,随后被气得不行——整个房子乱得像被强盗洗劫过一样,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来人明明是来找钱的,却将母亲的遗照给拆出来扔到了地上。
看着这落满灰的场景,尤听雪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心脏缓了好一会儿才可以正常呼吸,她提着心快步走到遗照旁,小心翼翼地将遗照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脚印跟灰尘,露出母亲那张苍老但坚毅的脸。
母亲是个很强硬的女人,从来不低头服输,似乎对她来说,做人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所以她教出来的孩子也坚强地撑住了十几年折磨。
尤听雪擦着照片,擦着擦着突然哭了出来,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回到母亲身边,可以大声告状、大声哭诉、大声谩骂,因为母亲会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以各种方式。
哭声断断续续从套间飘出去,尤听雪顾不上邻居听见又会说什么样的闲话,她只知道她在母亲身边,可以放下一切防备,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泪水止不住,尤听雪哭到眼睛红肿,太阳逐渐升到高空,邻居家传来阵阵饭香,那是别人家的味道。
尤听雪抱着遗照,在午后慢慢擦干净眼泪,撑着一晚上没休息的疲惫身体开始打扫,首先就是灵台,相框没有被摔得太厉害,勉强能用,不过回头肯定是要换一个的。
将照片、白花球、香炉都摆回去后,尤听雪才脱了外套围巾去找毛巾扫帚。
那个表叔找得倒细致,所有能藏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把地砖墙壁都撬开看看是不是有暗格,床垫也被翻了过来,还划开了,里面的弹簧崩得到处都是。
尤听雪尽力收拾了,可到了天黑还是收拾出能见人的样来,最重要的是,天黑后她不知道怎么联系霍临枭。
本来她还想着,今天回来看一下房子的情况,将头发剪了之后去办银行卡买手机,结果家里太乱了,她根本没找到剪刀,连厨房剪刀都没找到,去邻居那一问,邻居说当然是被表叔带走了。
铁的东西能卖钱,所以能拿的都拿走了。
听完尤听雪眼前一黑,想问婶子借剪刀剪头发,婶子没同意,说万一她拿走了不还怎么办?尤听雪还一走好多年的,她要是今晚忽然走,那不就白给一剪刀了?
尤听雪说可以看着她剪,不拿回家,婶子还是没同意,说到底,还是嫌弃她晦气,当年大家都说她克父克母克亲人,走了还好,回来谁敢跟她多接触?
没办法,尤听雪就在家里收拾到了天黑,准备自己走回酒店的时候,她一打开门,看到门外刚好要敲门的霍临枭,他背着行李包,手腕上是之前穿的大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尤听雪诧异地问。
“你在公司填的家庭住址是这里,我看你一直没给我发消息,担心你出事,就找了过来,是出什么事了吗?”霍临枭放下手,小声解释,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屋内乱糟糟的一片。
尤听雪沉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叹气:“对不起,我本来想回来拿点有用的就去办银行卡的,但是家里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剪刀跟刀具都被表叔偷走拿去卖了,一样没给留下。”
霍临枭不知道尤听雪的表叔是谁,听她这个语气,大概是很坏的人,便说:“那要不……我给你剪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说完,霍临枭忽然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把还没拆封的剪刀,看包装,应该是小区门口文具店买的。
尤听雪沉默地看着他,忽然笑出声:“好吧,就交给霍二少了,不过,我家暂时没办法住人了,对不起,可能你最近都要住酒店了。”
霍临枭探头往里看了看,房子里连灯都被摘走了,尤听雪是打开了窗户借外面的灯光照明的,比较暗,不过好歹能看清大体情况。
“你这没办法自己收拾了,请人吧,这样,我明天先带你去银行办新的卡,你到时候再去找专业人士来收拾,我记得管家说过,这种情况其实是有阿姨专门整理的,自己做肯定不行。”霍临枭一个个理由列举,想让尤听雪接受。
“好啊。”尤听雪很突然地答应了。
准备继续找借口的霍临枭一顿:“啊?”
尤听雪笑笑:“你不用一直劝,我虽然轴,但不想给自己找罪受,我检查过了,那些东西确实都没办法留了,现在庆幸的,大概就是遗照还在,我旧手机早被霍临霆毁了,那是我母亲仅剩的照片。”
早些年尤听雪想给母亲留下照片,可没做相册,只是存在手机里,她以为,只要一次次搬运储存手机里的照片就没事,没想到霍临霆会因为她逃跑就把她手机给毁了,于是照片就只剩遗照。
霍临枭喉咙干涩,他张了张嘴,瞬间想了各种帮尤听雪把照片找回来的办法,可是他也知道那希望有多渺茫。
且不说过去那么多年,霍临霆就不是个会给人留后路的人,他理解不了尤听雪对母亲的情感,他自然不觉得一个手机有什么重要的,毁了再换一个就是。
尤听雪伸手拍拍霍临枭的肩膀,说:“不用想办法安慰我了,那个手机是当我面毁掉的,没有可能再找回来,我也知道能回来已经是走了大运,其他的……不强求。”
是不强求,不是不想求。
霍临枭每次接触尤听雪,都会觉得霍临霆该死一分,若他早些回来,大概尤听雪就不会受这样的折磨,最后却还要劝自己别强求。
世界上怎么会这么荒唐的事情呢?
加害者逍遥法外,受害者自我安慰。
霍临枭应着尤听雪,没说什么,两人离开了这个小区,乘坐霍临枭的车回到酒店,这次有剪刀了,尤听雪可以对着镜子剪所有发型。
尤听雪一刀从腰间断了长发后思考一会儿,将头发剪短,一开始是及肩短发,看了两眼,继续剪短,像个学生头,头发在下巴以上,霍临枭一直在旁边看着,刚想开口夸可爱,却见尤听雪继续。
波波头剪成西瓜头,继续剪,最后是个男生的发型,剪得很短,没有推子可以推平的鬓角,尤听雪耐心地一点点剪,剪完后看起来跟稍微清秀漂亮一点的男生没什么区别。
霍临枭欲言又止,他明白尤听雪的想法,像男生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再遇上霍临霆那样的事?
剪完后,尤听雪拨弄一下刘海,回头问霍临枭:“这样好不好?”
“好呀,很帅气,比我都帅了。”霍临枭认真地说,伸手给尤听雪拂去后脖颈上的碎头发。
“我也这么觉得。”尤听雪美滋滋地转回去,继续欣赏镜子中的自己。
漂亮的人剪短发都帅气俊美得不可思议,加上尤听雪脸上那道浅浅的疤,换上男生衣服看起来就像是个帅气的男大学生,很引人注目。
霍临枭或许是幸运星,尤听雪带上霍临枭后,发现许多事情都很顺利,哪怕从头到尾,霍临枭只是跟着她走而已。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霍临枭都是跟着尤听雪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听话,不会因为尤听雪是个女生就随意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知道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他才是应该闭麦那个,不像许多男人非得彰显自己存在感一样烦人。
尤听雪去了银行,用临时身份证补办了银行卡,并且提取了银行中早就存好的钱,那个账户是尤听雪走之前就跟律师说好的,她到年纪就可以取出来,不用其他手续,这是避免尤听雪将来忙了,回来的时间不多,将一切手续简化。
提了钱后尤听雪立马去超市买了手机,接着去公安局补办身份证、户口簿,说是家里遭贼了,户口簿都没放过。
户口簿快,打印一下就好了,身份证要等一到两个月。
从公安局出来,尤听雪忽然跟霍临枭说:“霍临枭,我现在才觉得,我又是个人了。”
现代社会,没有身份证、户口本、手机、银行卡,根本不像人,仿佛是个黑户,全世界都没办法证明她是个有行为能力的人,她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完全不具备作为人的前提条件。
霍临枭想了想,说:“那为了庆祝亲爱的尤小姐再世为人,我们吃顿好的吧!”
“噗嗤——哈哈哈哈……你说得对,人逢喜事,就得吃顿好的!”尤听雪猛地握拳。
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听雪本来病恹恹的,刚到那晚还发烧生病,结果知道自己自由后,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又奔波两天都没事,可见人不开心的时候,连身体都在变差。
小城市没什么好吃的东西,私房菜这种东西更少之又少,还不保证口味,不过有火锅店跟烧烤店,在尤听雪挑选后,最终决定是烧烤火锅双拼的店,一边是火锅一边是烧烤,满足选择困难症患者。
到了店里,考虑到尤听雪的身体,最终还是选了清汤锅,等上菜的过程中,霍临枭打开了椰奶给尤听雪倒。
尤听雪在用热茶烫碗筷,她想了想,问:“对了,我好像一件事没问你,你怎么让霍临霆同意让你带我去老宅的?我一开始觉得他应该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没脑子或者不敢跑,可是现在想想,好像不是看低我的智商,是他自己脑残了吧?”
霍临枭将椰汁放在尤听雪手边,思忖一会儿,说:“怎么说呢,他只是太喜欢幻想中的结果了吧。”
“啊?什么意思?”尤听雪茫然抬头。
“唔……你知道有些情商很低的人告白会怎么说吗?”霍临枭思索后先问了一个好像不相关的问题。
尤听雪迟疑地摇头,她念书的时候都专注念书了,不知道这些,辅修心理学也只是辅修了入门基础,更广泛的就不知道了。
霍临枭斟酌了一下用词:“情商低的人告白,会先无限贬低另外一个人,最后一个转折但是,告白之后显得自己爱得多么深沉,在这样的人构思里,顾虑另外一方的感受,只想到了自己表现得这么爱了,对方应该感动得抱着自己哭,并且将一切都奉献给自己。”
闻言,尤听雪久久不能言语:“可是,这个行为,在心理学上有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煤气灯效应。”
然而霍临枭说:“是啊,大家都知道PUA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个东西会让自己失去自我,但是根据调查显示,煤气灯效应其实是个双向选择,一个欺骗性高的人,去用试探的方式,选中自己的目标,大部分人天生就会,霍临霆不是变蠢了,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感动构思里了。”
就像PUA的执行方,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神,他不会考虑这件事对尤听雪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去想这件事的可行性有多大,他只是想制造一个仿佛吊桥的环境,让霍临枭跟尤听雪都陷入无助中。
霍临霆只是被自己预见的未来诱惑到了,他拒绝不了那种掌控别人人生的诱惑。
吊桥效应对掌控者来说,充斥着权力的诱惑,可反过来说,只要被害者不上桥,他就什么都不是。
这其中霍临霆只估算错了一件事——他觉得,霍临枭要跟他争继承人的位置,就得回老宅过年,得比他更讨好老爷子,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老爷子那露脸,到时候他只用像看戏一样稳坐钓鱼台就可以了。
假如霍临枭真的只是拿尤听雪当争家产的借口,那霍临霆确实猜得没错,他确实要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最差也是没办法带尤听雪走。
可霍临枭不是,他无所谓霍临霆身下的位置,所以他毅然决然带着尤听雪离开,并且顺利等到了霍临霆被霍老爷子控制的消息。
霍临枭甚至不是坑霍临霆,他只是把选择摆在了霍临霆面前: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他要是真的追过来,看着尤听雪剪头发的,就不是霍临枭了。
不过现在一切都刚刚好,霍临霆没那么爱,尤听雪可以自由,霍临枭之后动手,不用再束手束脚,担心下手重了,没了霍临霆的保护,尤听雪会是第一个被处理的。
一切都刚刚好,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