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宴（上）
暴雨没下多久转日便放了晴，雨后初霁的燕京各处焕然一新，京城最大的泓湖岸畔，正弥漫一股苦甜带湿的青草气息。
湖中小舟头对尾尾衔头，船夫肩并肩挨作了一团。
油纸伞下的少女时不时好奇眺望湖中忙派，像是在寻找什么。她眉眼灵动如画，身姿婀娜苗条，肌肤雪白细腻。
头顶艳阳强烈，女孩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打着哈哈。
“小姐，注意形象！”月零好言好语劝道，顺势警惕地扫了一圈四周，音量压的极小，生怕有人注意到她们。
林倾墨嫌弃地推了推离得很近、几乎快要贴到脸上的月零，“我知道啦，快去打探一下咱们租的船什么时候到，这都等多久了啊。”
谈起这个月零就来气，明明肖王府有现成的大船，林倾墨非死活不用，执意要跟普通人一样，租一条又破又小的木舟，美其名曰为了更好融入民生、体验百姓生活。
面对月零投来的求助，菱纱无奈地摊手，其实她早已经去催了好几回，可能因为今天跑水路的人实在太多，根本就轮不到她们。
月零却在听到这个答案后，见到了自家小姐摆出显而易见的得意来，就差直接脱口而出什么打道回府之类的话，胸中没来由堵着一股郁闷。
就在此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可是你，阿墨？”
听见熟悉的嗓音，林倾墨惊讶转身——不远处的言沫玉掩饰不住惊喜，她今日穿了一身纯白的雾感纱裙，整个人犹如一朵春日微绽的白牡丹，眉间美目盼若星辰，一颦一笑间不觉流露出由内而外的风雅，显得清艳而不失端庄，貌美而不失仙韵。
少女笑意嫣然，迎面朝自己信步而来。
言沫玉往这儿一站，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也难怪，右相名声清誉在外、美名远扬，一直深受文人墨客敬重，更不用说沫玉本身教养极好，性子又生的温和，不仅精通诗书琴画，言行举止奉为名门淑女的典范。
月零默默在心里吐槽，自家小姐和言大小姐站在一起，简直高下立见，惨不忍睹。
“你怎么也在这里？”林倾墨眨眨眼，率先发问。
言沫玉害羞地低下头，一下一下用手扯着丝帕，“其实，我一直倾慕青黛大师，她在音律方面的造诣，着实令我钦佩不已。”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两张曲谱，说这些是她曾经无所事事写下的曲谱，预备着拿来交给青黛大师过目，点评一二。
林倾墨震惊得睁大了眼睛，一副小丑竟是我自己的喂了屎表情。
在了解到她们坐不上船，言沫玉提议不妨同行，说话间标着右相府族徽的船缓缓进入了视野。
林倾墨微笑颔首，心里却哭唧唧，人家的盛情邀请，她不好拒绝。
原本尚抱有一丝侥幸，若是租的木舟迟迟未到，她还能趁机借口开溜，没想到半路杀出一只热心市民言沫玉，导致计划全盘落空。
言府的船果然比租来的小舟气派，也更加便捷。
比如维持秩序的主事眼尖认出了开出这是言大小姐的船只，忙命人让出一条水路来帮其通行顺畅。
林倾墨趴在船身上往下看，湖面小舟拥挤在一处进退不得，舟上之人皆有狼狈之色。
她不禁想到，这有权有势就是好，到哪都是来去自如。而没权利的清贵就算到得了湖心，恐怕也清贵不起来了。
“不过现在这人可真多啊。”还不忘狠狠感叹一句。
“可不是，”言沫玉端着一小碟桂花栗子糕凑了过来，特意扫了一眼湖底下盛况，“青黛大师一曲倾城，其中风采，多少人趋之若鹜。”
桂花香揉杂着栗子甜腻的气息扑鼻而来，糕面看着软糯润透，上面均匀地撒了一圈裹着蜂蜜的桂花瓣。
林倾墨看着心痒痒，摸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桂花的清香在嘴里漾来，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一点一点渗入心口。
“听说这次，连西梓平王殿下都惊动了，可见排场之大。”言沫玉见林倾墨眉眼弯弯吃得欢喜，不慌不忙捏起帕子帮她擦拭嘴边的残渣。
“唔恁唔呜呜嗯呢（我看他是想看美人呢）……”林倾墨嘴里塞满糕点，含糊不清地说话。
言沫玉被她嘟起两个圆滚滚腮子，又说不清话的样子逗笑了，回头让下人端上早已备好的花茶。
二人其乐融融的氛围，旁边一个丫鬟拉过月零的衣袖，掩嘴偷笑说，看着肖王妃和大小姐两位美人，并肩站一起嬉笑打趣的画面，可真是赏心悦目。
月零暗自翻白眼，美人……？她怎么看都是，一副傻兮兮的吃货蠢样好吧。
很快，船只渐渐接近泓湖湖心，湖中央停着一座巨大由木制构架的固定船，这便是琴宴所在地——湖心船。
湖心船三层构造，负一层设有卧铺客间，一层全是架板，作为重心的二层，其舱内稍高处设有一圆亭，船舱木窗采取镂空落地设计。
遥遥瞰去内有一亭，亭内隐约坐有一人，被白纱薄帘挡住面容看不真切，稀稀落落有几片琴音传出。舱内舱外小亭周围，站了三三两两人，多的是一群头戴儒巾的青衫白褂，面上客气寒暄，相互抱拳示礼。
眼见船即将靠岸，林倾墨和言沫玉接过准备好的面纱戴在脸上，二人并肩联袂下了船。
北域男女观念分明，看重礼仪等级和鲜卑廉耻，因此男女座位间采取厚重的屏风格挡开两边坐席。所以一下船的两人，便立即被请去了另一头的女眷座位。
几个读书人窃窃私语道：“刚刚过去那位是右相的长女吧，果真气质不俗，美得跟个仙女似的，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能娶上她。”
“不过大小姐身边的那位佳人是谁，红颜媚骨，当真人间尤物！这莫非是言府另外一位嫡小姐？”
“榆木脑袋，没瞧见人家梳的头发，那是妇人发髻！鬓边佩戴一对双侧沉紫流苏坠，还着一身宸紫色暗金纹袍，这可是亲王妃才有的仪制!”
他们纷纷噤声，却有一人突兀出声：“她一个二嫁女，再高贵能到哪儿去，破烂货罢了——居然也配来这里，真晦气！”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刚刚和言大小姐一起的，是那个从东黎送来的和亲公主——曾经的晋王侧妃，现在的肖王妃。
一时间众人态度轻慢下去不少。
林倾墨并不知道引起了别人的议论，她与言沫玉一落座，当即便有美艳的丫环鱼贯而入，为她们端上精致的点心和茶水。
“怎么啦，愁眉苦脸的。”言沫玉敏锐地察觉到好友耷拉着脸。
林倾墨指了指面前的点心茶水，表情一言难尽。
看似做工精致典雅的点心，实际上难以下咽；再说呈上来的茶水，用的也都是大路货的茶叶。味觉的超感，加上对于茶水的刁钻，以至抿着酸涩的茶水，林倾墨眉直接皱上了头。
言沫玉无奈的表示认同，她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吃的喝的哪样不是用最好的，这一下来真有些不习惯了。
清苦的读书人没见过世面，而大家族出来的只顾着社交，因此青黛估计也没真想着好好招待人，索性用的次货充好。
所以她早有准备，为以防万一，提前让人在自家船上备好了一些点心，只不过没带在身边罢了。
林倾墨闻言眼前一亮，知道言沫玉因青黛之故不好抽身，不想错过同偶像近身接触的机会，“我去去就回。”
然后她低声交代了月零、菱纱几句，提着裙子便偷偷溜了出去。
这会儿大部分的人呆在二楼，一楼夹板上，只有廖廖几个丫环打扮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八卦闲聊。
林倾墨很顺利地找到候在船口处的言府下人，请他们回去船上捎些点心和茶叶。
等待的功夫她跑到了一层与二层的楼梯交汇，因着角度问题，往下望去，一楼甲板上的情形一览无余，而下面却很难发觉上面伫立的人。
林倾墨觉得有趣，索性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在无聊的等待中，无意瞥到什么东西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熟悉的背影在转过拐角后消失不见。
这人……好像是晋王府的欣女官，林倾墨本着好奇，没多想便下了楼跟了上去。
欣女官怀着心事，没有察觉出身后的异常，她七拐八弯地下到了负一层，最后停在一间卧铺前站住，扣了扣门，很快里面有人开了门，欣女官动作利索地闪身入内。
林倾墨冒出脑袋，蹑手蹑脚蹲在门前，附在上面偷听里面的动静。
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先是传出了一声花瓶碎裂的巨响，紧接着是惊怒交加的陌生女声——“都说了多少次，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干系，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
“别着急否认，尹姑娘——”欣女官的声音幽幽传来，其中颇有些冷嘲意味，
“你同孙钟明的手下往来的证据，已经被我们殿下掌握了。我家娘娘只想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夏王指使你做下的？”
“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给我滚，滚——”对方语速急促，差点没提过气来，被问得烦不胜烦。
“好啊，倒真是一个痴情的女人，这时候还想着维护他，”欣女官的声音顿时沉了下来，口气里带着明晃晃的威胁，冷冷加重语气威胁道，“再不老实交代，后果就不是你能承担的了!”
“神经病，我要弹琴去了!”
“尹青黛——”欣女官尖嗓喊住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珠子带着精光，“好心”提醒她，“稚子年幼贪玩，可别在你的地盘出了事。”
最后是一声沉重摔门的声音，估计尹青黛从别的方向、另一道门转上了二楼。
听到耳边脚步声渐近，想到欣女官即将出来，林倾墨悄悄沿原路折返，直奔向船外寻找言家人。
“怎么脸这么红，就取个东西回来，瞧给你累成这副样子。”看到好友回来，言沫玉感到好笑，打趣道。
林倾墨抬头望向亭子中人，姿态故作轻松状似无意问：“青黛姑娘不会已经弹完了，我可是迟到了？”
言沫玉放下心，悠悠将目光转回亭中，笑着摇头道:“不迟不迟，她前脚刚到你便来了，可不是赶巧了嘛。”却没注意林倾墨神色不明。
话音刚落，亭中悠然飘出几分音色，奏以先声平和，三五呼吸间，伴以喜悦惊讶，停顿片刻后噔噔急转直下，在三五波折起伏后，琴音骤然破碎，如诉情怨幽愤，声声痴缠绵绵哀思，余音绕耳不绝，如朦胧之幻境。
亭下已有人忍不住掩面而泣，忍不住与之共情，为之哀怜。
林倾墨没有心思欣赏琴乐，悄悄拉了拉言沫玉的袖子，“沫玉，沫玉，我问你个事情。”
“……哦哦，什么事情啊？”
“晋王妃和长孙殿下来了么？”
言沫玉此刻沉浸在琴音中，倒也没忘回答她，“你问攸妍？反正我没瞧见她，倒是见着了婉然几面，她带长孙殿下坐另一边呢。”
还贴心的指了指他们所坐的方向，“喏，那边坐着的就是太傅府的女眷了，凌氏庶房的三姑娘、四姑娘。”
林倾墨在人群当中并没有瞧见凌宛仙和宋子庭的身影，联想到欣女官说过的话，突然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