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伊始
七日后,恒帝诞辰筵席如期举行。
全日宴分为上午宴和下夜宴,统共大办三日,庆典地定在北域最大的皇家园林——西府北棠园。
在这三日三夜,除去第一日的下夜宴为皇室内部家宴,其余时间皆列为国宴。
三大国和小邦国的使者和皇室成员,均会隆重出席国宴,共赏雅乐歌舞、邀尝珍馐百味。
寿宴举办仪制隆重,从皇宫到南璟门去西府北棠园几十里,皆以彩旗装饰,沿途搭建了不少戏台、牌楼、彩殿、经坛等,另请倡人吟词唱曲、僧人颂古念籍、杂台班子表演绝技……夹道热闹非凡,气氛活络。
按照北域接待外国的礼仪制度,皇帝须先在天启殿前接受文武百官的九叩朝拜,而后回再到承懿宫重新熏衣浴面,携同皇后一并踏上百步阶高的神圣祭坛。
祭祀祖宗大典以后,所有宗亲恭肃陈立于前,由内务府首席太监唱词,帝后二人居高临下坐在祭坛前置的宝座,形成一种帝王俯视视角,享受来自各国使者和皇室的接见,以烘造一种大国威慑。
很快来到诞辰前夜,整条燕京西长街灯火通明,烛火灯笼铺街,亮若白昼。
肖王府亦是一派忙景,丫环搬着东西来往不绝,有条不紊;小厮张罗着府上各处的贺字对联,脚步匆匆。
听雪轩
古铜镜前,少女娴静地端坐于前,抬起双手,轻捏起一张口红纸,以饱唇点绛色,齿中似有栀子花开;一对水翦含情眸,浮出缕缕情思,道不清欲语还休态。
宫中内务府送来的肖王妃礼服,是一件酒红血色底刺绣墨纹团鹤的花钗礼衣。
分明是一件端庄无比的正服,哪想林倾墨肤容胜雪,黛眉如画,媚眼钩如丝袅袅,红妆娇媚梨白雪,竟勾勒出一段妖艳勾人的腰身,露出的一截玉色脖颈,更是令人浮想联翩,堪比一只活脱脱的狐狸精。
绝代妖妃之倾城姿颜,再耀眼的明珠对上她的芳华也要黯然失色。
菱纱抓着木梳看呆了,连沁荷递过来的配套耳环都忘记了去接。
林倾墨伸了个懒腰,打着犯困的瞌欠,不耐烦地拨动着鬓边的龙凤花钿步摇。
轻微的晃动,吓得替她固定八尾镶刻珠宝大华钗的月零手一抖——直接插错了位置。
月零懊恼地叹出一口气,将错位的华钗拔了出来,开始纠正她歪斜的坐姿,摆正好这颗不安分乱摆的小脑袋,才着手重新固定华钗头凤来。
林倾墨腰酸背痛的很,脑袋沉重得抬不起头,眼皮也困的直打架,余光瞟见沁荷还在仔细地挑拣配饰——她的面前至少还摆了十几个盘子,每只里面盛装着五六个异常精致的镯环。
一排排镶金带珠镯子,红的蓝的绿的啥样的都有。
再想上午几百支发钗和五十来套发型与妆面,林倾墨感觉腰更痛了,真想两眼一翻晕死了事。
月零见小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翻出先前准备好的“惊喜”,默默抓过她的手,将它套进了林倾墨的手腕处。
林倾墨惊呼连连,原来月零给她戴了一只奇特镯子,生出的丝丝凉意从腕处迅速渗至全身。
这种蓝冰镯子由特制的冰种打造,较之正常的冰块温和,造价不菲且难以融化,有舒爽提神的显著效果。
林倾墨心里腹诽,肖王府的库房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亏得月零还认得这个,专门拣了来克她。
听雪轩门外传来琐碎的声响,回头便看到宋洵被推了进来。
“殿下!”
此刻看见宋洵,犹如逆行中漠忽寻致一方绿洲,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林倾墨急急忙忙整理好裙子,站了起来,朝他扑了上去。
长裙因久坐堆起细密的褶角,她的步伐过于急切,肩上的画帔滑落在地,圆凳也被裙摆拖拽掀翻。
下人生怕弄脏了画帔,纷纷赶着去捡。
女孩办作楚楚可怜的样子,脑袋伏在宋洵的腿上,双手环抱住他的小腿,如小白兔般可怜兮兮,像是刚受了莫大的委屈。
宋洵两指勾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对上了自己深邃的眼睛,那修长的指尖熟稔地蜷起一缕青丝,轻吻。
“怎么?”
明明是这么暧昧的动作,他的眼底却如一座枯井深不见底,偶尔带着几分不真切的笑意。
再一眼,仿佛还有一团火在冰窖内静静燃烧,第三眼又怀疑方才的感觉都是错觉。
林倾墨余光瞥向四周,明示催促。
宋洵一扬手,一众人低头,快步退了出去,月零走之前还不忘扶起了圆凳、带上门。
林倾墨悻悻松开了手,慢吞吞地同他拉开距离,按了按泛酸的胳膊。
“做女人好累,做一个美丽的女人更累。”听到她的抱怨,宋洵有些啼笑皆非。
林倾墨伸懒腰,袖中的蓝冰镯子顺势滑了出来,宋洵笑容一滞,表情有些古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蓝冰玉镯看。
林倾墨干笑了两声,还以为他在欣赏自己的穿束打扮,特意在他面前转了两圈,“哈哈,殿下是不是也觉得我今天很好看?”
宋洵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确实很耀眼,却也当真刺痛了他的眼。
忽而想起五年前,有个妖女立在高处巅峰,迎风红衣飒飒,一副孤傲矜持的姿态。
惊觉之前,他没有发现,林倾墨与那人的容貌,居然有几分相似。
林倾墨用偷偷余光注意他,宋洵无动于衷的反应,颇有微愠。
目光接着落到对方身上的酒红色刺绣墨纹团鹤褂袍,与她的礼衣用是成套的夫妻款式。
她心念一动,跑到梳妆台前翻找首饰,终于从梳妆盒中找到了一条发带,正好与衣服同色成系。
林倾墨捻起发带,在手腕缠了两圈,拢起宋洵的一头墨色散发,动作流畅地为他扎了一个半高马尾。
一束干爽利落的马尾高扬于头顶,多余留出来的发带潇洒飘逸落在肩处,更显旧时少年将军的英气俊朗。
宋洵惊讶于她的做法,却并未出声阻止,后者只是微微一笑,红着脸解释道:“殿下恕罪,我觉得这样更清爽。”
与记忆中的他,渐渐重合。
许是错觉,宋洵死水般寂静的眸底,泛起不明意味的波澜。
“本王过来提醒你,明日一大早进宫的事宜,可都记仔细了?”
他用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
眼底恢复平静的一汪潭水,寂默无声得好像刚都只是她的错觉而已,宋洵的语速也同寻常,平和得没有一丝异常。
“自然是记牢了的。”林倾墨按捺下心绪,撇了撇嘴,心想看不起谁。
记得刚接触学蛊术和医术那会,师父把刚过了七岁生辰的自己,直接给扔去了紫竺峰的后山,非要她从一本比脸还大的医书上,找到外观有□□成相似的两种草药。
这么艰巨的任务她都能顺利完成了,更别说区区寿宴的流程事宜,那几百行字简直是小菜一碟。
“王妃这只手镯,还是尽量少带为好。”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林倾墨诧异望向他,下意识抚上冰镯子,想这不就是个玩具么。
宋洵犹豫了一下,回忆着白颜告诫的话——“切记好,我送给你的这只蓝冰玉镯与别类不同,我在里头装了大量太阴,寻常人日夜贴衣佩戴不出三月,太阴渗至肌肤内里,便会药石无解,死得无声无息。”
林倾墨不疑有他,赶紧脱下了镯子扔进梳妆盒,嫌晦气似的,“啪”地合上了梳妆盒的盖子。
我说呢这只蓝冰镯子怎么越带越舒服,越戴越上头,没想到里头还掺了太阴。
“本王还以为王妃不畏毒呢。”
这是冷笑话吧,林倾墨一脸难以言尽。
老娘确实不畏毒,可也不愿意身体里再多一种毒呀,断肠和血煞已经够她受的了,再来一种太阴寒毒,下回到时间了三毒并发不得痛死她。
宋洵随后简单聊了几句,便让手下推自己离开了。
林倾墨起身目送他离开,回房从大柜子抱出一床灰色毛毯,张开铺平在了贵妃塌上,闭眼准备小憩片刻。
★皇宫
天际一角刚刚吐白。
暮夏前脚迈入初秋时节,燕京尚余留残暑时的热蒸汽,适逢鸡鸣丑时间的霜寒露重,冷热相冲聚拢堆积起了厚重的雾霭。
迷雾的浓烟色模糊了视线前方的巷道,云层之上的光芒被阻碍在外,将行动的可视距离减到了最低。
这会东西街青石板的路并不好走,饱满晶莹的水珠蓄在大户人家的马车轮子上,一颠一颠地跟着轱辘转动。
一辆外型精致的马车停在了玄武门前方,挺着圆肚皮的内务府长脸管事腆着脸,动作勤快地迎了上去。
“您同王妃来的这么早哇!”
藏青色褂袍的男子一跃下马,回头欲扶下同样藏青配色礼衣的女人,身边的丫鬟模样机灵,早早便为主子备好了踏脚用的软凳。
长脸掌事一边搓双手,一边狗腿笑,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处,活像一座凸起的小山峦。
男子上前,与之客套。
“晋王殿下第一个来,此等孝心堪为宗亲表率,陛下知晓后必然欣慰不已!”
“管事大人言重,本王即便是第一个到又如何,不过一个赐府外住的亲王,不比住在东宫里的那位尊贵。”
宋辉目光跟随着不远处的晋王妃,她从后面的马车上,抱下来一个可爱的女娃娃。
驴脸掌事面上平静打着哈哈,心却紧张地捏了一把汗,思忖一定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否则怎就碰上了这道的送命题。
“佳敏郡主过了年就三岁了吧。”
岔开话题恭维他的嫡女,总不会有错,两头都不得罪才是明智之举。
正好晋王妃抱着女儿走来,冲宋辉远远喊道:“王爷,臣妾这里都安排妥当了!”
长脸管事松了一口气,堆起笑容欲请晋王及家眷先行入内。就在此时,一道响亮的嘲笑声传了来—— “哟,这不皇弟和弟妹么,二位倒是来得早。”
马车悠悠驶近,中间帘子被人高高掀起,里面赫然坐着趾高气扬的夏王妃。
凌宛舒柳眉星眼,点波烈焰红唇,穿了一身金线织就的墨绿色孔雀簪花正服礼衣,倒真有几分孔雀开屏的张扬,脖子上戴的一圈粗金锁链环环相扣,衬的整个人庄重华贵,熠熠发光。
她臂弯间枕着一个小少年,好奇地趴车窗探出了脑袋,待看到晋王等人瞳孔缩了缩,害怕地钻回母妃怀中。
凌宛舒如何不知道,儿子这是陷入了那日落水的阴影,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
管事心里叫苦,他不是不知道前些几日发生了什么,世子遇刺此事据说同晋王和明姬夫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瞧着夏王妃来势汹汹的阵仗,多半与他们八|九不离十了。
晋王向来争强好胜,夏王也是不好糊弄的主儿。
所以他今日到底惹怒了谁,让这俩主子凑到了一起。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装傻充愣地挠了挠耳后,憨憨点头道:“夏王妃说得极是了,两位殿下兄弟情深,自然是心有灵犀,才会一起到了哈哈。”
凌宛舒倏地放下车帘,冷哼一声,“真晦气!”
管事尴尬地和稀泥,接手了这破差事是他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
晋王妃见夏王妃也下了马车,把怀中女儿往身边嬷嬷一塞,快步趋至其面前,状似挑衅般上下打量着凌宛舒的盛装,掩嘴笑道:
“夏王妃打扮的可真是娇艳,这头面,这红妆,啧啧,倒是这颜色,依妹妹看真是用对了,与姐姐相配至极。”
墨绿色,饶是她想内涵什么,凌宛舒都恨不得上前撕了这张贱嘴。
一旁宋宸突然开口阻拦:“攸妍不会说话,多有得罪弟妹了。”扬起胳膊礼貌的向晋王妃抱拳示意,略一点头。
顺道不忘给凌宛舒递去了眼神警告,后者这才颇为不甘心的闭上了嘴。
“皇兄,妯娌之间的玩笑打闹,你还是别插手了吧!”
宋辉也凑了上来,假意大度拍了拍宋宸的肩膀,打着哈哈嬉笑道,虽然这份笑意并未直达眼底。
宋宸斜瞥了一眼他,“我的部下插手江广一带的事务,还要请皇弟多多担待。”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孙大人确是臣弟举荐上去的水部督事,不过他手下的江广省却不归本王管辖。”
“是么,他连皇弟的话都不敢听了?”宋宸眼皮都懒得抬,慢悠悠从袖口取出一块帕子,居然擦拭起方才被宋辉触碰过的地方。
自堤坝出事后,皇上立刻拔了一批新人担任地方考究使,孙钟明旧部在宋辉暗中授意下反抗新政的推行。
“实际上这些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只要捉拿了那个带走起事的,剩下不过一盘散沙。”
宋辉如何听不出来,宋宸暗讽自己联合他们对新上任的沈大人使绊。
“皇上既然派出了沈大人,那必然是信得过他的本事,绝不会叫人失望,你说是吗皇兄。”
宋宸冷笑一声,说道:“要走了。”
凌宛舒听到吩咐上前,猜到宋宸不耐烦了,携儿子进入玄武门之前,还不忘瞪了晋王妃一眼。
“王爷,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晋王妃咬着帕子,全然看不惯凌宛舒那副贱人的得意模样。
宋辉唇角勾起弧度,高靴猛然踩在了一方白净的帕子上,——正是宋宸随手丢到地上的那块。
不,很快他们便得意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