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诞辰(8)
听到这个名字,明姬夫人再维持不住勉强的镇定,整个人如同一瞬间被抽走了魂,软绵绵地瘫坐下来,神情恍惚。
那些从前埋在记忆深处关于醉仙红楼的回忆,如破土初芽悄然苏醒。
勾栏院的唱曲日夜嘶哑,客人往来络绎,长夜漫漫通彻,歌舞窈窈明媚。
凭他栏处,金陵少年抛却千金惹是非,只为美人惊鸿遥瞥,博一展倾国笑颜。
故言:佳人有色,状貌类三绝。
此话说的是,若女子称得上美人,那张绝色的脸,定照南疆三位名妓脸描摹的。
当初南国三绝颜色轰动四国。
尤其是明姬,凭借妖媚风俗的外表,落落大方的谈吐,跃然成为南疆首席名妓,盛名惊动整个上流贵族圈。
后来再火的一个红衣舞妓,一个清流歌妓,与当时的明姬并称南国三绝。
“是你,原来是你,瑛儿。”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就是三绝之一,那个凭借一腔清纯干净的嗓音火起来的后辈!
几步远的少女巧笑嫣然,明艳闪烁的烛光下,笑容格外刺目夺眼。
娇嫩的脸庞线条渐渐明晰,容貌与尘封记忆里模糊轮廓重合无二。
不,不对!
明姬夫人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瑛儿的脸看着,如炬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来。
她不可能是瑛儿!
十五年过去了,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保持容貌不变。
更何况,她记得南疆外交史官曾经说过,他们国师送来的美人芳龄不过十八!
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微许变化,瑛儿施施然在明姬夫人对座坐下,任她大大方方打量自己。
“真的是我。”
她浅笑:“姐姐没有听说过……缩骨术吗?”
明姬夫人瞳孔微震,出身南疆她自然懂得什么是缩骨术,这是传说中极为诡秘的一种蛊术。
传言它能利用专门培养的蛊虫,达到缩骨还原的目的。而且一般用于死人之身,没想到竟能活植于活生生的人体内。
想着身上不禁激起一阵恶寒。
瑛儿则大大方方伸出手,一道青紫交错的淡痕几乎贯穿整个掌心:“我央求了朔国师,他为我种下了此蛊,凭借它永葆青春。”
“哪怕三十年、五十年过去,我也永远会是十八岁的少女模样。作为交换我须受命于他,充作贡女嫁与你们皇帝。”
瑛儿笑得风情,撩拨着青丝的样子,楚楚间百转千回欲色,完全不见一丝悔然。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企图用秘术逆转时间洪流,阻止光阴留在脸上的痕迹的行为,最终结局必然是被时间吞噬。
瑛儿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以寿命为损耗代价,将来会接受比惊涛骇浪般的反噬。
可那又如何,“我已经受够从前那种生活,卑微地活在虚妄的繁华织就之下,看着别人的脸色度日如年。”
“我倒真羡慕柳儿姐姐,从前你有世家公子的百般追求,后来又被北国皇帝看中收入后宫,多好的福气!”
所以瑛儿想用亘古不变的美貌,换来短暂的高处盛景,哪怕以生命作押。
她爱烟花绚烂一时,也不喜默默无闻一世,哪怕心知肚明对方的利用心思。
明姬夫人懂却话间的意思了,冷笑回答:“你欺君罔上,就不怕我禀告皇上?”
自己巴巴跑来交出把柄,看来还留了后手。
瑛儿摇头,笑的自信:“姐姐不会。”说罢余光瞥向这副雪景图,中唏嘘不已:“快二十年了吧,柳儿姐姐对那人当真情深。”一边说着,一边摆出一副怀念的神情。
“本宫早就忘了。”
她心中冷哼,原来如此。拿《冬日忆春》威胁自己,也确实聪明。
手里互相捏着对方把柄,这样以后在宫里打照面,她也得三思后行了!
“姐姐说忘了?”瑛儿作出沉思状,展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对了,今日妹妹在海棠园林乱跑,没想到居然碰到了肖王妃。”
“长得真像呀,那个女孩。”
明姬夫人面色微变,沉了眉毛。
瑛儿还沉浸在回忆之中,发出啧啧叹声:“尤其是穿着红衣,真是把妹妹吓了一跳呢!”而后她饶有兴味转向明姬夫人,随口道:“我听闻姐姐曾刁难过她,难不成是因为人家长得像江——”
“碰!”茶杯掀翻后,猛然被摔在了地上。
一掌重重拍在了茶案上,明姬夫人凌厉的双眸蒙上了一层薄怒,“闭嘴!”
这个姓名正如火星子掉落在干草堆里,霎时挑起了她所有不好的回想,埋藏心底深处的怨重顷刻间被激了出来。
瑛儿低头捡起碎片,一片片在茶案之上摆放好:“姐姐既如此在意,那妹妹便不提了。”
半晌后,是一阵轻笑:“反正,活下来的人,是我和你。”
二日清晨,右丞相府
“你真要走?”
丫鬟端上了茶盏,言沫玉有条不紊地将茶水一一布好,陈在了两个好友面前。
牧煦雅端起杯盏,浅啜了半口:“是啊,我与阿宸已经商量好了,半个月完婚后就马上离开北域。”
“半个月……走得这么急。”
言沫玉眼底满含不舍,到底也是做了四年的好闺蜜,这一别说不成就成了永别。
牧煦雅放下了茶杯,神色郑重:“我听说尔国皇帝已经除去了她在皇家玉蝶上的名字,凌老太傅与他商量妥当,要等风头过去便将人送去凌氏郊外的庄子,对外宣称她在溥恩寺为皇孙庭祈福,承诺再不归京。”
她,自然指的是凌宛舒。
“这岂不是说,那个女人非但不用关押在宗人府,还获赦呆在自家的外庄?”沫玉语气颇愤愤不平,别人不清楚她可清楚的很,只是发落到自家庄子上,惩罚轻重还不是那老太公一个人说了算,要知道那凌宛舒犯下可是淫|妇七出的死罪!
讲道理,这惩罚也太轻了。
“这其中没那么简单,皇帝顾忌凌氏,不可能真赐死她。”林倾墨淡淡解释道。
好歹还是嫡脉大小姐。
换一个角度来讲,皇上同意了宋宸与雅雅的婚事,那必然要在凌宛舒的事件上做出让步。
否则,凌太傅和他背后的凌氏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雅雅和宋宸走到一起也不会像现在那么顺利。
牧煦雅默默点头,显然她也是明晓其中关键。
见样,言沫玉只能熄火。
林倾墨再度陷入思考,但要说夏王夫妇离开燕京,还是为时尚早了,毕竟和明郡主,是最适合作为人质留在北域的人选。
这时,窸窸窣窣的鸟鸣声吸引了几人注意。
一个摆着精致的镂空鸟笼被丫鬟呈上来摆在了桌上,里头关着一只漂亮的青鸾雀。
沫玉眼中露出讶异,她是识得这只小雀的:“这不是四年前你送给夏王的那只青鸾雀么,你把它也给带来了?”
牧煦雅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看的出来,它在夏王府过得不错,圆润了不少。”
林倾墨也逗弄它,忽而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你昨儿见了凌宛舒一面?”
言沫玉睁大了双眼,赶忙转向了牧煦雅,视线带着征求。
“雅雅,你还去见她作甚,她要是做出什么很危险的举动怎么办。”
不怪言沫玉多心,毕竟她可是亲眼目睹凌宛舒拿簪子杀了一个人,众目睽睽之下。
昨晚的情形浮现心中,仍旧令她胆颤心惊。
牧煦雅讪笑道:“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我们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她那个样子实在挺奇怪。”
林倾墨莫名被提起了兴趣,咦了一声,“倒是怎么个奇怪法,说说。”
牧煦雅拧紧眉头,“别的还好,就是阿墨,凌宛舒什么时候与你有交情了,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还提及了你。”
林倾墨愣了愣,“提到了我?她说了什么。”
牧煦雅蹙起的眉头聚作一座小山峦,而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定定地说:“她想要见你一面。”
她想见我?
林倾墨沉吟,想来想去只猜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凌宛舒事后看透凌宛仙的虚伪,人如今被关押在宗人府不得自由,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而自己这一个曾经救过宋子庭性命的人,是少数几个她心底以为信任过的。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凌宛舒以前还动过对她杀心,现在居然求到了她身上。
林倾墨思考了一下,即做出了决定:“此事过两天吧,至少等到诞辰结束。”
这边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三人边吃茶边说笑,过了一阵子,南疆外交部、右丞相主事、肖王府管事分别来请,都说是上午宴的时辰到了,要三位主子马上移步海棠园。
女孩们正聊兴头上,听到通报只得暂时作罢,纷纷起身。
牧煦雅走在最前面,快走到右丞相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自己。
“雅雅。”
原来是阿墨,牧煦雅应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上午宴过后,你们南疆的使臣都会留在雪暖居休息吧。”
“对啊,怎么啦?”
“没什么,那就……待会见!”
牧煦雅见林倾墨朝她挥挥手,又与言沫玉匆匆道了别,才跟着肖王府管事离开了。
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诧异,不过她没多放在心上。
“殿下?殿下!”
听见殷老的呼唤,牧煦雅迅速拉回了思绪,利落地跳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往皇宫方向轱辘去。
第二天中午的宴席进展得异常顺利,期间恒帝还宣布了宋宸与和明郡主的婚事。
和亲的消息一经宣布,南疆为代表的一众年纪老的坐不住了,面面相觑,笑得比哭的还要难看。
真正发自内心笑颜的人,恐怕只有牧煦雅了,她完全不知道,身后一排跪下谢恩的老臣,回去后即将面对长郡主怎样的滔天怒火。
华容长郡主若是知道,她的宝贝女儿不过跑了趟北域,便被外边的猪给拐走了,应该会气得不轻吧。
届时他们头上这顶官帽保不保得住,还很难说。
另外凌宛仙这边,脸色也很不对劲,虽是没有表现出来,气压却明显低了好几个度。
凌太傅低声安慰了几句侄女,凌宛仙故作姿态,像没事人一般撑笑回话,当然非要忽视扔在桌底、被捏得皱巴丝帕的话。
一些贵女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她们压低声音说话,把她形容得就像跳梁小丑,就算没了凌宛舒也根本轮不到她头上!
“你在干什么,快给我过来!”
不知是否由于气氛过于诡异,还是处于别的原因,凌宛仙突然拔高了音量,吓了众人一跳。
当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过来,她才赫然察觉到不对,面孔上痉挛扭动:“不,不,我的意思是……”
被吼了一句的正是宋子庭,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这样的疏离感,落在旁人眼里就变了味。
“凌宛仙这是在做什么,就算夏王妃不济了,世子也还是皇上的亲孙子呀!”
“她这是装不下去了,早和你说了,她舔人家夏王妃为的就是伺机接近夏王殿下……”
凌宛仙挂不住脸色,讨好般向他伸出了手,好言哄道:“刚刚是小姨姨不对,我说话大了些,吓到庭儿了是不是?我给庭儿赔个不是,来姨姨这边,乖……”
“噗嗤!”一个少女忍不住笑出声,引得人纷纷侧目而观。
她大摇大摆地起身,蔑笑道:“有的人啊,机关算尽结果什么都没捞到,本公主都看不下去了,真是可怜呀!”
凌宛仙刚准备反驳回去,却被凌太傅扯了扯衣袖,眼里颇有些责怪意味。
全场立马鸦雀无声,直到一道低沉严肃的声音响起,才打断了短暂僵硬局面。
“给朕退下,堂堂公主,像什么样子!”虽话中隐有发怒之意,却无责怪之实。
德嘉公主含笑坐了回去,挑衅般地朝凌宛仙飞去了一个眼色攻击。
凌太傅也是个人精,立马意会了皇上对公主的袒护,扯着凌宛仙一同跪在了帝后前,口中满是老夫教导不方。
皇帝听得头疼,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自然顺着他给的台阶下。
“皇后,朕以为还是要内务府尽快把庭儿的事情打理妥当。”
魏皇后一直是那副贤惠的模样:“陛下放心,臣妾已经安排好了,只等宸儿与和明郡主大婚以后,庭儿便会被送入宗人府,由掌事宫人教养着,不会疏漏的。”
听此凌宛仙难以置信,魏皇后耐心地解释了一遍:“陛下仁心,决定保留夏王的亲王爵位,但剥夺了其子孙世袭的权利,因此照没收庭儿的世子位,以及他的长孙身份。如今这孩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弟,按照我国的礼法宗法规定,抚养权自然应交予宗人府。”
某种意义上完全断绝了有心之人想要凭宋子庭接近宋宸的想法。
再者,如今的宋子庭也不亲近她。
原本还留有一丝祈盼,妄图捞一个平妻当当的凌宛仙,眼下只剩绝望一片。
她没料到,宋宸居然忍心舍掉一个儿子,也执意要娶牧煦雅为王妃!
有人已经等不及站起来,举起酒杯向宋宸道贺。
上午的宴席在一片祝福欢语中结束了,与之前一样需要等到帝后离场之后众人方才得以释放。
日头偏斜,转眼来到傍晚的时间点。
下夜宴照常展开,歌舞接连上了三轮,烧酒下肚已三杯过巡,却独独不见南疆节度使的人影。
皇上敲击着桌面,指尖不规律的碰撞暗示他的不耐烦。
“陛下,嫔妾去看看吧。”瑛嫔带着柔柔弱的嗓音,站起来请示。
皇上想了想,同意了,顺手指了几个护卫给她。
其中圣眷优隆,不言而喻。
瑛儿走后,第一个忍不住跳出来的便是常嫔:“娘娘今日是怎么了,安静得倒让妹妹我不习惯了。”
明姬夫人没好气白了一眼:“谢谢常嫔妹妹关心,本宫不过昨夜没休息好罢了,倒是妹妹你,瞧陛下那不舍的样子,仔细明日新人就要踩到头上来了。”
这话明显踩在了常嫔的痛处上,但她仍不甘示弱地回怼:“烦娘娘操心,不过一个还没侍寝过的丫头片子,妹妹还不会放在心上。娘娘身体为重,可得好好休息,倒是别为一点‘小事’伤心废神睡不着觉——”
这俩人一言一句,字字含讥带讽,谁都不愿落于下风。
魏皇后听得清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嫔妃不敢插话。
这时,一群人慌慌忙忙地赶来:“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到底是皇后冷静,厉声呵斥道:“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扑通”“扑通”
瞬间噤声,一群人整整齐齐跪下,安静如鸡。
裕禄小步跑下台阶,看清来人:“皇后娘娘,这好像是瑛嫔身边的人。”
皇上定眼一看,果真是他刚拨出来几个护卫。
瑛嫔?莫非是瑛嫔出了什么事。
皇上赶紧大手一挥,追问他们发生了何事。
其中一名侍卫连连磕头:“小主带属下来到雪暖居,敲了门,但里头许久没有动静,小主说兴许李节度尚在休息,就让属下们在外头等着,她一个人进去请节度,哪想娘娘进去后不久就听到了尖叫声,属下等立马进去查看,没想到……”
他牙齿打颤,“没想到节度使竟死在了厢房!”
“你说什么?!”
皇上掩饰不住震惊,直直站了起来!
堂堂外国节度死在了北域,这可是大事一件,稍有不慎便很可能引起两国战争。
“小主惊吓多度,当场晕厥了过去,还请皇上赶紧过去看看。”
皇上哪还有心情顾及晕倒的美人,此时他更想知道,李充明是怎么死的,凶手又是何人!
南疆那边的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完全想象不到一个好好的节度使,居然直接横死雪暖居。
他们纷纷站出来,要求恒帝给一个说法。
毕竟死的李充明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可是南疆国师的左右手!而且一直颇受国师器重,这一下子死在了北域,朔寒还不得大发雷霆。
众人纷纷涌向雪暖居西厢房。
坐席间一时间空出来大片位置。
“王妃不去?”宋洵看了一眼安静的林倾墨。
“不去。”林倾墨顾自涂着鲜艳的甲蔻,“妾身坐在这儿陪殿下罢。”
她将甲蔻上贴着的细碎金钻一粒粒抠了下来,随手丢在了地上。
不知道还以为,那是什么肮脏东西。
……
过了一会儿,牧煦雅悄悄摸了过来,“肖王呢?”
林倾墨专注于未干的甲面,头也没抬:“太子那呢。”
“你不好奇?”
林倾墨听罢发笑,“那就好奇一下吧,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
牧煦雅撇撇嘴,总有一种她已经知道的错觉。
“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国这边的节度使被人给毒了。喏,就是那个李充明,昨天在我那你也见过。”
“他的死,对你有……造成影响吗?”
“当然有,”牧煦雅想了想,“我娘估计做梦都要笑醒,因为她老人家超级讨厌国师,而且我讨厌一切和我娘作对的人。”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哦对了,死的这家伙,就是国师的人,听说他们还有师出同门的一层关系在里头。”
“是……嘛……”林倾墨闻言,稍抬眸乍闪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精光,难以察觉。
牧煦雅还在叽叽喳喳,完全没注意对方没于平淡中的诡谲锋芒。
“肖王殿下过来了,我先走了!”
牧煦雅还挺惧怕这个男人的,前一秒还在讲话,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宋洵被宋暄推了回来,林倾墨触电似的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堆起笑容殷勤上前。
“有劳太子殿下。”
宋暄礼貌地冲自己颔颔首,又叮嘱了他几番,才放心离开。
宋暄前脚刚走,原先还温良跟个小白兔的宋洵,立马变了语气:“王妃愣着干嘛,走了,回府。”
林倾墨接过把手,讪讪应了声是。
马车上,二人对坐无言。
外头漆黑一片,唯有从幕帘缝隙处投射进来的一道昏暗光线,折成了两道斜斜的光束,分别打在了宋洵的下巴、嘴角处。
所以她清楚看到了,宋洵在笑。
“是你干的,对不对。”
你杀了他……极为肯定的语气,令林倾墨陡然一激灵,心跟着重重下沉。
她抿唇不语。
宋洵虽是腿脚不便,身体却格外灵活,捉住自己纤细的手臂,缓缓顺着往下抚上她的手掌、微微颤抖的指尖处。
黑暗中蓦地流入身体的温热,让她感到惊慌失措,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手掌扣住自己的手腕,强行掀起指尖,与她左手十指交扣、并拢。
寒风吹进马车穿过缝隙,带进冷意入侵肺腑,消散了不少逼仄空间造成的闷塞。
一摊霜色落寒夜,一笔星影驳陆离暧昧。
耳畔响起他低低的嗤鼻。
“王妃这甲蔻,里面参了太阴吧。”宋洵说得极为笃定。
他果然注意到了她指甲上新涂的鲜艳血红。
“御医说李节度死状工整,指缝和唇瓣均呈现发紫症状,很明显是死于某种寒毒。只是普通的寒毒潜伏期至少也有一年,除非大量服下,才有迅速暴毙的可能,可是屋内根本没有搜索出毒粉剩余,这么说来本王就起疑了,有什么东西量小还能短时间内毒死人……”
寒毒中也只有太阴可以做到。
“本王记得这东西只有西梓那边才有,再者就是本王府中有一件蓝冰玉镯……王妃前两日还戴在手上,不会这么巧现在找不到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王妃这么做,应该不是单纯想要嫁祸给乐陵,这么简单吧?”
他一边说着,手劲逐渐用力。
感到指尖处传来钝痛,对方却愣是展开一片笑来:“这件事殿下想怎么想便怎么想吧。”
“王妃这是承认,人是你杀的了。”
宋洵双眸里含满满的失望,撤开桎梏,而林倾墨就这样软绵绵倒了下来。
他犹豫了下,没扶。
“对,就是我杀了李充明。”女孩喘着气,扶着马车的墙面,慢慢撑起了身子,“我听说太阴寒症并发,附有百骸僵瑟、冻血之兆,原来荣伯父没有欺我呀。”
毒死他,也太简单了。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干他的血,再做成人彘泡在木桶里赏玩。
林倾墨要的,可不单单是李充明的性命!
送给朔寒的大礼,只是第一步而已。
事到如今,她再支撑不过身子,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眼看要脸着地。
宋洵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人,下意识往自己身上揽去,等意识过来林倾墨已被带入了怀中。
两人衣料摩挲间,她披在身上的外褂绳结松散开来,露出纤细脖颈处的触目惊心的紫。
“这是怎么回事?!”宋洵未曾发觉,呼吸急促几分。
“不对,”林倾墨惨白着一张脸,“殿下你不应该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了李充明。”
“停车,给本王停车——”
宋洵疯了似的,猛地一拳砸在了车墙上。
林倾墨用尽全力,捂住他的嘴巴:“别叫太医,求你……我只是……毒发了。”
宋洵难以置信:“不可能,你明明前阵子已经……”
明明这个月她已经按时服过了药,怎么可能提前毒发……!
除非……难道……
“我再次服毒了……”林倾墨单手拂过他的下巴,在他深深的注视下,缓缓出声道,“没错,我中了……太阴。”
“值吗?”黑暗中听见他颤声问她。
弄死了一个李充明,体内多出了一种毒素。
值吗?她问自己。
应该是值的吧。
大师姐泉下有知,应该会安心不少。
感受到意识逐渐抽离,更为汹涌的黑暗吞噬了仅存的理智。
耳边传来风流淌而过的呼吸,似乎还有马车急急刹停的动静,宋洵整出的声响很大,感觉现在好像很生气。
宋洵,他这是在关心我么。
林倾墨好想知道,这几分焦虑里,是否参有几分真心。
宋洵不会知道,他眼里盛满了自己的模样,令她多么心动。
宋洵,你永远不会明白。
不奢望他真心付人,只求保全一味真情。
不多,只想要一点点。
她不贪心,真的。
教她可以暂时忘却,他在这场做戏里的优秀表演天赋。
偶尔去妄想这样的孤魂,能被温暖一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