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
她趴在悬崖边掉了好一会眼泪,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狠狠瞪着沉簪,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道:“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沉簪懒得理她,转身走了。
小柳条恐她逃了,眼泪也来不及擦,忙跳起来跟在她身后。
她虽不杀人,但决心要报复沉簪。
报复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杀她。
死,有时反而是最痛快的解脱。
※
茶已冷。
杨世子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既不喝茶,也不吃糕点,好像有人放火烧了他的家一样。
他的家确实被烧了,只不过不是别人烧的,是他自己烧的。妻子死了,女儿失踪了,家已经不是家。
他亲手毁掉这个小家,却是为了所谓的大家。
他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杨世子稍安勿躁,沉簪一定会把令千金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杨世子微微侧头,淡淡道:“我去看看。”
还没走出殿外,三个人走了进来。
沉簪走在前头,小柳条牵着嫣儿走在后头。
“嫣儿!”杨世子跨步上前,他身高七尺,身姿健硕,走得又急,嫣儿一时没认出来,忙缩到小柳条身后。
小柳条立马伸展双臂,作戒备状态。
杨世子蹙了蹙眉:“我是他父亲。”
小柳条心情不好,叹了口气:“管你是不是他父亲,她不想亲近你,你就莫要亲近她。”
杨世子道:“嫣儿,你不识得爹爹了?”
过了片刻,嫣儿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喊了一句:“爹~”
杨世子伸手要去抱她,嫣儿又缩了回去。
“嫣儿。”
“大哥哥~”
“要叫叔叔。”容玄径直从杨世子身边走过,一伸手,嫣儿就扑进他怀里。
“叔叔~”容玄将她抱起,嫣儿伸手探进衣襟,从贴心口的内衬里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小心翼翼地放在容玄手中,耷拉着脑袋,说:“小姨让嫣嫣给叔叔,拜托你。”
“拜托我什么?”
嫣嫣摇头。
容玄心下一动,问道:“小姨在哪?”
嫣嫣没有话,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容玄的肩上,不再说一个字。
“我来说吧。”
小柳条眼眶红红的,肿得像胡桃。
她瞪着沉簪,伸手指控她:“姑娘跳崖了,被她逼的。我明明已经拉着姑娘的手了,是她威胁我们,姑娘……姑娘为了不让我死,掰开我的手,坠到崖底去了……”
她抹了抹泪,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啜泣道:“殿下,小柳条以后不能再跟着您了。”
“你要怎么?”
“我要跟着她,报复她,替姑娘报仇!”
容玄道:“你现在去找江谨行,让他多带些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柳条站在原地,不应声。
“怎么?”
“我不能去,我答应过姑娘,要好好照顾嫣嫣,不能离开她一步。”
“我会照顾她。”
小柳条还是不动。
她答应景玉的事一定要做到,从今日起,绝不离开嫣嫣半步。
她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心想:她必须给姑娘报仇,但她又答应姑娘要照顾好嫣嫣,这该如何是好?
小柳条素日虽然乖巧可爱,但骨子里也是个倔强之人,她一生有两个原则:绝不说谎;绝不失信。
容玄懒得同她啰嗦,只得随她去。
“你们要照顾谁?”杨世子道:“嫣嫣是我的女儿,只要还在,就不需要别人照顾她,把女儿还给我。”
容玄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道:“本王答应将嫣嫣平安带回来,可没说过要将她交给你。”
简直不可理喻!
杨世子怒目:“殿下莫非要抢我的女儿?”
“非也。”容玄已走到大殿中央,将嫣嫣放在地上,他伸出右手,手腕轻轻一转,茶盏咻地一声飞进他手中。
壶嘴一轻,茶水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在毛毯上晕出一个圈。
“嫣嫣虽小,但也是人。是人,就有选择的权利。”他已站到十步外,道:“你也站过去,让她选。”
简直是胡闹!
沈太后怎么会让这样的人继承帝位?
杨世子冷冷道:“殿下这便是过分了,我自己的女儿,还要让别人做主?”
容玄慵懒地笑了笑:“谁是亲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开心。”
“嫣嫣,到爹爹这里来。”
小小的嫣嫣站在大殿中央,大眼睛一眨一眨,左看右看,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她仰头看着杨世子,又看看容玄。
杨世子板着脸,像一块又冷又硬的馒头,又像一根又高又直的木头,而容玄微微俯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笑吟吟看着她。
“嫣嫣,还不过来?”杨世子心里窝着一口气,语气难免生硬些,吓得嫣嫣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往朝他走去。
她不害怕爹爹,却害怕爹爹将她抱给别人。
每次爹爹说要哄她睡觉,却是别人来哄她睡觉的。
她偷偷看了沉簪一眼,像只被淋湿的小鸡般打了个抖。
“嫣嫣。”容玄一开口,嫣嫣忽然转身,踉踉跄跄奔到他怀里,将小脸埋在他肩上,嘴里喊道:“不要,不要!”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
“嫣嫣此后就住在宫中,杨世子若得闲,也可以来看她。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他这样做岂止是没有道理,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他不在乎有没有道理。
他只知道景玉将嫣嫣带出去,一定有她的道理。他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能再让嫣嫣回国公府。
他相信景玉。
杨世子的脸已黑得像烧糊了的锅底。
但他竟没有反应。
他竟然肯将嫣嫣留在宫中。
他也没法子不肯。
宁王过几日便要登基为新帝。
君要臣死臣必死,何况只是要女儿。
※
嫣嫣住在月牙殿。
院内有跷跷板,有跳床,有秋千,墙隅处摆着一个用棉花和丝绸缝制而成的大熊,又软又滑,嫣嫣很喜欢在大熊的肚子上打滚,不小心滑到草地上,发上,衣上沾了花草。
但现在她却不爱玩了。
每日乖乖地坐在石阶上,也不说话,也不闹。
小柳条她等什么,她说:“嫣嫣等小姨,小姨回来找嫣嫣。”
她一直记得景玉说要回来找她。
小柳条也在她身旁坐下,双手托腮:“我和嫣嫣一起等。”
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颀长。
太阳落山时容玄来了,嫣嫣抱住他的腿,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衣服上,忽然道:“嫣嫣想见娘亲,嫣嫣想见小姨,娘亲和小姨不见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
昔日家里的奴婢们告诉她,她娘死了,死了就是不见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死”是不见了,却不知道是一辈子都不见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娘了,也不知道娘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
小姨也不见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容玄默了一下,蹲下身与她平视:“小姨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小姨什么时候想回来?”
“……”
※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极美的,就算鬓边生了白发,皮肤松弛,但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丝毫不减当年风华。
这种人天下找不出三个,沈太后就是其中一个。
这几日,她的鬓边竟然冒出几丝白发,侍奉身侧的太监小良子知道她爱美,想给她拔去,被她制止了。
爱美不代表怕老。
她今年不过三十余岁的光景,但她觉得活得太长了,比别人的一辈子还长。长到她几乎快忘却了以前的事,却唯独没有忘记一样东西——仇恨。
有时,仇恨比爱更刻骨铭心。
“又死了一个,好得很。”
沉簪忽然单膝跪地,咬牙道::“只死一个,还不够!”
沈太后看着她,目光忽变得温柔。
“当然要死,哀家一个都不会放过。只不过哀家要提醒你,事莫要做绝,话莫要说尽,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奴婢没有。”沉簪语气依旧低沉,却坚定:“太后的人生,就是属下的人生。”
太后的人生长短,就是她的人生长短。
※
耳畔传来风声,风声中有鸟声,虫声、流水声。
风轻轻拂过脸颊,柔柔的,暖暖的,似乎连脸上的痛意也在逐渐褪去。
她虽看不见,动不了,但却听得着,感受得到。
她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她想动动身子,使劲浑身解数,指尖微动。
她很困,困得像是几个月没睡觉。
她很痛,痛得像是骨头被狼嚼过一样。
她很渴,渴得像是阳光下裂开的土地。
听声音,离她不远处就有水,但她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再次醒过来,已不知是今夕何夕。
风还是柔的,鸟声,虫声、流水声。
深蓝色的苍穹中星子闪烁,像是碎裂的钻石织成一张巨大的,明亮的网,将人间一网打尽。
景玉艰难地翻过身,双掌撑在地上,极其缓慢地向前爬行,简直像一只蜗牛。
周匝荒草丛生,几乎将她盖住。
她侧耳聆听,寻着水流声去。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有一口水喝。
这是人类原始的求生欲。
她还没有爬出草堆,就已累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气。
这里距离河流不过一丈之距,但对于一个浑身有六七处骨折的人来说,却无异于海角到天涯。
忽闻一阵窸窣声音,似乎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声音。
一双墨色的云靴出现在眼前,脚下踏着的满天星光。
景玉伸直了手,恰好一阵风掠过,掠起他的袍角,从手中飞过。
“救……救我……”她的嗓音得像是被细沙磨过的死,又细,又低,又粗糙。
那人撩袍蹲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只手又干燥,又温暖。
他的声音和着夜风吹进耳里,他说:“别怕,我会救你。”
景玉是被痛醒的。
她整个人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而圆润的杏眼,眼珠黑如宝石,像小老鼠似的,滴溜溜地转,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干净、宽敞、明亮的屋子。
一桌,一椅,一榻,壁上悬着一把黑鞘剑,再无多余装饰。
想必这房间的主人,也同这房间一样。干净、简单、明亮。
景玉只觉嗓子干渴难耐,正要起唇喊人,梨花木雕花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缕金色的光芒透进屋里来,映在光滑的地板上。
一人逆光而战。
景玉很快看清了他的脸。
他皮肤不算白,长眉飞鬓,眼神如星,眉宇间英气十足,只不过从右眼角处斜斜划出一道疤痕,加之他不苟言笑,身上便透出几分肃杀气,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他端着药行至窗前,撩袍坐下,问道:“感觉如何?”
景玉眨了眨眼睛,道:“感觉不会死。”
他愣了一下,旋即一脸郑重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景玉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当然知道我不会死啦,我同你说笑的。”
少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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