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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素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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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模糊了视线,景玉奋力睁开眼,一只宽厚的,温暖的大手已经握住她的手。

“苏公子!”

苏歧将她拉到身后,盯着眼前三名黑衣人,眼风锐利如刀。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不管你们是谁,都一样。”

“好,好得很,不愧是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

黑衣人说罢,拍了拍手,忽闻一阵整齐的“踏踏踏”声,一队又一队的跨刀侍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苏府勾结罪臣之女,欲行谋逆之事,统统拿下!”

景玉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她忽然明白这是一场阴谋,一场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不管是她,还是苏歧,都只是一颗棋子。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执棋之人意料之中。

方才那黑衣人说苏歧乃是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又想起那日苏小妹提到沈太后,景玉已猜出一个大概。

刀光闪亮,雷声轰隆,暴雨冲刷了刀上的血水,泥土也已成了鲜红色。

苏歧带着景玉冲了出来,奇怪的是,那些人竟然没有来追。

两人躲在半人高的荒草中,苏歧解下披风给她挡雨。直到夤夜时,老天才收了泪,山中生了乳白色的雾气,风更冷。

“苏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你不用自责。沈太后早已视我们苏家为眼中钉,一定会想法子收拾我们。只恨我没有早一些看穿她的阴谋。”

那人的目标不是景玉,是苏家。

景玉不过是一条鱼饵。

“他们一定还在搜查,苏大哥,我们分开走吧。”

“事已至此,我们先去雁门关。”

行了两日的路程,方到雁门关的地界,忽有一人策马从林中奔出,来到两人身前。

此人三十岁的光景,高颧骨,鹰钩鼻,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少将军总算回来了,上头派人来了。”

说到朝廷,万肆有一万个不乐意,三番两次派那些没了根的家伙下来监军,对军中兄弟无礼不说,还像个大爷似的颐指气使。当今朝廷难道没人了么,竟然让一个女人当政!

既如此,倒不如反了算了!

当然,这话他只能在心中说说。

三人方进入军营,四面八方忽然涌出披甲执锐的士兵,将三人团团围住,一个人缓缓走出营帐,脸上带着得意之色。

此人他们并不认识,但看衣着,显然是朝廷中人。

他开始自我介绍:“咱家姓闻,太后派咱家下来捉拿罪犯。”

苏歧冷冷看着他,并不说话。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不会说话。

闻公公环顾四周,拔高了音量:“都愣着干什么吃的,还不速速给咱家拿下通缉犯,小心太后怪罪下来,你们可担待不起!”

方肆已握紧刀柄,看向苏歧的眼光冷如刀锋。

沈太后答应,若是亲手斩下少将军的脑袋,整个洛川就是他的。

“卑职就这去!”

话音犹未落,众人忽见刀光一闪,人头已落下。

落的不是苏歧的人头,是闻公公的人头。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方肆已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当今女遏用事,朝廷无道,天下宵小四起,卑职愿跟随少将军出生入死!”

“我父亲已被朝廷的人带走了?”

方肆几不可闻叹了口气,道:“昨夜朝廷来了一波人,将军自愿跟他们走的。”

“报——”正说着,一名小兵策马飞奔进来,看到苏歧后立刻翻身下马,抱拳道:“禀少将军,属下方才看见朝廷文书,将军他……将军他昨夜已被杀害,现下……现下……”

苏歧尚未说话,方肆骂道:“你他娘磨磨唧唧干什么?快说,将军怎么了!”

“将军的首级……已……已被挂在城墙上……”

苏歧眼角一跳。

他在伤心、愤怒、痛苦的时候眼角就会止不住地跳。

苏歧还是没说话,方肆已经骂道:“朝廷!朝廷!去他娘的朝廷!少将军,他们定不会放过你,不如带着兄弟们反了吧!”

“少将军,反了吧!”

洛川乃江淮重要门户,苏老将军镇守洛川多年,向来爱民如子,此地虽是边镇,却比其他州更和平稳定,连小偷也难见到一个。

近年来朝廷无道,各州山贼强盗日渐猖狂,扰得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携妻带子搬到洛川,洛川人口越发兴盛,百姓们对苏将军感恩戴德,听闻此事,纷纷咒骂朝廷。

“少将军,您要去哪!?”

“去京城!”

父亲的首级被挂在城墙上曝晒,做儿子的怎能无动于衷!?

“少将军去不得!”方肆伸展双臂挡在马前:“卑职理解少将军的心情,但此刻去京城,无异于是去地狱,恐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我并不打算回来!”

“少将军若回不来,弟兄们怎么办?莫非要继续做朝廷的鹰爪,祸害百姓,祸害江山?何况,这位姑娘怎么办!?”

景玉握了握他的手:“你去做你该做的,我会照顾自己。”

苏歧策马要走,方肆也握起了枪,语气坚定:“如少将军执意要去,属下愿跟随少将军前往!”

“愿跟随少将军前往!”

若他一个人前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征战沙场多久,比任何人都看得透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但要让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跟着他去送死,他绝对做不出来。

人这一生,不是对不起自己,就是对不起别人。

天上云山堆积,似要垂到人间。

狂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墙头没有动,却又好像动了,像一株摇摇欲倒的白杨树。

景玉很担心他。

她从墙角探出身子,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轻轻伸手攥住他的袍角,生怕他倒下去。

苏歧转头时,就看见少女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明亮如星,圆润如玉的眼满是忧色,连眉头也不自觉蹙了起来。

“不用担心我。”

天更黑,风更冷,远山忽然生出一层乳白色的雾气,模糊了山峦轮廓,也模糊了他的眉目。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他的嘴唇已干燥,眼里已布满血丝。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世上最“大”的东西往往是接近于无。

世上最大的痛苦也是无声的。

能用嘴说出来的痛苦,都不是痛苦。

不知道为何,景玉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悲伤感,悲伤得她几欲落泪。

她抱住了苏歧。

苏歧的身体又僵又硬,简直比树木还僵,比石头还硬。

就算是死人的身体,也不过如此。

关心苏歧的不止景玉一个。

方肆拎着两大壶烧刀子来时,又急忙打了个圈,像个无事人转了回去。

他虽身在军营,却是一个非常解风情的男人。

他伤心难过的时候,最喜欢找女人,不管是美女人,还是丑女人。

洛城比不得京城,这里的女人皮肤虽糙了些,脸色略黑了些,但女人温柔起来的时候都一样。简直教人恨不得醉死在她怀里,手里,嘴里。

一个男人伤心的时候,与其让另一个男人去陪他,倒不如让一个又美又温柔的女人去安慰她。

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美事。

一个男人最脆弱时,往往最容易爱上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女人也一样。

众人的眼睛还睁着,闻公公的眼睛也还睁着。

只不过众人还活着,闻公公已经死了。

他死之前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因为那柄刀太快,太狠,他的脑袋滚出去一丈远时,他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一具无头的尸体。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死了。

人岂非也是如此?总是要失去后才珍惜,总是要错过后才后悔,总是要愤怒后才冷静,总是要当事情已发生时,才回过神来。

活着的人尚有弥补的机会,死去的人却不能再活一次了。

闻喜的人头装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讶异之色犹存。

“我早知苏家存有谋逆之心,果然不错!”茶盏碰到桌面,发出轻微一声。

染了鲜红丹寇的指甲陷入掌心中,沁出一丝血迹。

玄极殿内分别有五个人:沈太后、容玄、安国公、杨世子、沉簪。

沈太后坐在上首,沉簪侍在左侧,脸色颇有几分憔悴,眼睛又肿又红,肿到几乎已睁不开。

她被那缺心眼的小丫头片子迎面洒了一把石灰。

她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照顾嫣嫣,二是给沉簪使绊子。

在碗里放死蟑螂,在被窝里放死耗子就不说了,她竟然还趁沉簪睡着时用迷烟迷晕她,一会扯她的耳朵,一会捏她的鼻子,一会敲她的牙齿,之后取来笔墨,在她脸上胡乱画画。她用的墨乃是加料特制的,没有一个月任你如何也洗不掉,沉簪带了一个月的面具。

她在她如厕时,在厕所里埋了个火药,砰的一声,厕所跨成了一堆碎石,将沉簪活埋在地下。

总之,她就像是一只小苍蝇,虽不害人,却总是在你身旁嗡嗡嗡飞来飞去,一会停在你的鼻尖上,一会停在眼睛上,令人格外心烦。

每当沉簪想教训她时,她又跑得远远的。她想逃跑时,任何人都休想碰到她一片衣角。

容玄斜斜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阖,似乎不愿意在多看一眼盒子里的人头。

他不喜欢看一切不美好的人和事。

世上本就诸多残缺,不看也不行,不行他也不看,唯一的方法就是闭上自己的眼睛。

安国公忧心忡忡道:“洛川乃整个淮川地区重要门户,现下齐国又虎视眈眈。若派兵讨伐他,齐国必会趁虚而入,若放任他,只恐旁人效仿,国内必陷入四分五裂之境地!”

思及此,他心中不由得生出几丝埋怨。

若不是沈太后一时冲动杀了苏长戟,本可以利用苏长戟引苏歧上钩,一网打尽,现在苏长戟是死了,苏歧也反了。

被这毫无远见的妇人给逼反的!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惟家之索啊!

安国公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自先帝去世后,这女人做事越发没有规矩,全凭自个喜好,全然不计后果。

好好的江山就要给她祸害了!

他心里骂的是这个人,嘴里骂的却又是另一个人:“苏歧小儿,眼光狭窄,全然不顾大局!”

有人懒洋洋接了一句:“要是你的父亲被杀,你也会反的。”

“殿下!”安国公面如水色,“不可辱没先父。”

容玄“哦”了一声,向他道歉:“冒犯了,本王自罚三杯。”

众人眼睛一眨时,他已喝完三杯酒。

容玄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若他让旁人感觉不舒服了,那一定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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