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娘,胆小鬼儿子
棺椁停在灵堂中。
素色帐幔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烧纸钱的盆里火光忽明忽灭,映在安国公夫人苍白的脸上。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儿子还没有给他生个孙子,杨家岂不是绝后了?
安国公紧绷着眼角眉梢。
沈太后和楚良宴离开后,沉簪那贱人自知逃不过,挥刀自尽。
刀尖没入心脏位置,再抽出来时带出一串血珠。
他们本以为她已死,没想到那贱人竟是假意自尽,趁众人不备之际,拼劲最后一丝被仇恨激起的潜力,刀尖不偏不倚,刺穿杨敛的脖子,给他致命一击。
她被安国公乱刀砍死前,说了最后一句:“这就是背叛公主的下场!”
嫣嫣跪在棺椁前,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她已经长大了些,已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那个人永远不见了。不见了就是不能抱她了,也不能陪她玩了。
爹爹永远不见了。
她越想越伤心,不停地抽泣着,喊道:“嫣嫣要爹爹,嫣嫣要爹爹……”
景玉站在她身旁,整个人又僵又冷,像一块木头。
她并没有感受到伤心。
她已经习惯了。
每个人都会死的,或早或晚。
只要在活着的时候尽量开心一些,尽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尽量对得起别人,那么就算死,也死而无憾了。
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结局,逃避是没有用的,可世上的人却忌讳死亡、害怕死亡、逃避死亡。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只有直面死亡,才能了解死亡,正因了解死亡,才能想明白活着的意义。
小柳条看着嫣嫣哭泣的模样,自己也偷偷跟着抹眼泪,江谨行默默地递来一块帕子。
忽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进来,众人还未看清楚她的脸,她已扶着棺椁大哭起来。
待看清这个人时,景玉呼吸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欣喜。
那人赫然竟是她的亲姐姐,景璇!
她此刻扶着棺椁嘤嘤啜泣,似乎除了棺椁之外,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阿姐!”
景玉一个箭步上前,一把箍住她的肩,紧紧抱住她:“阿姐,我是阿梨,我是阿梨啊!”
嫣嫣跪在火盆前,一双水淌淌的眼睛望着自家娘亲,她尚且认得这是自家娘亲,却又觉得又几分陌生,眼巴巴盯着景璇,却又不敢上前。
“小妹……小妹……”景璇回过神来,直勾勾看着景玉,似乎想和她说什么,嘴里却只喃喃念着“小妹”。
※
“他是我的夫君,他怎么可能杀我?”
景璇靠着床上的软垫,捏着被眼泪浸湿的帕子,神色是藏不住的悲伤痛苦:“那只不过是我们做的一场戏。”
原来,尚书府因怂恿太子谋逆被抄家后,连带亲家安国公府也遭连累,被圣上冷落,被同僚孤立,正在安国公每日提心吊胆时,沈太后想法设法逼他们加入自己的阵营。
加入她的阵营有一个要求:除去尚书府的大千金景璇,以表诚意。
杨敛与景璇青梅竹马,怎么可能会杀死自己亲爱的妻子?
遂与安国公一合计,便设计了这场计谋,寺庙起火一世,杨世子冲进去救妻子,既保全了安国公府的名声,也恰好让景璇假死,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场丧事,不过是做给沈太后看罢。
本来已死的却活了过来,而活着的人却已真死了。
景璇和景玉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习武之人本就敏锐,被小柳条一字不落收进耳里。
她含着一包泪,感慨道:“原来竟有这么大的误会,杨世子真是个好男人。”
江谨行冷不丁说了一句:“男人没你想得这么好。”
小柳条泪眼汪汪看向他:“你是说杨世子不好么?”
江谨行举起双手:“我没说。我只是提醒你别把男人想得太好,不然会吃亏,但也别把男人想得太坏,不然会孤独终老。”
“那该怎么想?”
“什么该怎么想?把男人当正常人看不就行了?”
他见过一些女人,只要男人稍稍对她好一些,便将男人奉若神明,愿为其牺牲一切,也有一些女人,被男人伤了心后便对其恨之入骨,势要杀进天下负心男。
这些岂非都是因为看错了男人?
实际,他们男人既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怀就坏在女人一厢情愿将男人看得太好,一旦被男人伤害后又将男人看得太坏。
“那江大哥是不是好男人?”
江谨行牵起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是。”
“你欺骗过女子的感情?”
“没有。”
“你伤害过女子?”
“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是好男人?”
“因为……”他及时顿住口,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因为我不是好男人。”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小柳条兀自嘀咕着:“因为不是好男人,所以不是好男人?什么意思啊?”
※
国不可一日无君。
而皇室子弟几乎已被沈太后以各种借口屠戮殆尽,剩下的不是年纪尚小便是残疾在床,能继承大统的不过容玄一个。
行吧。
当就当吧。
反正这个江山,无论是容家,还是前朝桓家,都是容玄家。
思量殿。
“小姨,嫣嫣想娘亲……”
景玉一袭素白衣裙,乌发以一根素色发带轻轻挽住,腰间挂着一弯月牙形的羊脂白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饰。
她并未施粉黛,却似眉如远山,眼如明潭,嘴唇是浅浅的粉色,只因几日睡眠颇好,脸色也恢复往日冷白。
“嫣嫣乖,娘亲这几日很困也很累,待娘亲休息好了,就来接嫣嫣,好不好?”
“娘是不是哭累了?爹爹死了,嫣嫣很伤心,娘也很伤心,嫣嫣想回家看娘睡觉。”
看娘睡觉的意思就是回家照顾娘,但她不会说。
一大一小的身影坐在石阶上,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
嫣嫣忽然挪了挪屁股,伸手环住景玉的胳膊,奶声奶气道:
“小姨,嫣嫣想和小姨,和娘亲在一起~”不待景玉说话,她又道:“可是小姨要和哥……容叔叔住在一起。”
容玄不准她喊哥哥。
景玉摸摸她的脑袋:“小姨也不和他住在一起。”
“那小姨住在一起?”
“小姨……”
她不知该如何与嫣嫣解释,抬眼望天,忽见一对云雁略过云层,展翅远去,她心下一动,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小姨当然是要和自己的夫君住在一起啦。”
“容叔叔就是小姨的夫君,因为小姨和容叔叔住在一起。”嫣嫣很认真地道。
景玉笑了笑,没搭话。
云雁已消失在云层里。
忽忆少年时,阿植教她射箭,景玉坐在马上,拉弓搭箭,空中略过一对云雁,她嚷着要阿植放箭,阿植却说:“大雁丧偶而不独活,有情远非世人所及。”
一诺既定,死生不辞。
“小姨,你的眼睛怎么湿了……”嫣嫣伸出那双又白又软又嫩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又将下巴搁在她的脖子里,坐在她的腿上,紧紧抱住她,活像一只黏人的小猫。
明月夜。
夜风徐徐。
虫鸣声声。
容玄负手站在窗前,目光落在墙头一簇蔷薇花上。
蔷薇花微晃,有人走了进来。
是太妃娘娘,也就是容玄的母亲。
“儿臣参见母妃。”
淑太妃微微点头,侍奉的婢女很有眼色,垂头褪出殿内,顺势将沉重的宫门拉上。
“母妃这么晚来,有何赐教?”容玄上前扶她,露出一个讨打的笑容。
太妃在檀木榻上坐下,太妃摆摆手,行至窗前,目光落在墙头那株蔷薇花上,感慨道:“母妃本不愿你参与朝廷是非争斗,是以从小便随着你的性子长,没想到,你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容玄道:“儿臣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怀乐公主,我不过是她漏掉的棋子。”
太妃摇摇头:“也许你们都以为太后是下棋之人,但真正的下棋的,我们称之为‘命运’。”
若非命运,沈太后势力这般庞大,计划这般精密,又怎会在最后关头出了纰漏?精心策划十几年的阴谋,最终败露。
若要说其原有,只能说是命运。而某一个人的命运,又是由其他人所作所为决定。
冥冥之中,都是命。
容玄兀自沉思,忽又听太妃道:“下一秒命运会如何,是谁也没法子预料的,能决定的,只有当下。”
她转眸,温柔如水的眼里似乎含着一丝笑意:“所以,若你想做一件事,想见一个人,就最好赶紧去,有时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容玄垂眸。
“母妃实在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母妃。”
太妃叹气:“可惜我却有一个天下胆子最小的儿子,竟然连喜欢的姑娘都不敢去追。”
容玄抿唇:“我喜欢谁?我谁都不喜欢。”
容玄在去思量殿的路上。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宫殿上顶着一轮胧黄的月牙儿,像一根嫩黄的香蕉。
宫殿外并没有人伺候,她喜静。
窗里一片漆黑,主人似乎已就寝。
容玄在院门外站了会,正转身要走,宫檐下风铎晃动,一圈圈漾开去。
深夜本就更能让人感情沸腾。
笃笃笃。
缓慢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容玄清了清嗓子,道:“歇下了?”
话出口,他又舔了舔嘴唇。
人一旦吊儿郎当惯了,一旦正经起来,还有些不习惯。
索性屋里的人好似没听到。
容玄想了想,又敲敲门:“嫣嫣哭着要找你。”
此时正被小柳条哄睡的嫣嫣忽然打了个打喷嚏,将也正快睡着的小柳条骇了一跳,道:“哪个缺德的在骂嫣嫣?”
屋内半晌无人响应。
景玉的睡眠向来很轻,他敲门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足以让她听见。
容玄不是傻子,所以他已推开门。
门并未上锁。
一线孤灯亮起,昏黄的光线映亮周围,偌大的宫殿干净、整洁,天青色兰花纹窗帘半卷,锦被也尚平铺着,看得出并没有人。
这么晚还不回来,跑哪里去了?
容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安,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
容玄捏了个嘹亮的口号,不过片刻,一人从高墙上飞下。
“殿下。”
“速去找景玉,去高处找。”
江谨行默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
“怎么?”
“姑娘,没给您留信吗?”
“她给你留了什么?”
“就两个字:保重。”
容玄二话不说,朝寝宫走去。
信留在桌上。
雪白的纸上只写了三个字:愿君好。
就算是要走,也需好好告别才是。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她留下的只有三个字:愿君好
容玄眼神微黯,但殊不知,这两个字是她最诚恳,最真挚的祝福。
愿君好。
世上所有的祝福,皆可以用一个“好”自来表示:岁岁平安,是好;无灾无病,是好;无生离死别,是好;身体康健,也是好。
愿君无苦无难,一切安好。
只要经历过痛苦的人,才会明白一个“好”字,多么珍贵,多么难得。
容玄不懂。
不是不懂,是不想懂。他尚未说出口的话,又被这三个字堵回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他向来不喜欢强迫别人
景玉这么做,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不必问为什么。
※
小柳条对着西沉的月亮,哈欠连天。
无论谁大半夜被人叫起来,都一定会打哈欠的。
“姑娘啊,姑娘说她要出宫一趟,让我替我她照顾好嫣嫣,等嫣嫣的娘打起精神了,再将嫣嫣送回去。”
“何时去的?”容玄问。
虽已是半夜,但他眉眼间毫无倦怠之意。
“这个么,这个姑娘没说……”她顿了顿,忽然睁大眼睛:“莫非姑娘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