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欲
一阵夜风吹来,墙隅处那株木槿花花树簌簌作响,花瓣飘零。
月光从树缝中漏下,地上光影斑驳,树影交错。
小柳条止住了哈欠,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殿下是说,姑娘走了?”
容玄明明什么也没说。
“姑娘会去哪里?”
“她去哪里,是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容玄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小柳条的眼睛几乎眯成了又细又长的柳条,挠挠头,兀自嘀咕:“怎么感觉听着有点不对劲呢?”
一阵风起,她打了个颤,转身往房里走去:“殿下不对劲是殿下的事,与旁人无关,睡觉睡觉。”
三日后,在安国公和苏歧的拥立下,宁王顺水推舟登基为帝,是为承乾帝,转年改元肃清。
容玄从未上场打过仗,在朝中并无威信,也从不结党,向来独来独往,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朝中臣子本不看好他,好在苏歧和安国公撑着大局,动用人脉和军队稳住朝廷。
登基未几,便有朝臣将自家女儿送进宫来,为巩固朝政,容玄欣然接受,其中也包括安国公的小女儿,杨蕴锦,初进宫,便得了个婕妤的封位。
容玄倒也雨露均沾,闲暇时会陪后妃吃饭,只是用完膳后便离开,回自己的寝宫歇息。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有“精神洁癖”,不习惯与人同床共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能将他如何。
也有一些怀有小心思的妃子,知晓他爱酒,便暗地里托人找来最烈最的酒,灌醉了好做事,谁知容玄酒量实在忒好,妃嫔醉得不省人事,容玄却还是面无醉色,喝酒像喝水似的。
用他的话说:“换成水他还喝不了这么多。”
久而久之,众妃嫔也就歇了这心思。
他有时会神不知鬼不觉离开皇宫,就算连平日不离他十步的江谨行也不知他去处。
他若不想让人知道行踪时,世上绝没有人会知晓他的行踪。
他像云中鹤,像水中鱼,像草中虫,他随时会出现在你觉得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也会随时消失在你觉得他本该在的地方。
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御书房处理奏折,或在寝宫歇息,他却没在。
02
这里寂静如死,风吹草木簌簌而响,连鸟啼都显得格外凄凉。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一个地方,但他出现了。
对他来说,世上本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事,想做的事,就是该做的事。
倘若一个人连活动自由的权利都没有,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小小的茅屋里还亮着一豆灯火。
此时夜深,山中夜气生寒,风中含着几许萧瑟的秋意。
他坐在一株参天的古树上,靠着身后盘虬卧龙的枝干,双腿一屈一伸,手中执了一酒壶,月色透过树枝,映亮他的鬓角。
他总是格外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阿梨,你不悔?”
小小的茅草房里,有一张小小榻,一张小小的着,两张小小的椅,还有两个小小的人。
秋霜几度染红秋叶。
夜风微凉。
茶尚温热。
少女的脸隐在白雾中,茶香满屋。
“不悔。”她说话的语气虽淡,却坚定。
“你知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无论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不悔。”
无论是命运使然,或是咎由自取,她都不悔。
已走上这一步,就该向前看,后悔只会使人更痛苦。
她失去至亲,至爱,甚至失去自己,但她还活着,因为新城还活着,她会替阿植照顾她,守护她。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想做的事。
新城没有说话,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茶是热的,她的心也是热的。
心中那是愧疚和自责转瞬即逝。
哥哥和阿梨青梅竹马,又岂是旁人一年两载可比拟的?
她天性敏感,其他人没发现,没看见的事,她早已有所察觉。
——四皇兄与景玉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气氛,但也只有一点。至于为什么只有一点,她没去细想,这不重要。
她担忧的是景玉会不会离开她,开启新生活,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在前半生的记忆和后半生的痛苦中。
如果真是那样,她不如去死。
还好,景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会一直陪着她,像陪着阿植。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早。
光秃秃的枝丫将灰色的天空戳出几个大洞,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漏下,山川草木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景玉披着一条毛茸茸的鹤毛大敞,又柔软,又干净,又温暖,简直像裹在绒被里那样舒服。
这件斗篷原本不是她的,现在是她的。
屋子里的锅碗瓢盆和食物原本不是她们的,现在也是她们的。
只因每隔一段时间,门外便会出现一些食物和衣衫,却没看见人影。
新城和景玉提也没提这件事。
雪纷纷扬扬落下,她撑着一把青花伞,像冰天雪地间骤然冒出一丝显眼的春意。
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雪花,动作温柔得像妻子替刚归家的丈夫拂去满身的寒意。
她微微弯身,发梢触到雪地上,她轻轻吻了一下墓碑,很冰,很凉,很硬,但她的心却很暖,很柔,很柔。
像是在亲吻心爱之人的嘴唇,那般让人满足和心动。
“我和新城过得很好,阿植,你也还好么?”
回答她的只是呜呜咽咽的风声。
她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冰凉的墓碑,像描摹着心上人的眉眼。
天色逐渐暗下去,雪越发大,风越发冷,她也有些倦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一朵雪花轻飘飘落在她的眉心,微凉。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我永远爱你。”轻细温柔的声音湮没在肆虐的寒风中。
茅屋简陋却温暖,狭小却明亮。
新城坐在桌前,桌上小火炉里燃着炭,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炉上烤着红薯。
新城专心致志地剥着红薯,一阵清甜的香味钻进鼻腔,勾起她肚里的馋虫。
她剥好之后,推开窗,探出一个脑袋,学着街上小贩一般吆喝道:“阿梨,热乎乎的红薯烤好啦,快回来!”
她现在已能笑,也能说笑。
她现在没有人伺候,穿的是麻衣,喝的是粗茶 ,便是连洗热水澡也需要一桶一桶地烧热水。
除了这些,她们还要锄地,种菜,除草,再用篮子提着菜去大街上卖钱,以换取别的食物。
虽然就算她们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丰裕的食物和精美的衣衫,但人活着总是要做事的,一旦停下来,忧愁百生。
直到有一天,她俩回来时,看见一个面容冷峻的少年立在树下。
那少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他就那样站着,身上却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
年少时行走刀尖,不想染杀气也不行。
他就是在那样一个血腥又残酷的战争中,一次又一次从白骨堆下爬出来。
他的身高几近九尺,素日不苟言笑,加之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京城大老爷家的小千金们看见他都绕着走。
在大周,少女们更欣赏清秀俊美,举止优雅洒脱的男子,譬如宁王容玄,襄王容屿,换着占据京城美男榜榜首。
苏歧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她与他年少时便相识,是多年好友。
她笑了笑。
“苏大哥,你怎么来了?”
苏歧抱拳对新城行礼,眸光转而看向景玉。
“我来看看你,顺便道别。”
“要回去了?”
苏歧嗯了一声。
他已厌倦战争,却也习惯了那种血腥漫天的生活。
当今新帝已替他苏家鸣冤平反,如今朝中可用之人寥寥无几,边关还需他去守。
苏歧看着她,不说话。
景玉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对新城道:“小妹先回去,我与苏大哥说几句话就来。”
新城眼神微黯,跨着竹篮转身就走。
新城走了,苏歧才道:“这是你愿意的生活?”
“我只愿意这样生活。”
“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为了阿植,为了新城。”她抬眸,嘴角扬出一抹弧度:“我知道苏大哥关心我,但一个人的生活是好是坏,只有自己才晓得。”
苏歧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不过他还是说了一句:“你还年轻,若有朝一日想重新找人过日子,我们都会支持你。”
他见过太多死亡,对他来说,死亡就像吃饭一样平常。
正因为见过太多死亡,他才觉得更应该珍惜活着的人,活着的时光。
若是他某日战死沙场,他也会希望妻子再嫁一个好人家。
人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漫漫人生诸多无聊,身边总要有人陪着才好。哪怕只是聊聊今日天气怎么样。
景玉还太年轻,未来的事谁也没法子预料的。
他不希望她有朝一日想重新活过时,会被前半生的人和事所羁绊。
景玉却不觉得是羁绊,而是精神支撑。
她住在这小茅屋里,每日烧饭、洗衣、除草、种菜,日子虽然寡淡,倒也安心充实。
只是新城时常会半夜惊醒,哭着醒过来,死死缠住景玉的胳膊不让她离开,就像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段时日,她听见新城翻身都会惊醒。
“苏大哥,你身在战场,也要多多保重。”
她在失忆时,曾为苏歧绣过一个荷包,还未来得及交给他就被容玄捉了去。
她将绣好的荷包交给苏歧,微微一笑:“我与苏大哥自幼相识,在我心里,和哥哥一样,这个荷包给你,你身在战场,一定要多保重!”
之前她还纠结是否要将荷包交给苏歧,但又怕旁人误会。后来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又怕别人说?
03
“小妹,吃饭了。”
景玉从热气腾腾的厨房中钻出来,手中端着一个陶瓷罐子,罐子里是香喷喷的火腿炖鸡。
两人的胃口不大,一锅汤,两碗饭就能填饱肚子。
新城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景玉见她没有动静,行至床边唤她,新城立马拉了被子蒙住头。
她这么做的时候,就是拒绝和她交谈。拒绝和她交谈时,就说明她生气了。
“怎么了?”景玉在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
新城往里头挪了挪。
景玉默了一下,神情温柔而耐心,像一个安慰孩子的娘亲,并没有一丝不耐烦。
“因为什么不开心?若是我让你不开心,你就告诉我,我改正。若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小妹,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会每次都能猜到你心里的想法,我们做人坦荡一点岂不是能更开心?”
须臾,新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角眉梢紧绷着,表情严肃而郑重:“我不喜欢你和其他男子说笑,哥哥也不会喜欢。”
景玉愣了一瞬,旋即摸摸她的头,笑道:“苏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没有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