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
景玉从草丛中窜出来,在林中打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方才那一声尖叫是新城发出来的?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越是事态严重时,越要控制情绪,否则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她深吸一口气,思考几秒——若是被人拐走,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是新城,还是她?如果对新城有目的,会是什么目的?如果目的是她,那她就放心了,至少他暂时不会对新城下手,她只需安心等着,那人一定会给她消息。
她只希望她们的目的是她。
想清楚问题后,她没有离开,而是在林中了一会,仰头望着朦胧的月色发呆,眼中缓缓浮现出一丝疲惫,沧桑,像是清澈的湖水中翻出一些浅淡的污泥。
有时新城会让她恼火,忧心,甚至煎熬,但是她从没想过离开她,也没法子离开她。
她站了会,正准备转身,一双柔软而白皙的手忽然如蛇般缠上她的肩,身后传来新城冷冷淡淡的声音:“你把我哥哥吓走了。”
景玉忽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反握住她的手,喊道:“新城,你清醒一点!”
新城愤怒地看着她:“若不是哥哥发现你跟来,他就不会走了!”
方才她在和“哥哥”说话时,“哥哥”忽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转眼便消失了。
她知道哥哥谨慎,除了她之外不愿意见任何人,只要发现有其他人,“哥哥”就会消失。
“你不是和容玄、苏歧好么?和你亲近的人都会被害死,你怎么不去害他们?你知不知道我要多久才能看见哥哥一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哥哥了!”
新城脸色胀红,面目狰狞,使劲掐着景玉的肩,已然失去理智,景玉制止她,和她扭在一块,但发狂的新城就像一只野兽,景玉堪堪招架住,一阵撕扯后两人滚在地上,新城正要张嘴去咬她,忽然两眼一黑,晕倒在她的身上。
一双墨色云靴出现在眼前。
他将晕倒的新城扛在肩上,将另一只手伸向景玉,景玉没有搭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她仿佛也受了新城的影响,对容玄生出一丝别扭的情愫,不敢与他太过亲近。
“为什么要任她胡来?”他的嗓音又轻,又静,又柔,像天上的月色。
“她不肯看大夫。我知道她是骗我的,但我宁愿相信。”相信什么,她没有说,她也不必说,容玄也知道。
她继续说:“我们走过一些地方,见了些人,看过更广阔的天地,她竟然真的好了些,我也好了些。”
容玄略微颔首。
他知道她们去了些什么地方,看过什么形状的云,吃过哪个客栈的食物,和哪些人说过话。
“是应该多出去走走。”顿了顿,他忽然顿下脚步,眼神明亮而清醒,像破开云雾的星:“但不是现在。新城需要回宫治疗,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你和她,都会到伤害。”
“她不会回去。”
“由不得她。”
“她很倔。”
“你有没有见我倔的时候?”
景玉想了想,摇头。
他随和、温善,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从不与人争执,浪费精力又无益的事,他向来不肯做。
因着新城的病情,景玉最终还是随着容玄坐乘马车回到皇宫,就算新城不愿意,就算她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容玄一定要带新城回来。
他从不轻易下决定,但若下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她可以不回去,新城必须回去。因为新城也是他的妹妹,他绝不会放任她不管。
红墙黑瓦,朱漆宫门上虎头首辅威猛,金色的门环在浅薄的日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紫檀马车驶进宫道,一种熟悉又压抑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跳车而逃的冲动。
新城被容玄带走,她则被安排到一处相对热闹的宫殿住下。
院外每日都有人来来往往,时而传来宫女们嬉戏的笑声,有时毽子踢从墙外飞进来,还会有小宫女猫着腰身,偷偷摸摸跑进来,不小心对上窗边景玉的视线,见她面容温和,并无恶意,也报以羞赧一笑,旋即飞快跑出去。
小柳条知道她回来,每日会给她送饭食,但景玉发现她似乎有心事,时常偷偷叹气。
姐姐也带着嫣嫣进宫来看她,嫣嫣又长大一点,刚开始看见她时似乎有点羞赧,一时半会后便又抱着她的脖子在她身上蹭蹭,景璇则因丧夫而消瘦不少。
景玉心痛姐姐的同时想沉默寡言的姐夫,一股沉重感涌上心头。
小柳条带嫣嫣出去玩后,景璇握着景玉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你有心事不告诉阿姐,还能告诉谁?阿姐不会强迫你,但若你想哭,想说,阿姐一直在。”
她温柔又怜爱地摸了摸景玉的脸:“莫忘了,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
景玉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只是垂下眸子,眼里盈起一层水雾。
-
对新城的照顾好像已成了一种抛不开,扔不掉的责任。
照顾新城,要比照顾孩子更仔细一些。
新城尚未醒来,景玉拧了热帕给她擦脸、擦手,屏风外,大夫正向容玄禀明新城的病情,声音低而轻,景玉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容玄在就好。
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景玉放下紫色芙蓉帐帘,看见容玄站在屏风外,朝她微微颔首。
他身穿一袭墨色织金龙纹袍,乌发以银冠高束,更显得脸颊轮廓分明。
眉如风裁,脸似刀削。
他的眼神明亮而坚定,再不似昔日那般朦胧醉意。
“太医如何说?”
“慢慢来。”他说:“只能改善,根除的可能性很小。莫要再让她看到、碰到刺激的事物。”
“刺激的事物?”
“关于昔日的种种。”
“也包括我?”
“嗯。”他顿了顿,几乎用一种似轻松地语气安慰道:
“整日愁眉苦脸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好,你不用把别人的灾难背到自己身上,你不是菩萨,只是一个和新城一样大的小姑娘,你要学的并非渡人,而是放弃救赎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格,景玉受的伤不比新城轻,甚至更重,难道就因为她是太子的妹妹,所以她就该承担别人的人生?
放弃救赎别人亦是对自己的救赎。
他要景玉救赎自己,而非别人。
-
“娘娘,陛下嘱咐过奴婢,谁也不可来打扰姑娘修养,小柳条不敢违令。”
眼前的女子穿宫装,肤白如雪,发髻挽成高高的惊鹄髻,额间一点鲜红花钿,瞧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却已然像个成熟的女人,韵味十足。
“阿梨的姐姐是我的嫂嫂,我和阿梨是很好的朋友,我想见她。”
她贵为妃子,父亲乃当今圣上倚重的臣子,但她说话时却已然自称“我”,显然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会和景玉偷跑去青楼喝酒摇骰子的小女孩。
小柳条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她根本不怕容玄处罚她,她只是不想景玉受到打扰,但看着杨蕴锦温柔又哀伤的眼神,小柳条犯难了。
她挠挠头,正在心中纠结,忽闻一道清泠的声音道:“若娘娘想见景姑娘,不如去见陛下吧,若陛下同意,任何人都不能挡道。”
他看了小柳条一眼,道:“她只是个吃饭干活的,做不了决定。”
小柳条跑到江谨行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我只知道吃饭干活,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江谨行微微一笑,客气又恭敬:“娘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肯定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吃饭干活的。”语罢,他道:“小柳条,还不快谢谢娘娘?”
小柳条忙探出身子鞠躬:“谢谢娘娘,谢谢娘娘。”
杨蕴锦看了他俩半晌,只说了一个字:“哈?”
看两人笑眯眯的样子,杨蕴锦无奈耸肩:“哪里哪里,我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也比不上你小子口齿伶俐,花言巧语,换做往日我定冲进去了,但今日我且不进去,待阿梨想见人的时候禀我一声。”
江谨行和小柳点了点头,眨了眨眼。
她竖起一只手指头:“第一个禀报我。”
江谨行和小柳条点了点头,眨了眨眼。
“阿锦。”她正要走,忽然被人叫住。
转头看去,脸色雪白的少女站在月洞门下,着一袭浅绿色月华裙,黑发只用一根浅绿发带轻轻挽住,腰间挂着一块雪白色的月牙形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装饰。
墙头一簇蔷薇花开得正好,光影透过花瓣浅浅打在她的脸上,眉间略含几分倦意,如水波般清澈明亮的双眼含着浅淡笑意。
杨蕴锦撇了撇嘴角,顿了片刻,别开脸:“喊我做什么。”
小柳条正要说话,江谨行手肘轻碰她,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莫要说话。
他向来善于观言察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或者不必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