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你在何处见到的她?你这身又是怎么弄的?”
侍歌忙问,听她的意思,那荼白兴许是有人看着的,她怕岁桃与人打架。
“那个地方我也不知叫什么,但是瞧着像是谁家后院,不过我记得路。我原是想要去问问的,但是院中有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壮士,我打不过他们。”
“不过荼白好像看到我了,一个劲儿地冲我摇头。”
岁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眼中亮晶晶的。又冲着云卿姿侍歌笑道:“没有与他们动手,衣服破了只是被追了而已,在外头躲了两天才敢出来寻娘子的。”
云卿姿眉头未展,“你是怎么寻到这的?找的乞儿还是牙婆?”
岁桃依旧笑的没心没肺。
“在扬州城一直跟着娘子的那个暗卫,他跟着娘子来徐州了。那日奴婢跟着雁羽但是被他甩了,奴婢找不到他便想着去问问牙子,结果阴差阳错找到了荼白,又被他们追着,是那个暗卫帮奴婢脱身,又告知娘子在此处的。”
她满脸天真。云卿姿的脸却是沉了下来。
“娘子?是不是奴婢做的不妥?”
岁桃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卿姿嘴角扯起一抹笑,安抚道:“你做的很好。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晚上再来回话。”
岁桃见状,半信半疑地离开。
那个暗卫居然一路跟到徐州,若不是他主子授意,想来断不会如此。
“娘子,要不要奴婢做掉他?”侍歌缓缓开口。
云卿姿吓了一跳,“这可不行,他是殿下的人,即便不是,你也打不过他。他跟来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何苦将这份罪责安在他身上。”
暗卫在此处,不知他的主子有没有回扬州,算来她已经一月有余没见到花暮锦了,他来江宁府也不知所为何事。
“阿景说的是,要怪也自当怪我才是。”
屏风后忽的探出一人,将她们二人吓了一跳。
一袭竹青圆领袍子的花暮锦,外头罩着一件兔毛斗篷,瞧着十分精神,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暗卫与非觉皆在门外侯着。
云卿姿望着突然冒出来的花暮锦,还不待开口,便沉溺在他的笑意中。
他身上带着外头来的寒意,冲云卿姿歪了歪头。
云卿姿心头猛的一跳,忙将眼睛移开。
真是个妖精。
侍歌不动声色的退下,走时将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茶壶端了放至桌上。
花暮锦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盏茶,推到云卿姿面前,“阿景,莫要恼他,是我不放心这才让他跟着你。怪我自作主张。”
他微微垂下眸子,满脸歉意。
云卿姿未动,只抬眸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含了一些冷意。
“难为殿下费心,是我不识好歹。”
花暮锦听了这话,一瞬脸上面上慌乱,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斜,“阿景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这话说的像是往我心上扎刀子似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是因我是外男,所以才不愿牵扯我,可我若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扬州城尚且能寻顾珩的帮助,可他并非如表面那般人畜无害。我不想你受蒙骗。”
他话说完,云卿姿不语,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她并不喜欢这般被小瞧。
“殿下只觉得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无论我如何做,殿下都觉得会被蒙骗,在殿下眼中,我竟是如此蠢笨不堪。”
此话一出,云卿姿自己也怔住,她心中知晓花暮锦不会如此看她,但她还是说了这话,果然,人在气头上,总是容易口不择言。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脑子里忽的想起薛小娘曾经对她说的话,她是无论也配不上他的,既然如此,就不要妄想。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你在我心中,是最聪慧最通透的女娘,我不会因着你在深闺便认为你是蠢笨的,阿景,我是……”
“我是关心则乱,弄巧成拙。”
花暮锦喉头苦涩,咽了咽口水,声音低低的。
“我不想你如此艰辛,你自小的艰辛我早看在眼中,如今更是不想见你如此。”
他咬了咬牙,又道:“我是心疼你,所以才想帮你。”
在泉州时他无意听到她与侍歌的话,她不愿说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也不能冒冒然去问。
上次见到顾珩时,才知她查的是生母薛脂凝的户籍,如今又到徐州查薛素,这一路的艰辛他都看在眼里,他原是想派人悄悄将这些事都查清了摆到云卿姿面前,但又怕她生气,便一直没敢插手。
他太清楚云卿姿的脾气了,软了话语,眼眶有些湿漉漉的,像是一只小狗。
“多信我几分好吗?阿景。”
翊王府的花濯有只小狗,夏日里的荷宴云卿姿见过花濯将它抱在怀里,白白胖胖的一只,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一如现在的花暮锦。
云卿姿失神的想,花暮锦为何总像一些小动物呢。
她收回目光,慢慢将脸转向窗外,从这看出去,大抵能将半个徐州城览尽眼底。
“我……”她张了张嘴,又顿住。
她满嘴苦涩,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解释。花暮锦的话她都记在心里,也从未有过不信任他的想法,只是这事关乎云家声誉,她无法开口。
她的身世如果当真如薛小娘所说,那便是整个云家的耻辱,她身份成谜,或许只是薛小娘从哪抱来的孩子。若叫世人知晓,虽不足以引起轩然大波,但总会令父兄蒙羞,更令早已去世的宋大娘子在地下难安。
没来由的悲戚从心底冒出,若她真不是云家人,查出了又当如何?告知父兄,拆穿薛小娘吗?
她顿时生出想要放弃的念头,要不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好了,这样每个人都能安心。
可是这样,又太不甘心了。
他人安心了,可她不安,太不安了。
花暮锦见她的手指绞着帕子,眼中满是纠结,正待开口,却见云卿姿的脸上倏地落下两行清泪。
她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动,双手抬起,掩面落泪。泪水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没入衣袖不见踪迹。
花暮锦起身,站至她面前,“阿景……”
这一声,仿若是叹气一般。
云卿姿的头抵在他的腹部,眼前的光亮被挡住,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恸哭出声。
平生第一次,她的心中涌出了恨。
自小在府中,她便是那个不受宠爱,不受重视的人。薛小娘不喜欢她,她以为是因她是个女娘,没能是郎君所以才遭厌恶。宋大娘子也不喜欢她,哪怕被送去正院养了几年,宋大娘子每次瞧她的目光中总是带着审视与探究。
哪怕是父亲,眼中也是没有她的,最受宠爱的是卿鸾,然后便是二哥,她总以为是自己不够乖巧听话,是以总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可渐渐长大了才知晓,薛小娘不会因为她是郎君还是娘子就喜爱她,因为她不是薛小娘亲子,又怎会得到薛小娘的垂怜。
想来宋大娘子在病中时便知道了她并非云家子,难怪在吊着最后一口气时,无论如何也不许她进入灵堂,只许她在院外跪着。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便知道了。
云卿姿心中觉得有些讽刺。前十六年,她唯一的欢乐好像便是在翊王府求学之时,赵影来不会因为嫡庶有别而疏远她,翊王妃也不因着身份而薄待她。
花暮锦虽时常捉弄她,但总是护着她,陪着她与赵影来掏鸟蛋摘桂花,那样的日子,恍若上辈子一般。
“……殿下”
云卿姿带着哭腔轻轻喊了一声。
她瓮声瓮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悲戚,“我是不被天地所容的存在,云家有我,是为蒙羞,是为不齿……”
花暮锦垂头,只瞧见她毛茸茸的发顶,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她。
“阿景是世上最珍贵的人。”
花暮锦声音温柔,像是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发顶。
他说的诚恳真切,云卿姿感觉自己置身于温室之中,就像是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天地不仅会容下你,更会爱护你。上天怜爱你,所以往你周遭送了许多人。影来视你为好友,那可是在三清真人座下发过誓的,你的兄长、妹妹记挂你,还有侍歌,自小便护着你,爱着你。”
“所以我说,你是世上最最珍贵的人。阿景,求你宽宥自己。”
宽宥自己。
这话像是一块巨石,将云卿姿心中所想的,所背负的全都击碎,化为齑粉。
花暮锦缓缓蹲下,扶着云卿的肩头,与她对视。
她的双眼通红,脸上因着恸哭而浮起红团,鼻头也是红红的,此刻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花暮锦微微皱眉,云卿姿是个爱干净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去,动作温柔的不像话。
“你这样好的小娘子,很多人都会喜欢你的。”
他开口道,眼中像是含了春水。
“阿景,你是我最为珍视之人。”他盯着云卿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的爱慕,也想叫你知晓。
云卿姿只感觉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五彩斑斓的烟火。她微微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在她的心里,花暮锦就好像雪山上的雪莲,洁白无瑕,高不可攀。可这样的人却说出她是他心中最珍视的人这种话。
她从不敢正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可在这一刻,她的私欲站到了主导位置。
她皱了下眉头,又落下泪来。她一言不发,只扑进花暮锦的怀中,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花暮锦一怔,眼中闪过雀跃,抬手轻抚云卿姿的背。
她好像又瘦了些,背更薄了,肩胛上突出的骨头竟是衣衫都包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