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章
花暮锦过来时外头正在下雪,今岁的徐州极冷,大雪也是下个不停。
他踏雪而来,进入内院时满头霜雪,云卿姿一整日都没有出门,他到时,只有侍歌焦急地在门外。
已经一整日了,云卿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许她们进去。侍歌深知云卿姿的性子,断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只是此事给她的打击过甚。
她虽心疼云卿姿,却没没什么办法安抚她,她如今只恨不得杀回京城,询问薛小娘。
“世子安好。”侍歌面上一喜,倒是可以让花暮锦去劝劝娘子。
“娘子将自己锁在房中已经一日了,奴婢与娘子说话,娘子也不开口,可否请世子劝劝娘子,这样下去可不行。”
花暮锦明了,点了头,只让侍歌下去准备些吃的。
他推开房门,越过屏风,只见云卿姿一身单衣,外头只罩了见薄薄的衣衫,好在屋内的炉火旺,并不是很冷。
她今日并未束发,一头青丝随意搭在肩上,背对着花暮锦。
“……阿景……”
她并没用动,花暮锦眼中满是心疼,又轻声道:“莳花馆这场火来的诡异,我已让非觉查明,馆内众人不是死于大火,而是他杀。”
“你放心,我会揪出幕后之人。”
云卿姿闻言,微微侧身。她双颊苍白,毫无生气,花暮锦喉头一哽,他感觉,眼前的人好像要碎了。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花暮锦的话敲打在云卿姿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将她的心敲得无法跳动,她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喘气,花暮锦忙上前轻抚她的背。
薛小娘要毁尸灭迹,就如同在府中的枫箬,事情败露后便只能溺毙在池中,云卿姿抬起眸子,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不由得想,她终有一日是不是也会如此,悄无声息地死亡,再没有人能想起。
她忽的笑起来,柔弱的脊背也随之颤动不已,眼根微湿。她笑的极为张扬,那是花暮锦没见过的模样,但她此刻却瞧不出半分欢愉,流露出的只是凄哀孤冷。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她整个人破碎而又凄冷。
“多可笑啊,我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她防备的,兜兜绕绕,辗转几处,却还是落得这个结果……”
她捂着心口,一直以来压抑的不堪,终是忍不住爆发出来。
“为什么啊!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要替云家还债吗!”
云卿姿终是忍不住嘶吼,眼眶红的仿若要滴血。
花暮锦见她这般,心脏疼的直抽搐。
她往日的矜贵,教养统统不要了,她猩红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花暮锦,他的神色她一览无余,但她此刻只感到了一阵讽刺。
从很小的时候,薛小娘就告诫她,不能妄想,不能贪欲。花暮锦这样的人她注定不能奢望。
为什么不能奢望,她彻底明白了。
她心中悲愤,越发疯狂:“凭什么,凭什么我不可以!”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控制我一辈子为什么又要让我知晓这一切!”
她控制不住,大声的嘶喊,仿佛要把这些年压抑的愤恨,都化作那不受控制的哭喊中,铺天盖地的痛苦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崩溃过。
花暮锦终是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阿景,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他一下一下的拍着云卿姿的背,试图安抚她。
云卿姿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伴随着淡淡的沉香,她眼中清明了几分。
她声音沙哑而无力,“…我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她不该来徐州,更不该来这世上。
花暮锦闻言蹙眉,他明白云卿姿话中的意思,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巨大的不安将他笼罩。
他没想到此事会给她带来如此巨大的打击,若是早点知晓,他早早放手去查,阿景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身着狐裘的少年紧紧抱着怀中的人,生怕她下一瞬从他眼前消失,他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眼眶中的泪像是决堤似的终于落了下来。
花暮锦悄无声息的落泪,颤抖着双臂安抚怀里的人。
“阿景,你来了我很欢喜。”
他喉咙发干,忍下酸涩感,声音中带了几丝颤抖。
“识得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云卿姿从他怀中抬头,花暮锦的脸颊上布满泪痕,她想伸手去碰,却又垂下,这样的天之骄子,她哪里配的上。
她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下一瞬,有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她猛地吐了一口,花暮锦的胸前一片鲜红。
她意识有些涣散,只听到花暮锦焦急的声音,她弄脏了花暮锦的衣衫,抬着手要去擦。
可还未碰到,心口忽的一阵绞痛,她又吐出一口鲜血,终是支撑不住,向前倒去,一阵天旋地转,云卿姿想,她还是要离开了吧。
阖目的最后一瞬她看到的是被风吹开的窗,和外面肆意飞舞的雪片。
花暮锦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地抱着云卿姿,声音颤抖,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哆嗦着摸出骨哨,下一瞬,暗卫出现在窗边。
暗卫惊讶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主子胸前的衣襟上满是鲜血,双眼通红,脸色惨白,花暮锦虽然没说话,但他看着眼前的一幕,立马便懂了唤他的意思,只道了一声“是”便匆匆退下。
郎中来时,花暮锦正蹲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替云卿姿擦拭双手。
侍歌见状脚下一虚,心中像是塞满了冰块,冷的刺骨。
郎中把完脉,提着药箱到了外间,花暮锦忙跟上,他衣襟上的血有些骇人,以免吓着郎中,他拉上裘衣挡住。
郎中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娘子这是气机郁滞、情志不畅的脉象,当是情绪气郁而积,这才晕倒。当以疏肝理气后再调理心神。”
花暮锦忙问:“那她吐血是为何?何时会醒?”
郎中道:“吐血是为瘀滞有阻,吐出来便好,只要加以调养,温经通络便可。至于何时醒,便要看娘子的造化了。”
说罢,郎中叹了口气。这娘子脉象有异,断不是身体上的伤痛,而是心理,观她脉象,她好似并没有多大的求生意志。
花暮锦怔了一瞬,“什么叫看造化?”
郎中看他的神色,也不忍心骗他,便将所诊的与他说了,面前的人一瞬便心若死灰,郎中又忍不住道:“一般来说,至多一日便会醒了,郎君若是担忧,可以请名医圣手蒋胜春来替娘子每日针灸,说不准大娘子没几日便醒了。”
医者仁心,虽说他与将胜春关系不对头,但人命当头,他还是愿意施以援手。
花暮锦颔首,着人送走了郎中,又派非觉去打听蒋胜春老先生。
郎中留了药房,可阿景此刻却喂不进药,宅子上下无一人不着急上火,花暮锦连着熬了一整夜,只回去换过一身衣裳,便寸步不离地守在云卿姿塌前。
床上的女子毫无生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红润,呼吸极轻,仿若下一瞬便要消散了。
午后,非觉终是领着蒋胜春郎中前来。
蒋郎中又摸了把脉,说出的结果与昨夜另一个郎中的相似,他闻榻上的人如今喂不进去药,便给她扎了几针。
半个时辰后,终是能给云卿姿喂进去半碗药了,众人都松了口气。
但蒋郎中还是说,病人的求生意志不强,何时醒还是得看她。
蒋郎中住在徐州城下鲁县中,路途有些遥远,是以每日针灸时辰定在了午后,皆由非觉护送。
到了夜间,花暮锦不再方便守在在,便由侍歌、岁桃伺候云卿姿。
他一整日没有合眼,心里惦记的全是云卿姿。
花暮锦回了房中,徐州城内正在放烟火,街上热闹非凡。
他轻轻喟叹一声,要新年了。
白日里侍歌见云卿姿能喝下半碗药了,便没那么担忧了,但心里始终是绷着一根弦。
岁桃年纪小,早在昨夜便哭了几回,今夜见云卿姿躺在床上的模样又是忍不住落泪,侍歌端着温水过来时,她正抽抽搭搭地拉着云卿姿的手说话。
侍歌掩下酸楚,拍了拍岁桃的脊背,“去睡吧,太晚了些。”
岁桃泪眼婆娑地摇头,“我想多与娘子说说话,娘子前几日还在说,等开了春便带我们去放纸鸢……我想让娘子快些好起来……”
侍歌摸摸她的头,默许她继续待在这。
蒋郎中每日风雪无阻,来到宅中给云卿姿针灸,云卿姿虽还没有要醒的迹象,但面色终是好了许多,面庞上逐渐有了血色。
花暮锦每日外出,带着荥饯查莳花馆与薛小娘,薛素已经全无用处,只等着过了年关将她与张升放出徐州,以免再遭他人毒手。
花暮锦途径徐州金顶观音殿时,不由自主进去求了一签,又添了许多香油钱,跪在观音像前祷告了半日。
他不信神佛,但此刻仍希望上苍能够怜惜阿景,让她在人世间多驻足几朝。
“观音在上,信徒愿舍二十年阳寿,祈愿阿景长命百岁,百岁无虞。”
殿中香火袅袅,殿外白雪纷飞,万籁俱寂,有风吹来,殿外的祈福树上发出叮铃的声响,好似天地间发出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