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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盛行这样一种说法——人类将会在2012年12月21日这天迎来世界末日。

据说这种预测来自于玛雅历。五千年的古老部落留下暗黄的纸页和神秘的雕刻,以此警示后人。当时大学里不少学生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每天奔走相告,在校道上时常能看到情侣含情脉脉地对视,仿佛约好了等世界末日一到就一起去殉情。

2012年12月20日这一天,李亦许去看了一场末日电影。

荧幕上可怕的洪水吞没了城市,贫穷的普通人都死去了,顶端的权贵者拿到船票,成功登上方舟。当黎明到来之时,人类文明迎来了新生。

电影播放至末尾,时间走向零点,午夜即将到来,原本悄无人声的影厅里响起窃窃私语。虚构的末世电影带来的震撼让人们心里藏着一个猜想——世界末日到底会不会来?人们在惴惴不安的同时,又感到兴奋紧张,直到夜晚十二点的报时声准时响起,新的一天就这样平静地来临了,按照原有的轨迹没有变化地运行下去。

那天,李亦许一个人坐在影厅里安静地看完了电影,然后安静地离去。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会来,那就让它来吧。李亦许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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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李亦许离群索居,除了大一上学期短暂地在宿舍里住过一段时间,其后他在学校旁边租了套房子。白天上课写作业,晚上回去喝酒。

让他回忆,他实在想不起来任何印象深刻的事。

李亦许擅长念书,专业课无需努力也能轻松拿满绩,在课余生活之外,他从不参加社团活动,其他诸如竞赛、联谊会等形式也无甚有趣,非要说一件,那么应该是大三上半学年听了一场有关“童年创伤”的讲座。

讲课的教授是国内有名的心理学家,那几年活跃在电视屏幕中,参加了不少综艺访谈。他在讲座上大谈特谈原生家庭对人的致郁效应,并讲述了多种克服阴影的方法——运动、听舒缓的音乐、敞开内心与人交谈等。

在李亦许看来,这场讲座文不对题,所谓专家,也不过是说些糊弄人的鬼话。因此他中途离席了。

回去之后恰好又失眠了,为了打发时间,李亦许就着这个话题好好地想了想,仍然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他吃了药,很快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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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童年阴影,李亦许第一时间所能想到的,并不是过往令他伤痛难眠的时刻,反而是幼时他曾居住的阁楼。

孩童时期父亲常年出差在外,母亲在生下他的第十三个月就赌气离家出走了。家中只剩下一个李亦许,一个保姆,以及偶尔出入家里的,父亲的那些莺莺燕燕。

李亦许觉得住在自己家的别墅没有安全感,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跑到花园里的阁楼上面睡觉。

那是一间老旧、年久失修的阁楼,踩在木质楼梯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上到二楼是一块面积不大的空地,墙角摆着一张床,一个枕头和一套棉被。

灯色昏黄,李亦许瘦小的身影映在墙壁上,显得分外孤单。每到这时,李亦许会通过跟自己玩游戏的方式来排遣寂寞。

他最喜欢玩一种特殊的数独游戏。他在书上看来的,欧拉发明的“拉丁方块”。睡不着的时候,李亦许在大脑中构筑出九宫格,一一填入数字,自行给出指定要素和逻辑条件,再推理出剩下的数。

直到睡意不断袭来,李亦许熄灭灯,脱掉棉袜,钻进被中,闻着棉絮起潮的气味,陷入睡眠。

梦中的光景总是那么可怕,伴随着父亲的呵斥、女人的喊声,以及仿佛直入骨髓的疼痛,每天清晨李亦许大汗淋漓地醒来,那种尖锐凄厉的叫声仍然回荡在耳边。

这似乎是一种病症。李亦许从很小的时候就产生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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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世”。李亦许在高中的语文课堂上学到了这个词。

课上其实在讲陶渊明的避世情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老师让学生们齐声念诵。教室里响起整齐一致的絮语。

李亦许坐在靠窗的位置,右手支着下巴看天空上一架飞机掠过,没什么听课的心思。

比起“避世”,他觉得自己目前的状态更趋近于“厌世”这个词。

世界上没有值得的人,没有值得高兴的事物。李亦许的人生没有方向。

下课铃声响了,李亦许背上包,无精打采地走出门。

“李亦许,你要去哪?”坐在后门边的张婷薇叫住他。

李亦许垂头看去,张婷薇红着脸小声说:“我发现我家跟你在一个方向,以后要不要一起走?”

李亦许想了想,说“不要”,戴上耳机,继续往外走。

耳机没有放音乐,戴上只是为了隔音。李亦许自从开始上学起就不大愿意与人交流。他安安静静地走下教学楼,出校门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下。

李亦许摘下耳机,回头看去,是隔壁班的体育生赵起志。

赵起志一身肌肉,袖管撸起来,谈吐粗鲁,颇为嚣张地说“张婷薇是老子看上的人”。

李亦许静了片刻,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起志愣了愣,随后表情凶狠起来:“张婷薇对你有意思,你他妈没发现啊?”

张婷薇给李亦许写过字条,说喜欢他。李亦许早就知道了。

但他不认为有回应的必要,同龄人的恋爱游戏实在太无聊了,幼稚且可怜。李亦许完全不想参与。

所以李亦许没有理会赵起志,加快了脚步,往家的方向走。

在路上,李亦许接到费姨的电话。

费姨是家里请了十多年的保姆,深得父亲信任。父亲工作繁忙,无心照顾家庭,李亦许没见过母亲,从小被费姨带到大,对她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李亦许不太想接电话,但不得不接起了。

“亦许,在哪呢?已经放学十五分钟了。”费姨的声音温和、温婉,让人联想到一条柔软的蛇嘶嘶吐着蛇信子,“怎么跟你说的呢,放学二十分钟必须要到家,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快到了。”李亦许估算了一下距离,边答应着,边飞快地跑了起来。

他不能挂掉费姨的电话,这也是规矩之一。

“快点哦。”费姨停了一会儿说,“给你做了汤,快凉了。”

李亦许可以说是狂奔回家的,但还是晚了五分钟。

高中他住在家中的旧别墅里,父亲不常回来,偌大的房子里只住着他和费姨两个人。费姨将屋子的各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将房屋外墙翻新过一遍,在花园里种满五颜六色的花卉植物,使这里看起来像一个温馨惬意的家。

站在紧阖的大门前,李亦许犹豫了会儿,还是用钥匙开了门。

廊厅里面没开灯,李亦许看见费姨的影子映在漆红色的墙面上,一闪而过,又随之来到门后,扶住了门。

隔着门板,李亦许听见费姨轻声说道:“迟到五分钟了,对吗?”

李亦许甚至没看清费姨的脸,但他仿佛能穿透门板,读懂费姨的表情。

她的双眼饱含无限柔情,充满了担忧,倒衬得李亦许像个不守规矩的坏人了。

李亦许抓紧了校服衣摆,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知错就好,是好孩子。”费姨轻声说,“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吗?”

李亦许一声不吭,动作僵硬机械地摘下了书包。

“对了,就是这样,”费姨给予鼓励,“亦许,站在客厅中间去。”

李亦许依言走到客厅中间,面对着电视机跪了下来。

费姨终于满意了,从门后走出来。

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时至今日仍然风韵犹存,不过终究不再新鲜,像一颗快要腐烂的苹果,身材臃肿,眼角和嘴角下方挂着细细的纹路,右耳侧有一块直径五厘米的深色疤痕,似乎是烧伤所致。

李亦许尽量不去看她,低头盯着地板。

费姨靠过来,站在他身后摸了摸他的头发:“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以后不要迟到了,知道吗?”

李亦许知道这时候费姨必须听到他的回答,不然不会罢休,于是低声说了句“知道了”。

“晚饭就不要吃了,”费姨笑了笑,“跪着吧,好好反省一下。”

李亦许从傍晚六点跪到了凌晨。

直到确认费姨已经睡了,他才缓缓站起来,背上书包回房间,锁住门。

房间门口立着一个等人高的落地穿衣镜,李亦许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开始解扣子。

扣子被一颗颗解开,他脱去了衬衫,光着膀子观察自己。

少年肩膀宽阔,肌理分明,本应迸发蓬勃的生命力,李亦许的身材却有一种近似于残酷的健美感。

肩膀、后背、腹肌,布满了烧伤和刀痕,像遭受炮火轰击的平原上一道道沉重的沟壑。

这是李亦许的十八岁。他从未感受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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